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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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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岩万花开谷一事在江湖上引起了一阵震动,在全谷万花子弟的努力下,这几日药庐与落星湖一带的情况都运作良好,逐步走上正轨。洛风的伤也在裴元的照料下日渐好转起来,只是裴大夫还是严令禁止他去花海附近溜达。
这天落星湖来了个特殊的人。
洛风第一次看见裴元紧张的样子,他紧皱着眉头,额上还发着汗,大抵是因为太热,黑色外衫已经褪下来系在腰间,衣襟也松松垮垮的开了一半。裴元甫一出屋子就瞧见洛风站在门外发愣,两人的视线对接片刻,裴元沉声道,“回我屋里说。”
“是张巡将军。”
“他不是睢阳守军?”洛风敏锐的察觉到不对,“睢阳失守了?”
“还没有。”裴元的眉头仍旧没有松开,他似乎在斟酌措辞般停顿了一下,“张巡被安庆绪所伤,昨夜连夜送进谷里来的。随行应该有大夫,做了些急救的准备险险吊着他一口气。”
“伤的这样重?”洛风讶然道,“现下如何了?”
裴元偏头看了眼洛风,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跟一个认识不久的伤患说了这些事,但却又觉得十分自然,没什么不对的。这感觉实在有些奇妙,让裴元罕见的岔了神。洛风有些迷茫的看着盯着自己看的裴元,只见这位的眼神越飘越远,只得咳嗽了声唤他回魂。
裴元从善如流的继续接话,仿佛刚才走神的人不是他,“已无性命之忧,但毕竟伤及肺腑,还是要养些时日。只是——”
洛风会意道,“睢阳是不是不好了。”
跟聪明人说话真是轻松,裴元这么想着,自书案上翻出一张陈旧的地图,示意洛风靠近来看,“睢阳地当睢阳渠要冲,位置非常重要。张将军撤出雍丘后,率众沿睢阳渠向南撤退,部众仅有三千,沿途杀敌万人,于宁陵北击败杨朝宗。自此镇守睢阳,前些天忽然遭到安庆绪所派的刺客刺杀,其亲兵连夜快马送来谷里。”
“刺杀来的不早不晚,也就是说——”
“叛军即将强攻睢阳城。”
两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心情都分外沉重,自战乱开始,唐军节节退败,叛军一路攻打到中原腹地,如今已然逼近睢阳城。裴元不由得朝窗外看了一眼,那儿有一望无际的花海,来回忙碌的万花弟子,一切都显得祥和有序。然而却有不知多少像张巡一样的人,为了守护一方,在苦痛的人间地狱里颠颠撞撞的前行,跌倒后不能呼痛,只能咬着牙爬起。
而他们和所有平凡人一样,同样都是血肉之躯。
“将军怎么说?”
裴元回过神来,觉得额头隐隐作痛,“我从亲兵口中得知,睢阳本就以千人之力对抗数万叛军苦守了一年,如今形式越发危急,他自然想快马加鞭回睢阳。战局这样紧张,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太守许远已封死了张将军受伤的消息,但是城中无主将终究不是个事。我自然理解,但是他目前的身体再经历连途奔波,便是我也不敢保证会出什么岔子。”
这确实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洛风略作思索,接道,“要不这样,张将军且在谷里养些日子,他便是心急如焚也得身子好了才能上战场,便以七日为期,若恢复的不错,再做另行打算。叛军若要强攻,必然也要筹集调派兵力,怕是也要些时日。”
“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裴元的目光停在地图上那小小的一座城上,目光复杂,“我谷建立时被天下视为隐士桃源,如今国且如此,哪里还有什么隐士。”
“你——”洛风闻弦歌而知雅意,“你要同张将军一块去睢阳?”
裴元似乎笑了笑,却不接话,只是收起了地图,起身往外走,“你好好歇着,我去同师父说些事。”
“裴元——”
裴元有些惊讶的回过头来,没记错的话,这还是洛道长头一次这么喊他,他正想说些什么,就听洛风认真道,“我同你一起。”
裴元不由得怔了怔,他瞧见的那双眼睛,像浸了秋水的棋子一样黑白分明,似乎闪着光一般,明亮而慑人。他忽的又生出了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却还没仔细斟酌,便被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小师妹打断了思绪。
“大师兄——”
裴元伸手轻轻扶了一下踉跄的骆茶茶,皱着眉道:“怎么了?”
骆茶茶急得直喘气,好容易站稳了,拉着裴元便往外走,“师兄你快同我去花海那看看!东边的防风,白附子不知怎么的都带了毒,要不是何颖师姐发现熬出来的药汤成色和味道有异,吩咐所有的送药都暂停,保不齐就要出事了,那可是给病人喝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裴元沉着脸,快步往外走,不忘回头加了句,“洛风不许跟来。”洛风只得又把步子收了回来,想了想还是不甚放心,提起轻功几步追了过去。
那厢何颖瞧见裴元过来,忙拉着他进了临时搭建的小药庐,指着案上的一排瓷碗,“这些都是我截下来的药汤里发现有问题的,师兄先看看吧。”
“做得好。”裴元接过发黑的银针看了一眼,又端起碗一一闻了一遍,强忍怒气道,“白附子,防风,全是东边的药材出的问题,怎么回事?!昨晚谁在东边守的夜?去把东边病人的名册拿出来点一遍!凌飞你去,通知另外两边的药庐也都先停,今天采集的所有草药全部废弃,熬出来的药汤都收缴上来。”
“这就去。”浪凌飞深感裴元的低气压慑人,得令立刻跑得飞快。
“是,是我守的夜,”一个姑娘从人群里站了出来,紧张的低着头,看起来快哭了,“对不起,我不知道.....我.....”
“怎么回事?”裴元屈指叩了叩木桌,声音不大,但配上他脸上风雨欲来的表情着实把人吓得眼泪直滚。
“我,我昨晚守夜的时候,有个病人的哥哥说,他说看我辛苦,就,就说帮我守夜,我,我刚帮着葛师兄做了开颅,实在困得不行,我,我就说就睡半刻钟,我,我不知道,我——都怪我,我.......”
“行了。”裴元面无表情的掀了掀眼皮,冷声道,“给我去望月楼跪着抄一夜谷训,抄不完从谷里滚出去。”
“是,师兄。”
“师兄,东边采的药材都收上来了,你要看看吗?”何颖朝骆茶茶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人带出去照顾会儿,裴元自然看见了这番小动作,也不说破,掀开帘子望外走,“现在看有什么用?直接去东边——洛风!”
守在外头的洛风被当场抓包,也没半点不自在,几步上前堵住裴元的怒喝,“药材我不认识几种,不过白附子我认得,东边那块的白附子......上面好像沾了毒粉,看上去像是天一教的。”
“谁让你过来?真当自己身子好了不是!”裴元盛怒之下对洛风也没什么好脸色,绕过他往东边花海走,洛风自觉理亏,只得无奈的摸了摸鼻子,乖乖跟上了。
“这种毒粉,确实是天一教的手笔。看来我们得把这块的白附子全铲了。”何颖查看了几株白附子,犹疑道,“但是东边这么大,如果不止是白附子——”
裴元的脸色冷的像能掉下冰碴子,他对着东边这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海,吐了口气,“烧了吧。”
“什么?!——”
跟随而来的万花弟子纷纷急得争辩起来,“师兄!没别的法子吗!这片花海我们养了几十年了怎么能说烧就烧——”
“是啊师兄,我们挨个检查,把沾了毒粉的铲了就行了啊!何必要烧了!”
“宇晴姐姐!”眼尖的人发现宇晴也过来了,像是找到救星一般涌了过去,七嘴八舌的囔着:“宇晴姐姐你快说说啊,怎么能烧啊!真烧了,这块地就废了啊,姐姐!”
宇晴软声道,“说的简单,一株一株看你们要看到什么时候去?病不治了?”
她转过头去与裴元对视了一眼,也明白为今之计只有火烧这一法子,但这个字却无论说不出口,只得叹了口气,“便听裴元的吧。”
话一出口,一群人都安静了下来,何颖的脸色也不甚好看,但总归忍住了没说话,只是有几个年纪小的小师妹已经在偷偷掉眼泪了。
“通知东边转移,明天放火。何颖去把东边病人的册子找出来,带到落星湖给我。”裴元面色冷肃,听着这些哽咽也不为所动,扔下一句话转头就走。
“大师兄!大师兄你真的舍得吗!”骆茶茶才送了人过来,闻讯惊得在裴元身后高喊,好歹被何颖拉住了。裴元一步不停,径直走回了落星湖小岛。
洛风心情复杂的站在人群开外,跟着裴元一步步走过,只觉得心里十分难过。他在心里对着这群年轻的姑娘们说,怎么会舍得呢,裴元只比你们更难过,更舍不得。但他是你们的师兄,又怎么能说呢。
裴元回了落星湖,却也不进屋,就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发呆。
洛风陪着这人静静的坐了会儿,发现裴元的目光一直望着东边花海的方向,他心中滋生出许多想法,脑海里冒出一千种一万种安慰的话,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伸出手覆在了裴元冰凉的手背上。
裴元听见洛风说,“裴元。”
裴元听见洛风说,“没事了。”
他闭了闭眼。
洛风的一句话像是块石子投进湖面,漾开一圈圈的涟漪,裴元心头一颤,终于动了动,“你歇着吧,我去瞧瞧张将军。”洛风见他神情如常,便镇定的收回了手,而这短短一瞬的触碰指尖竟似带了裴元的温度一般,有些莫名的发烫,让洛风不自觉的将手垂在身侧暗暗搓了搓手指。
他见裴元没反对,便跟着他一路往落星湖左侧的竹屋里去。屋子里站着两个身穿便服的年轻人,想来是为了掩人耳目将张巡安全送到青岩来。那两愣头青瞧见裴元,忙行了个虚礼喊了声裴大夫,又看了看边上跟着的洛风,脸上露出个装作努力克制但还是十分明显的好奇表情。
裴元面无表情的敲了敲瓷碗,将汤药搁进洛风手里,“送药。”
“诶好好好您请,将军在里头呢,已经醒了。”那俩孩子想来年纪不大,没见过这样凶的大夫,忙不送的缩了缩脖子把身子一让。
裴洛两人便将竹帘一掀探身进去了。
甫一照面,洛风便有些讶异,只因张巡此时应四十有九,但眼前之人却生得颇为年轻,尤其那一双眼睛极有神采,两鬓虽有斑白但亦不显老态。他虽在病中,身上威压亦不减分毫,此刻披着外衫斜靠在床边,仍有一股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气势。
掀帘的声音惊动了正在看书的张巡,他直起身子,客气的招呼了一句,“裴大夫。”但因行动不便,只能施以点头之礼。裴元不卑不亢的受了这礼,取出一排金针,又探手摸了摸对方的脉搏,“将军伤势已在好转,内伤还需调理,只望将军万事莫急。”裴元向来是懒于病人嘱咐太多的,他身为医者,最厌恶病人糟践自己的身子,莫不是因为胸中对张巡的一点敬意,也懒得多费唇舌劝慰。
张巡听罢感谢的笑笑,并不他的话茬,只沉声道,“多谢先生了。”
裴元一听便知晓张巡听不进自己的话,冷嗖嗖的回了句将军客气,两人便默默无语的行起针来,洛风在一旁瞧着,觉得裴元这脾性实在有些——太可爱了。
正在施针,张巡忽的问了声,“这位小兄弟是?”
裴元头也不抬,“送药的。”
洛风:“......”
张巡:“......”
裴元掀了掀眼皮子看了眼,那眼神里满满的“怎么有什么不满意吗?”洛风颇为无奈,举了举手里的药碗,“在下纯阳弟子洛风,现下确实是个送药的。”
张巡:“.......”
洛风是第一次见着裴元行针,那人面无表情的,仿佛做过千百遍般熟稔,下针极快,悬腕极稳,不消片刻便将张巡的背部扎了个遍。裴元冷眼瞧着张巡身上的大大小小的旧伤疤,哼了声,“这条命救回来不是给你这么糟践的。”
“先生教训的是。”张巡从善如流的虚心受训。
裴元立刻板着脸不说话了。
洛风在边上瞧着,觉得有些头疼。
“成了。”裴元一一撤回金针,示意张巡可以动了,洛风便上前递过汤药,见着张巡喝完了才接了过来。裴元收拾起医箱头也不回就要走,洛风落后一步,回头又说了句,“将军便是为了早些回睢阳去,也好好保重身子吧。”
张巡瞧了瞧这年轻人,礼貌的朝他一笑,“有劳了。”
屋外头传来裴元的一声冷哼,洛风好笑的提着碗寻他去了。
“磨蹭什么,”裴元皱着眉取过他手里的药碗搁到案上,又朝外喊了声阿布,“去寻你何颖师姐过来。”
“诶——”小阿布正伏在药经上打瞌睡,闻言猛地一跃而起,哒哒哒的便去了。
“将军心系战局,”洛风温声道,“你莫恼了。”
“啰嗦。”裴元扣着他的手腕摸了摸,探得脉搏平稳便安下心来,又瞧了瞧他的气色,皱着眉道,“吃鱼吗?”
“....什,什么?”洛风有点蒙圈的抬起头。
裴元领着他来到落星湖桥边上,与站在岸边的一位老叟攀谈起来,约莫用的是什么地方的方言,洛风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弄懂一个字。正说话间,那老叟朝裴元递来一尾鱼竿,又朝着洛风说了几句话,脸上笑眯眯的十分可亲。洛道长迷迷糊糊的望着裴元,后者自顾自的穿起个鱼饵开始垂钓,朝他看了一眼道,“说谢谢就行。”
洛道长赶忙照做,稀里糊涂的目送那老人家捶着背走远了。
“那是哪儿的话?”
裴元并不理他,反用手指指了指他的唇示意噤声,两人于是蹲在岸边相对无言。兴许是运气好,不消片刻便有鱼儿上钩,裴元熟练的将鱼取了扔进桶里,这才道,“家乡话。”
还没等洛风细问,小阿布便带着何颖过来了。
“师兄——人是查着了,只是,”何颖面露难色,“有些晚,教他跑了。”
“嗯。”裴元也不生气,只吩咐道,“给张将军的药今日已用罢了,明日你再添些新的来。”何颖脆生生的应了好,复而又道,“张将军毕竟是朝廷的人,师兄也莫要太拘着他,说白了这些人愿意给咱们礼待那是人好,若是不——”
“你从来学来的?”裴元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唇锋扯成一个冷笑的弧度,捡了帕子缓缓擦了擦手,那双手骨节分明,十指修长,极有力感。何颖看的愣神,就听裴元慢条斯理的吐着字,连余光也不曾分他一点,“我为医者,怎么受不得他这一礼?”
裴元说话的时候半眯着狭长的眼,湖面的冷光映照着他的脸,却有种冷艳的美感,洛风看得有些入迷,险些伸手去摸对方的脸颊,幸而及时拐了个弯,指了指湖面打断道,“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