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城》木册

8、姞尔

　　点亮一盏青灯，我在黑夜里虔诚叩首。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前半生我已遍尝八苦，后半生除了遥祝维弟康泰，亦无他愿。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年少时，我却参不透。窗外吹来秋风，火花明灭，佛堂陷入黑暗。
　　阿姐……黑暗里仿佛听到阿维的声音，我轻轻摇了摇头，到底修行不够，贪恋凡俗情缘。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内心终究无法平静，我睁开眼睛，慢慢适应黑暗，方才站起，走近佛龛，点亮青灯。
　　阿姐……
　　浑身僵直，听到越来越清晰的声响，我转过身子，慢慢地朝窗口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停顿下来，看到窗户若有若无的影子，我猛地加快步伐，刷地打开窗户。
　　泛黄的纸张从窗外落入，散落地面，入目刺眼。

　　夜里入梦，回归少年时。
　　头戴皇冠，永远高傲的母皇说，你生而尊贵，就该握住所有，皇权在前，私情在后。梦中年幼的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只要褚氏尚存一人，臣就不会倒下。”少年褚羲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仰慕地看着他，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一路小跑，毫不迟疑地用力抱紧他，抬头仰望他脸上少见的桀骜不驯的神色。
　　褚羲是父上姐姐的长子，亦是我的表兄。因为父母离合，随母亲姓，跟随母亲在褚家。褚羲母亲褚永年出生于世家大族，是褚家上任家主的长女，从小锦衣玉食，周围叔伯兄弟皆是文采斐然，才华横溢，褚永年亦是如此。年少时一次外出看花灯，遇上平民出身的褚羲的父亲，一见倾心。但悬殊的家世，和家族暗地里的干预，终是以离合谢幕。
　　幼时母皇偏宠，父上宽厚温和，养成我得意猖狂的性子。从幼时发觉自己恋慕褚羲时起，我便恨不得片刻不离，昭告天下，宣誓所有。有褚羲的地方常会有我的身影。
　　父上笑望我撒泼弄痴，褚羲面无表情，耳根却常泛红。
　　母皇恼我痴傻，毫无半分皇族仪态。但华服仕女多心如豺狼，看上的就不该再顾仪态、再等一等。

　　梦中的场景变换，我看到年幼的维弟。
　　“阿姐……痛……”
　　“还知道痛啊，叫你忍事生非，招惹褚羲。”我小心翼翼地给阿维抹着膏药，有些无奈。阿维是我的胞弟，母皇幼子，自幼同我一样，被宠惯着，耽于玩乐。
　　“你说说你干了什么啊？挖狗洞，带小宫女溜出宫，这像话吗？被逮到，大庭广众之下还踢褚羲，你说你丢不丢人？”
　　“阿姐……”阿维抬头，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望着我，“褚羲欺人太甚……”说完假意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跟。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等下阿姐替你报仇。”
　　“阿姐最好了，阿维最喜欢阿姐。”听到我的话，阿维立马小开，张开小手将我抱个满怀。

　　“褚羲，站住。”我四下望了望，佯装气势汹汹地带着阿维来到母皇寝宫门外，拦住刚刚与十二殿卫分开，正在巡视的褚羲。
　　“殿下。”褚羲弯腰行礼，不远处的十二殿卫也单膝跪地。不知从何时起，褚羲不再唤我姞尔，我也不愿唤他兄长。
　　“你们都退下。”身后的宫人退散开去，却没有走远。阿维不知跑到哪里去。褚羲略一点头，十二殿卫继续前行。
　　褚羲抬步往前走去，我快步跟上。到了远离母皇寝宫的寂静庭院，褚羲才停下脚步，站在回廊阴影处，回转过头，望着我。
　　“褚羲……”我轻声想对褚羲说些什么。虽然不接触朝堂事，但严峻的局势在宫中都仿佛能够感受到。母皇当众斥责褚氏，父上称病不出，朝堂的风向悄然发生变化。
　　“殿下，切莫任性。”褚羲的脸掩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十五岁及笄那年，褚羲远赴南疆平乱。母皇赐姚地为我封地，在宗庙里为我举行盛大的成人礼，我仰着头，着朱红古袍缓步向前走去。仗着母皇的宠爱，没有去姚地，不愿离开雪城。
　　一年光阴倏忽而过，阿维九岁的生辰宴上，褚羲从南疆奉召归来，我喝了许多酒，醉得一塌糊涂，理直气壮地让褚羲护送我回宫。挥退所有宫人，空旷的宫殿里剩下我和褚羲。借着酒意，我轻轻吻了吻褚羲嘴角。

　　次日，母皇传召，褚羲再次奉命去南疆平乱。母皇称南疆多乱事，需褚家方能平乱。
　　褚羲未娶，我亦未嫁，我明白地告诉告诉母皇我所想要。母皇神色莫名，未置一词。
　　那一年我不愿坐以待毙，初涉朝堂，以褚氏为背靠，以宗族为利刃，面向母皇。
　　宫人对我说，十里红妆，褚羲娶了平民女。
　　“殿下，既许盟誓，臣便不会对妻子食言。”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何须至此。深深望了一眼前低头垂眸的褚羲，我一手提酒，一手拿剑。扔了手中酒，跨步上马，终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转眼三年，我处心积虑，把持朝政，意图压制母皇。
　　一天夜里，宗庙起了一场大火，宫人大呼，褚先生在里面。我在废墟里失去意识。
　　大火烧了我剩下的温情，终于我启程去了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