《酒味书屋——楚路》萧酒

1、【楚路】《我儿子真棒》

　　路明非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着。他弯下腰又看了一下发型，觉得稍微有点儿不大满意，于是他用手扒拉了一下。

　　“靠，直接就能炒菜了啊。”路明非看着手指上薄薄一层油和几片头皮屑，调侃了一句。

　　“爸，我都准备好了。”路仁加背着书包从自己的小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看到他老爸在小小的一块镜子前倒腾自己，一会儿把镜子移到眼前，一会儿又移到身上，像激光扫描一样把全身都扫了一遍。

　　“我觉得你这样穿有点儿傻。”路仁加坐到客厅的椅子上，发表了意见。

　　“傻？”路明非皱眉回头，扯了扯扎在裤腰里的T恤，“你是说这个？不傻，我要穿外套的。”

　　“不，”路仁加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觉得您应该在里面穿上衬衫，不用打领带，你一会儿不是要穿外套吗？打领带会更傻。”

　　“为什么我不能穿T恤。”路明非说着脱下了T恤，走到卫生间里接水，准备洗头。

　　“你想，你要是去了比较高级点儿的餐厅，那儿一定有暖气，到时候你把外套一脱，人家就会以为您是城乡结合部的。”

　　“城乡结合部有什么不好，朴实”路明非打湿头发后往上面挤洗发露，紧闭着眼，带点儿鼻音说道：“我知道你想要一个奢华点儿的老爸，但是奢华老爸不会对你好也不会给你检查作业，他只会给你钱。”

　　“我一点儿也不想要奢华老爸。”路仁加耸耸肩，“他还不会陪我一块打游戏，您说呢？”

　　“我觉得我儿子真棒。”

　　路明非还是穿上了衬衫，他觉得自家儿子比他有品位多了。

　　给路仁加围上围脖后，父子俩一块儿出了门。各自骑上自己的自行车，路明非警告的对路仁加说：“不许把围脖取下来，你感冒了，而且你看起来很帅。”

　　“可我不喜欢红格子围巾。”

　　“我下次会给你买一个绿色的。”

　　“我要黑色。”

　　“我觉得黄色也不错，很适合你这样的小帅哥。”

　　…………

　　路上的风并不大，路仁加扯了扯脖子上的围脖，立刻就被路明非给瞪了一眼。

　　“如果你不想戴口罩的话……”

　　“专制！”路仁加骑得更快了，他把路明非远远抛在身后，在人群与车辆之间灵活的穿行，路明非很快就看不到他的影子了。

　　“我告诉过他地点是哪里吗？”路明非吸吸鼻子，也加快了速度。

　　追上路仁加后，路明非接到一个电话，确定了地点是鑫谭饭店。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转头对路仁加说：“现在的女性都喜欢AA是吗？”

　　路仁加奇怪的看了一眼路明非：“现在的女性都讲究男方买单。”

　　“为什么？”

　　“因为这样会显得您很大方，而她很美丽。”

　　“这样会显得我大方没错，但是为什么会显得她很美丽？”

　　“因为只有美丽的女性，才有大方的男士为她买单。”

　　“你最近都在看什么书？”

　　“初中二年级语文课本。”

　　结束了与儿子之间的简短对话，他们也快到地点了。在停车场下车后，路明非把自己的自行车跟路仁加的锁在了一起。

　　走到鑫谭饭店门口，路明非突然有些踌躇。他与儿子路仁加一起生活了有十四年，这期间一直没有女性角色出现过，而现在，他却要去跟一个女人相亲，并且还带着儿子。

　　两人气势汹汹的走到门口又突然折了回来，路明非弯低了腰小心翼翼的问：“如果我跟里面那位一见钟情，你会怎么办？”

　　路仁加愣了一下，明显没有反应过来，于是他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不知道。”

　　“OK。”路明非直起腰，搂着儿子肩膀进了饭店大门，“如果那位长的很抱歉并且人品很差的话，你就抱着我说爸爸你的前列腺炎真的没关系吗。”

　　“那要是长的很beautiful，而且人品也不差呢？”

　　“那么你老爸这次的相亲很可能不会成功，到时候你只用安慰我就好了。”

　　刚进饭店就有服务员上前询问，路明非边解着外套纽扣边说：“有靠窗的吗？”

　　落座后路明非没有点菜，他把外套挂在椅背上，把袖口往上挽了一些。路仁加放下书包也挂在椅背上，取下围脖时还观察了一下路明非，见没什么反应就心安理得的取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带书包？”路明非问。

　　“因为等会儿我要去书店买书，现在已经没有塑料袋可装了。”路仁加说着扭身从书包里拿出MP4，递给路明非一根，“星际刚出来的插曲，很棒。”

　　路明非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
　　“你不觉得在这样的饭店里听这种歌，很有违和感吗？而且如果那位小姐看到了，会显得我们很没素质。”

　　“很棒。”路仁加盯着路明非的眼睛，坚定的说道。

　　靠窗角落里，路明非像白痴一样随着节奏摆动着身子，边笑边说：“这歌词太容易教坏小孩子了。”

　　路仁加点头表示赞同，然后靠近路明非一咧嘴，“嘿！亲爱的。”

　　“你就像只老母鸡！”路明非接道。

　　“嘿！亲爱的。”

　　“你最爱在田野里下蛋！”

　　“嘿！亲爱的。”

　　“请问是路先生吗？”

　　“你就像只老……”路明非边说边回头，“母鸡。”

　　此刻，鑫谭饭店靠窗的位置气氛有点僵硬。

　　路明非迅速扯下耳机，扔给路仁加后站了起来。眼前是一位快三十的女士，长相普通却很有气质。她微微一皱眉，重复道：“母鸡？”

　　路明非有点儿心慌，他一愣后也跟着重复道：“母鸡。”

　　这下原本不算太糟糕的气氛变得糟糕起来，路仁加收起MP4，也站了起来。“老爸，看样子母鸡踩破蛋了……”

　　“闭嘴。”路明非回头瞪了路仁加一眼，后者立刻收声，又坐了回去。

　　“你好，我是路明非，刚才，在跟儿子说笑话。”路明非离开自己的位子，把另外一个位子的椅子拉开，望着那女人。

　　女人不好做得太难看，于是顺着坐了下去。

　　“我的名字是张唯丽，我不是你的相亲对象，我是她的姐姐。”

　　“是吗？”路明非也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那么她本人呢？”

　　“她突然身体不舒服，我来替她说一声抱歉。”

　　“这有什么，打个电话就好了。”路明非朝准备走过来的服务员挥了挥手，又说：“最近天凉了，多注意身体。”

　　张唯丽点点头，她看到了路明非的动作，明了的挑了挑眉，“这样太没礼貌了，所以我还是来了。”

　　路明非不说话了。

　　路仁加撇了撇嘴，担忧的看着路明非，“老爸你的前列腺炎真的没关系吗？”

　　“你知道吗你让我很尴尬。”路明非几乎是逃出来的，他夹着路仁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推开桌子跑出了饭店，而那句“老爸你的前列腺炎真的没关系吗”还在空气中似散未散。

　　“可你不是说，遇到长相抱歉还很没人品的就说这句话吗？”路仁加看上去心情不错，露出的八颗牙齿洁白如雪。

　　“我说说而已。”路明非揪起路仁加的脸蛋，咬牙切齿，“你何必当真？”

　　“老爸我是你亲生的吗？”路仁加拿出钥匙解开锁，一边倒车一边问。

　　“为什么所有的小孩子都爱问这问题。”路明非抬腿坐到车座上，单脚踏地等路仁加吃力的推开旁边的摩托车往后倒着自己的车。

　　“小孩子都爱问的是‘我是从哪里出来的’。”路仁加狠狠踹了一脚摩托车，在它报警的时候赶紧骑上车往停车场外冲去。

　　路明非看了看那辆尖叫的摩托车，觉得自己教育儿子教育得很失败。跟上路仁加后，路明非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为什么不问？”

　　路仁加眼看着前方，毫不在意的说，“我上过生理课。”

　　“所以你现在要我教你生物课？”路明非反问。

　　“好爸爸会回答孩子的任何问题。”路仁加略带挑衅的回头看了一眼路明非，后者无耻的笑了，

　　“很遗憾我不是个好爸爸，而且只有知识渊博的爸爸才会回答孩子的任何问题。”

　　“老爸你明明上过大学！”

　　“野鸡大学！”

　　“我问的问题根本不涉及生物，我只是觉得奇怪。”路仁加终于停下车，然后下来把车推到路边，看着马路上的路明非说道：“我饿了。”

　　父子俩又停下车，去了KFC。

　　路仁加找了个位置放下餐盘，他开始吃薯条，接着是汉堡，路明非也开始啃鸡翅。父子俩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餐桌上不谈话。他们一致认为沉重的话题会把美味的餐点拉到一个隔夜剩菜饭的层次。

　　吃饱喝足后，路仁加抹了抹嘴，“我要知道真相。”

　　路明非摸了摸荷包，拿出一包烟，正准备抽出来，路仁加制止了他，“这里是公共场所。”他看着路明非眼睛，
　　“而且你从来不抽烟。”

　　路明非置若罔闻，把烟叼在嘴里，慢慢说道：“我知道你奇怪什么，我们之间的相处一点儿也不像父子对吗？”

　　路仁加点点头。

　　路明非接着说：“所以，鉴于这是个沉重话题，我的气场应该比你强一些，我觉得这根烟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

　　路仁加没有任何表示。

　　路明非稍微弓起身子，轻声说道：“我需要你明白，你老爸我是个成人，我的岁数减去你的岁数，剩下的都比你大，懂吗？”

　　路仁加依然点点头。

　　“好吧。”路明非身子往后靠，“你是我亲生的，完了。”

　　“那我的妈妈呢。”路仁加问出了一个犀利的问题，这问题让一开始就有准备的路明非依然感到不知所措。

　　所以路明非沉默了。

　　路仁加变得坐立不安。从他有记忆起，爸爸与他的相处就一直是这样。他爸爸不会刻意的学小孩子说话来跟他沟通，比如他说：“我要吃果果。”他爸爸就一定会回答说：“果果是什么玩意儿？咱家只有苹果。”

　　他不觉得这样子有什么不好，至少现在他活得很健康，并且比其他孩子更聪明。

　　路仁加觉得，老爸的反应太不符合常理，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他老爸早就应该跳起来揍他一拳骂道：“个不孝子，你不是我亲生的，难道我是你亲生的？”

　　可老爸没这么做，他看上去有些犹豫和压抑，路仁加突然后悔自己问这个问题了。

　　“爸，我们回去吧。”路仁加说。

　　路明非捏了捏鼻梁，“我去洗个手。”

　　站在洗手池边，路明非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爸爸。也许物质上的不完美并不算是亏欠，但是这样成熟而敏感的路仁加，不是他想看到的。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会如此懂事与知趣，他教育孩子的方式也许真的有问题，他让路仁加无所顾忌，却又比任何人都小心翼翼。

　　烘干双手，路明非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他觉得喉咙有点痒，还很痛。他呼出一口气，走出了洗手间，然后再抬头的瞬间看见一个男人从自己眼前走过，他顿时愣在原地，像被雷劈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看错了吗？没有。路明非看到那个男人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然后在他的脸正过来时看清了。

　　就是楚子航。

　　楚子航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感觉到有视线跟着他，于是他抬头，看见路明非呆站在洗手间门口，一副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俩人对视了半分钟，都没反应过来，最后还是楚子航先朝路明非招了招手，后者才如梦初醒。他看了一眼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的路仁加，上前拦住了，然后拉着他到楚子航的位置坐下了。

　　路仁加莫名其妙的看看路明非，又看看楚子航，开口说道：“老爸，你朋友？”

　　“路明非，你儿子？”

　　几乎是同一时间问出口，路仁加愣了一下，有些好奇的看着楚子航，后者对路仁加也有些侧目。

　　路明非摸了摸额头，对路仁加说：
　　“是我上学时的学长。”然后又对楚子航说：“是的，我儿子。”

　　“都长这么大了。”楚子航若有所思的说了一句，然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路仁加的脑袋，“看上去比你聪明。”

　　路明非嘿嘿一笑，没有答话。路仁加感觉到头顶上那手掌的温度，不知为什么有些抗拒，他觉得这位叔叔似乎对他太过亲昵了。

　　路明非沉默一会儿，对楚子航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你回国是准备长居？”

　　楚子航收回手点点头，“毕竟都已经尘埃落定，比起国外，还是这里更加熟悉。”

　　说完这些，有段时间的冷场，路仁加不大想继续呆着了，他摸了摸书包，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老爸，还买书吗？”

　　路明非无奈的看了一眼路仁加，觉得这孩子有时候真的太过懂事了。他站了起来，拿出手机把自己的手机号报给了楚子航，等后者记下后才说：“我先走了。”

　　“再见。”楚子航说。

　　走出KFC，路明非有些恍惚，他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跟路仁加去取了车。一路上父子俩没有再交谈，路仁加不知道那位叔叔是什么人，但是他明白老爸这样绝对跟他有关系。

　　第二天下班后，太阳已经下山，路明非指使路仁加去收被子，然后把菜拿出来洗。他把外套放在沙发上，脱掉了衬衫，换上T恤。然后打开水龙头把菜放在桶里，自己找了个椅子坐着削土豆皮。

　　削了一半，手机响了起来。路明非找块抹布擦了擦手，拿出手机按下接听键。

　　“在家？”是楚子航的声音。路明非猜到他会打电话来，所以并不意外，

　　“是，在做饭。”

　　“约个时间吧，在你儿子上学的时候。”

　　“我儿子上学的时候，我要上班。”路明非短暂的笑了一下，俯下身子去捡削出垃圾桶外的土豆皮。对方顿了一会儿，又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师兄。”路明非突然叫了一声，电话里传来的呼吸声似乎停顿了一会儿。这时路明非斜眼看到路仁加抱着一堆被子蹒跚的走了进来，于是他站了起来，走到阳台上，把身后的玻璃门关上了。

　　路仁加放下杯子后好奇的看了一眼站在阳台上的路明非，随后又走进厨房关上水龙头乖乖洗菜。

　　路明非看见那个小身影消失在厨房，才转过身继续说：“鑫谭饭店，下周末中午十二点。”

　　挂电话后，路明非打开玻璃门走进厨房，路仁加已经把菜洗好了。路明非把菜捞起来放在案板上。

　　“去，把土豆削了。”

　　路仁加把椅子挪到厨房门口，边削土豆皮边说：“今天那个叔叔是谁？”

　　“你好像很八卦。”路明非切好生姜放进小碗里待用，然后接着切葱段。

　　“没有。”路仁加把土豆皮削的飞快，手上似乎要翻出花来，“老爸你绝对有事瞒着我。”

　　路明非一听，立刻转身指着路仁加说：“以后别老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那叔叔绝对不是你妈！”

　　“我可没说他是我妈！”路仁加把最后一个削好的土豆扔进篮子里，“我也没说他是我爸。”

　　路明非被路仁加后一句话给气笑了，他放下手上的菜，走到路仁加面前，“你的意思是，他才是你亲爸，我是替他养孩子？”

　　“老爸您的想象力真丰富。”路仁加拉过路明非用过的抹布翻了一个面，擦了擦手道：“也许你是我亲爸，他却以为他是我亲爸，而实际上你们都不是我亲爸。”

　　路明非整个人都震惊了，这到底是谁想象力丰富啊！他找不到更丰富的答案回答他，于是只好拍了一下路仁加的脑袋，“我不是你亲爸，我是你亲妈。”

　　“你小时候喂过我奶吗？”

　　“没有，我特意养了一只白眼狼给你喂。”

　　“老爸……”

　　“然后你就认贼作父了。

　　“……”

　　这一周过得很快，快得路明非以为他昨天才见过楚子航，而今天他就要去赴约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他把早餐买回来，然后再把路仁加从床上提起来，逼着他刷牙洗脸。
　　路仁加迷瞪着眼睛坐在餐桌前，“老爸，我真讨厌你这一点。”

　　“哪一点？”路明非吸了一口粥，拿起一个煎饼。

　　“自己睡不成懒觉还不让别人睡。”

　　“睡懒觉会降低智商。”

　　路仁加不说话了，他拿起一个鸡蛋在桌上敲，“你不准备陪我一起周末？”路明非吃完整个饼，把已经见底的碗放回桌上，伸了个懒腰，“你老爸我要去约会。”

　　“谁？”路仁加一脸惊讶，“她知道你前列腺炎还愿意跟你在一起？”

　　“当然。”路明非站起来披上薄外套，“这就是真爱。”说完他走向玄关，一边穿鞋一边说：“把碗洗了，作业做了，回来我要检查。”

　　路仁加手里攥着鸡蛋，在椅子上一直呆坐了五分钟才开始继续剥蛋壳。

　　路明非去了邮局，随便拿了一张信纸开始写。玻璃窗外人来人往，阳光变得更加炙热，邮局里依旧是冷的人发颤。路明非慢慢地写着，不时停下来望望窗外，想想措辞，接着继续写。

　　这封信他写了一个小时，用了三张纸，他想，楚子航这个意外终于让他有话题可以写了。

　　他把信纸塞进信封里，买了两张邮票，走出邮局外，投进了邮筒里。

　　最后，他去了墓园，那里没有长眠不醒的遗体，只有两块墓碑。路明非想过段时间再飞去那里看真正的墓，顺便拜访一下老朋友。

　　从墓园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快十二点。他步行去了鑫谭饭店，还是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不同的是，这一回没有路仁加给他听歌，他也不会对着人家说母鸡。

　　路明非坐了一会儿，看见窗外有辆车朝这里开过来，然后停了车，里面的人没有马上出来，路明非转回了脸。 “过得不赖。”

　　楚子航刚走进饭店便看见了路明非，谢绝了服务员，楚子航径直走向路明非。他看着那张脸，成熟，坦然。不似多年前，青涩且不安。

　　见到楚子航走来，路明非站了起来，“来了。”

　　“来了。”楚子航应道。

　　路明非喝了一口茶，低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抬头问道：“宇华呢？”楚子航没有立刻回答，把外衣纽扣解开后才说，“没有跟我一起回来。”

　　“她父母的事，你告诉她了？”

　　“是的，她的父母是英雄，我没有理由不告诉她。”楚子航微微一笑，“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仁加也十四岁了，宇华几月的？”路明非问。

　　“咳。”楚子航咳嗽了一下，“我们是来叙旧的。”

　　“恩？”路明非一愣，“叙旧也有规定话题？”楚子航摇头，“我们已经五年没见了，明非。”

　　闻言路明非耷下了肩膀，“是的师兄，我以为你是专门来跟我讨论孩子们的事儿。”

　　楚子航没说话，他盯着路明非的眼睛，后者没有看他。过了一分钟，楚子航妥协的叹口气，“好，我们来谈。”

　　他们谈论着关于孩子们的话题，楚子航也知道了路明非并没有告诉路仁加，关于他父母的事。

　　“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我怎么告诉他。”路明非看上去有些沮丧，楚子航不知该做何回答。

　　关于路仁加的身世，闹过一段乌龙。路明非第一次见到路仁加时，后者还是个小婴儿，他抱着他离开了美国，然后一起生活了几年。后来某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让他终于意识到一个很明显，可是他却一直没去在意的问题。

　　路仁加是个中国人，百分之百的纯中国人。

　　“真是**透了。”路明非抓了抓头发，“恺撒可是个地道的意大利人，至少他的孩子有他一半的血统，我他妈竟然过了那么多年才想到。”

　　“这不是你的错。”楚子航安慰他，路明非摇头，“这是我智商的错。”

　　“如果当时我早点意识到，那么就可以趁着时间，去找找他的父母。”路明非的眉毛纠结在了一块，“是我耽误了他，他一直以为我是他的亲生老爸。”

　　“你可以选择不告诉他。”楚子航握住路明非的手，“你就是他老爸。”

　　“这不是我的选择，这是仁加的选择。”路明非的手被握住，让他有些紧张，他轻轻的抽了出来，“我会告诉他一切，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顺其自然。”楚子航收回手，表情恢复以往的冷淡，“那小子看上去不是会哭着对你说‘爸我恨你’的孩子。”

　　楚子航说的淡然，可那四个字还是让路明非心惊了一下，“可他也没说过‘爸我爱你’。”

　　“他是个男孩子。”楚子航耸肩，“让他对你说‘我爱你’就像让他穿裙子一样。”

　　“你这个解释我喜欢。”路明非朝楚子航竖了大拇指，后者转头，“点菜吧。”

　　路明非吃完饭回家已经三四点，入冬的季节天黑得快，这时的天空已经有些暗沉了。

　　他脱掉鞋子，放在鞋架上，轻轻走到了客房门口。路仁加就靠在椅子上看电视，频道是走进科学。

　　路明非进了路仁加的卧室，看见码在桌上整整齐齐摊好着的作业本，走上前，翻动了几页，然后合上。

　　他突然有一种情绪，想要告诉路仁加他的身世，又想一直憋着不说。他觉得，无论是哪一种决定，对路仁加来说，都是一种伤害。

　　他踌躇了，于是沉默了。

　　楚子航从冰箱里取出速冻饺，丢了十几个在锅里，然后掏出手机看新短信。

　　“爹地，祝我生日快乐。我想下个月就回来。”

　　楚子航迅速回了一条，然后放回口袋继续煮饺子。

　　按楚宇华的性格，她一个月后一定不会回来，她只是希望楚子航能够回去陪她而已。

　　可这回，楚子航不想那么快回去。煮好了饺子，楚子航全部捞起来，盛进碗里，端着出了厨房。

　　他想起有一段时光，他和路明非在宿舍里煮饺子，碰翻了醋瓶子，全撒进了锅里。那一次他们吃的饺子前所未有的酸，可还是在看见窗外灿烂烟花时，情不自禁得接吻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过年，而他们总共也只在一起了两年。

　　再然后，就是长达五年的分离，再见面却如此平静。当时他们在一起也是懵懂又模糊的，现在并不是疏离，也不是没了感觉，只是不知该如何重新拾起罢了。

　　楚子航坐在沙发上，看向玻璃窗后的阳台 ，感到了些许寂寞。

　　第二天楚子航去了母校，那里翻新重筑，却也还是仕兰。不同的是，隔一条街对面建了一所中学，也是私立。楚子航走在仕兰操场上，脚下不是塑胶跑道，而是浅浅的一层，碧绿的草坪。软软的，脚踏在上面的声音十分细小。

　　他看得见曾经坐过的教室，里面坐满了学生。

　　楚子航走在校园里时被几个上体育课的女生偷偷看过好几次。她们与同伴一边笑一边把目光移到楚子航身上。

　　不可否认，楚子航即使已经快三十，也还是一样容易引人注目。他低头看了一下手表，估摸着快放学了，于是便准备离开。一转身，听见身后的拍照声，忍不住笑了。

　　走出仕兰，刚好听见打铃声。楚子航钻进车里，刚挂上档，看见街对面的熟脸了。

　　楚子航熄火从车里出来，过马路走到对面中学，在一个街转角停住，而路仁加正被同龄孩子扯住了衣服。

　　路仁加倔强的皱着眉毛，沉默的看着那几个孩子，肩膀上的书包快掉落在地。
　　“你们还有完没完了！”路仁加很是不耐烦，这几个不良生整天找他麻烦，就因为他是尖子生，他们看不惯眼。

　　招谁惹谁了，成绩好也是错！路仁加一甩膀子，抱在怀里的衣服滑了一些，然后因为几个小子的拉扯，掉在了地上，一窝脏水坑。

　　路仁加彻底怒了，他把书包往地上一扔，一脚就踢了过去。正举起拳头往下发力，突然就被抓住了。蓦的回头，楚子航冷淡的脸庞就在后面。

　　“楚……叔叔？”路仁加惊讶了。

　　楚子航拉开路仁加，从地上捡起他的书包和外套，然后搂住路仁加肩膀，看了那群小子一眼 ，几人一看这架势就都跑了。

　　“我不怕他们。”路仁加低低说了一句。楚子航拉着他过马路，“会打架不是勇敢。”

　　“我没这么想。”

　　“被堵几天了？”

　　“一星期。”

　　“没用。”

　　“你……！”路仁加猛的停住脚步，楚子航低头与他对视，“被堵一星期不是没用是什么。”

　　路仁加甩开楚子航的手，扭头，“我不想揍他们，我爸也不让我这样。”

　　“你爸说过吗。”

　　“没有，他是这么认为的。”

　　过了马路，楚子航让路仁加坐了进去，然后自己进来，给他系安全带。

　　“你爸会让你揍他们。”楚子航淡淡说了一句，发动车，“而且不介意被叫到学校开检讨。”

　　“你就知道？”路仁加不大喜欢楚子航这样笃定的态度。后者轻摇头，转动方向盘，“他自己上学时怂了几年，会让他的儿子继续怂下去？”

　　“听起来你们有段故事。”路仁加低头挑眉。

　　“有一段，但不长。”楚子航奇异的发觉与路仁加对话不必顾虑年龄差，因为他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违和。他侧头去看路仁加，后者低着头，脸庞稚嫩，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他忍不住问，“为什么认为你爸那样想？”

　　路仁加没有答话。在他的认知里，老爸不会顾忌跟他开玩笑或是没大没小，却很认真与他的成绩，品行。他也乐于做一个好孩子好学生，这样来减轻老爸负担。

　　而实际上，他不知道老爸的真正想法。老爸不会让他与同学打架，这只是他的认为而已。

　　楚子航开到路口，转移了话题，“你家地址告诉我。”

　　当路明非打开门看见路仁加和楚子航时，真的吃了一惊。他让两人进来，用疑问的目光看向楚子航，后者悄悄朝路仁加的方向摆了一下手。

　　路明非让路仁加回自己房间，然后跟楚子航坐在客厅沙发上。

　　“仁加很奇怪。”楚子航说了这么一句，就看着路明非。路明非点点头，倒了杯热水递给楚子航，然后自己端着抵在下巴处，“从小就这样了。”

　　“像那时的我。”楚子航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却同时有一个痛苦的少年时光。他也像路仁加这样，懂事，早熟。

　　“那你干脆认他得了，反正你们也长得也像。”路明非揶揄道。

　　楚子航敲了路明非脑袋一下，放下水杯，靠在沙发上，“不一定是坏现象。”

　　“是，看你现在就知道了，正直，好人。”路明非揉了揉脑袋，对楚子航这样的动作有种莫名的怀念。他们在一起时的那两年经常这样，动手动脚，互相吐槽。

　　两人都没再说话，楚子航侧头看路明非的脸，那已经不是一个少年的脸庞。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了也明白了。

　　他们已经不再年轻。

　　还有几年可以继续耗下去呢？

　　他们之间没有隔阂没有矛盾，只是生疏了，那种当初的熟悉已经不再清晰。楚子航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他想过，但从来没有实施过，也并不准备实施。

　　但是这回，他想，他的人生有太多缺憾，已经够了，他不能再继续缺憾。

　　楚子航拉起路明非的手，后者一愣，“干嘛？”

　　“回你房间，我有话要说。”

　　路明非领着楚子航进了自己房间，刚进来就听见关门声，路明非一惊，蓦地回头看楚子航，有些不自然。

　　“有事说事。”路明非掩饰着心里莫名的慌张，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

　　楚子航掏出了一包烟，抽出一根给路明非。路明非没接，楚子航就放在矮柜上，连同打火机一起。

　　“别紧张。”

　　路明非嘴角抽了抽，“到底什么事。”

　　“我们再来谈一场吧。”

　　路明非差点跌地上。他扶了一下座椅扶手，“这不好笑。”

　　“没开玩笑。”楚子航走到路明非跟前，“我这次回来，只有一件事，就是见你。”

　　路明非低着头，手不知不觉摸向柜上的烟。他的手有些颤抖，他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一直以为，他跟楚子航已经没可能了，他们都不是小孩子，玩不起了。

　　楚子航难得煽情，伸手握住路明非拿烟的手，亲自把烟夹在路明非食指和中指间，然后拿过打火机，点燃。

　　路明非没有吸，他不会。

　　楚子航慢慢蹲下，与路明非平齐，目光追寻着他的。“那时我们根本来不及好好谈，稀里糊涂就过完那两年，然后分离。”

　　要楚子航说这些话其实并不艰难。曾经他不善于表达，很多话，肉麻的，深情地，他并不抗拒，也不觉得丢脸，但就是无法说出。

　　路明非突然笑了，把烟塞进楚子航嘴里，“怎么今天突然说这个，你还没告诉我仁加他发生……”

　　楚子航吐掉了嘴里的烟，咚的膝盖跪地，身子一倾就直接吻了过去。

　　路明非惊讶的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他使劲握住椅子扶手，承受楚子航突然压上来的重量。

　　楚子航技巧已经有些生疏，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技巧这玩意儿，统共他吻过的人就只有路明非一个。上次接吻是在五年前。

　　两个技巧都不够纯熟的人却越吻越有感觉，路明非早已从椅子上滑落，也跪在了地上，伸手揽住了楚子航的后脑。

　　吻了多久不知道，路明非只感觉有只手覆在他屁股上，还很色情的按压了一下，就猛地推开了对方，喘着气不知道能说什么。

　　“试试吧。”路明非很久才说出这么一句。

　　房间里两人半跪着对视，路明非别过了头，他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这件事他们都明白。

　　楚子航把手放在路明非的肩膀上，慢慢移动，贴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一个用力，抱住了路明非。路明非还有点喘，他回抱住对方，低头用力闻着楚子航肩膀上的味道。

　　抱了一会儿，楚子航拉路明非起来，走了一步就倒在床上，路明非被压在下面，还有些踌躇。

　　楚子航低头吻他的鼻尖，路明非动了起来，“我不想在下面。”

　　“你想……干我？”楚子航一愣，还是说了出来。

　　“不，我……”路明非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或许，他现在根本不想做？他还有路仁加的事情烦着，他提不上兴致。

　　楚子航看出来了，却还是压着没动，“告诉仁加，你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然后呢？”路明非问。

　　“该道歉的道歉，该补偿的补偿，看他反应。”楚子航不想逼路明非，所以还是从他身上下来，躺在旁边，“他要是接受，你们继续做父子，他要是不接受……”

　　“他要是不接受，我他妈也得强迫他接受！”路明非接了过来。楚子航搂着他，“是，不接受也他妈得强迫他接受。”

　　半晌，路明非在楚子航怀里哈哈大笑，“你别说粗话，我特不习惯哈哈哈哈哈！”楚子航看着天花板，谁规定他不能说粗话？他不是不会，只是不说而已。

　　笑着笑着，路明非的声音戛然而止。

　　楚子航抬头看，路仁加站在门口。

　　两个男人还搂在床上，而他儿子就站在门口？这是什么狗血剧情！路明非猛的坐了起来，却一句话说不出来。

　　路仁加看他老爸的样子，就知道他老爸，一定是想多了。

　　“仁加……”路明非想解释，可，路仁加根本没有问，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怎么解释？

　　路仁加进来拿走了床头柜上的剪子，“明天有手工课。”

　　路明非呆呆站在原地，楚子航坐在床上，一脸淡定。路仁加转身准备走，却被叫住。

　　“路仁加，我有话要跟你谈。”

　　“我知道你要跟我谈什么。”路仁加转头。

　　“我，你，我跟……”路明非不知道该先解释哪一件。路仁加走到路明非跟前，望着他，“老爸，都叫你不要总是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了，我都听到了，也知道你跟楚叔叔的关系，我一点都不惊讶。”

　　这回是路明非惊讶了。

　　“其实，我猜得出来。但是，这不影响我们的关系，你是我爸，我是你儿子，天经地义！”路仁加握紧剪刀，“你要不是我爸，怎么会养我，我要不是你儿子，你怎么会对我好！”

　　路明非被震住了，他没想到路仁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路仁加低下头，“爸，你还愿意当我爸吗，还愿意……让我当你儿子吗。”

　　路明非已经说不出话，完全没有料到的情况，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出现。不是他被质问，而是路仁加恳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路明非转头，看见面无表情坐在床上的楚子航。

　　那时候在车里，路仁加问，“有过一段？什么样的一段？”

　　楚子航本不想回答，想了一会儿，却还是说：“上学那会儿，你爸是我的学弟，然后我们成了恋人。”

　　路仁加错愕后瞪视，“别乱说，他要是喜欢你，那怎么会跟我妈结婚生下我？”

　　楚子航撩起眼皮，扫了路仁加一眼，“你妈是谁？”

　　路仁加又被哽住。

　　说实话，路仁加不喜欢楚子航，他看上去也许是个温和有礼貌的男人，可在路仁加看来，楚子航即冷淡又爱拿话堵他，是个小气的男人。

　　他对楚子航印象不好，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见过他妈妈，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那，那我是从哪来的？”路仁加很艰难才问出这一句。楚子航自顾自的开车，没回答，路仁加拍了一下车窗，楚子航才停下车，看向他。

　　“你觉得呢？”这句话充满无限遐想。

　　楚子航觉得身世这问题根本不是问题，现在这个社会，谁还讲究伦理道德？是不是亲生的，有没有血缘，谁会关心？

　　但毕竟小孩子都是敏感易碎的，楚子航没有把话说重。

　　路仁加靠在座位上，不言不语。楚子航给他这个时间，他打开车窗吹风，陪路仁加呆坐了一个小时。

　　“开车吧。”路仁加终于说。

　　“想通了？”楚子航问。路仁加别过头，“这件事我是怀疑，最后成真，理所当然。但是，我爸不可能喜欢你，他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是吗。”楚子航重新开火，“看吧。”

　　“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没涵养。”路仁加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没动口了。楚子航笑，他以前就没涵养，现在也没涵养，将来，更是不会有涵养。

　　这个曾被叫做“杀胚”的男人，能涵养到哪里去。

　　“你就这么说了？”

　　“说了。”

　　“他就没什么反应？”

　　“有，现在没了。”

　　路明非闭上眼，重新躺回床上，“你比我行，楚爸爸。”

　　送走楚子航后已是晚上，路明非轻轻走进路仁加的房间，他的床头灯还没有关，昏黄的灯光照在路仁加脸上，格外柔和。

　　路明非走近书桌，上面有一本日记。他翻开第一页。

　　“我会成为最棒的男人，最棒的男人是路明非的儿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