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漫步》寇诗航

10、离开

　　有人说，大学的不同阶段可以用鲁迅先生的作品名来形容，大一是《彷徨》，大二是《呐喊》，大三是《伤逝》，大四是《朝花夕拾》。对于刚步入大三的白诗来说，用伤逝来形容他目前的状态再恰当不过。顾疏影消失了，消失的无影无踪，在这偌大的校园里，不曾留下一丝痕迹，似乎只存在于白诗的记忆里，当他费尽千辛万苦找到顾疏影的同班同学之后，询问下才得知顾疏影已经提前完成学业，出国留学了。芬兰的赫尔辛基大学，或许什么大学对顾疏影来说没有做过多的考虑，更多的是在母亲的支配权下做出自己有限的人生选择吧，这个孕育出Nightwish乐队的北欧国家在顾疏影的眼中是那么的陌生而又熟悉，就像沉寂中突如其来的鼓点声，让人热血沸腾。
　　白诗为顾疏影感到高兴，可他这个时候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垂头丧气地走在校园里，也会纷纷引来侧目，目光中传达着这个人好像一条狗的意思，可这条狗仍然不忘初心，与那棵百年榕树一同守望，榕树守望着这座校园，他守望着心里的人。
　　生活又回归到了认识顾疏影以前的日子，每天都做着重复的事情，每天都在陆大叔的店里发呆，每天都看着人来人往却又如过去一般陌生。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所谓的顾疏影，只是因为他极度思念苏雨平，梦里塑造的一个幻影罢了，当梦醒的时候，梦里的人和事皆随之破碎。白诗多么希望他身处盗梦空间的世界，顾疏影的梦碎了，大学的梦也该碎了，这些都是梦中的梦，真正的现实还停留在高一末的暑假，他还是在等待苏雨平回来。
　　可白诗已经不是那个初入大学，沉醉在白夜幻想中的白诗了，两年的大学生活，他与同学们经历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让他从一个孤僻冷漠的人，渐渐融入到了一个班级中，更让他学会了为别人付出。可终究，却没有让他学会怎么面对喜欢的人突然离自己而去。
　　两年的时光，白诗看着身边的人蜕变出了不一样的色彩，也看着这所大学周围日渐变得繁华，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改变，有的人来到了这里，有的人终究会离开。白诗没有想到，陆大叔也要离开这里，他说他与女友计划开一家琴行，因为唱歌的梦想又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或许他的声音只会在自己的耳边回荡，他也会把梦想传承到喜欢唱歌的人心中。因此，他要离开这个为了逃避过去而躲藏的地方，他要面对曾经那个失败的自己。对于陆大叔的离开，白诗坦然接受，可能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的离开，即使是猝不及防，却又那么的无可辩驳，况且，等到大四毕业之际，这个十人的小班，也会各自奔走在天涯。
　　秋风渐凉，秋叶渐黄。白诗每天都会在榕树下呆坐一会，因为他总以为在不经意的抬头间，会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可是每次抬头，孤零零的树干总是映入眼帘，榕树叶终于被秋风一扫而空，落叶是否会在来年化作春泥，滋养这棵百年榕树再次长出新叶来呢？他不敢确定，就像他不确定顾疏影什么时候会与他站在这棵树下，望着眼前的秋水婉转流去。
　　整个秋天对于白诗来说格外单调，校园里枫叶漫天，榕树更显得形单影只，一人一枯树，像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女妖在彩云溪边轻唱，唱着一首white night fantasy，歌声在雨后的秋夜里随着雾水弥漫在整个榕树周围，浸润到了白诗的心里。水汽在这个秋天的最后时节即将要凝结成霜，再过些时日这里便要雨雪霏霏了，只是去年与他一同赏雪的人，今夕已不在。今夜的他在这里驻足太久，是时候离开了，当他转身之际，雾气中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却让他惊诧不已，班长王恭毅不知为何来到这处荒凉的地方。
　　王恭毅对于在这里遇到白诗也显得有些意外，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说道：“刚从学生会办公室里出来，本来准备回寝室的，突然想到一件事，便绕路来这里看看？”
　　“这里？”白诗问道。
　　王恭毅点了点头：“最近学校的BBS上有人透漏，这里要建一座游泳馆。”
　　“在这棵榕树生长的地方？”
　　“是的，新校区的建设规划里，本是在榕树的西侧，但最近发现这棵榕树已经死了，便计划在这里建造游泳馆，西侧打算修建一个露天泳池。”
　　“什么时候开始动工？”
　　“还没确定，我是说还没有确定是否要砍伐这棵榕树，据帖子的作者所说，这只是一个可能实施的方案，这棵榕树在这里伫立了百年，虽然现在变成了枯木，但有人相信它还会重获新生。”
　　“你相信吗？”
　　“或许相信吧，毕竟百年树人，稍作修饰，也算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了。”
　　白诗了然，也许任谁也无法相信死去的东西还会复生，即便有人支持不要砍伐这棵榕树，也只是相信，这棵榕树在这里的意义。所谓的修饰，就像是轰然倒塌的千年古迹，又让后来人重新建造起来了罢，但缺少的，便是它真正所散发的历史气息，这样的新生，又和消亡有什么区别呢？可白诗又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不愿这棵榕树倒下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希望当顾疏影回来的时候，他依旧能在这棵树下等待，仅此而已，这样的理由，在别人面前如何立足呢，可是，离开了他与顾疏影约定的地方，他还会等到心中想念的人么。
　　王恭毅似乎看出了白诗心中的失落，“现在的争论焦掉在于砍伐这棵榕树还是修饰它，没有人支持让这棵枯败的榕树随着风一起磨灭，不过，你或许会成为第一个，如果你愿意，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你。”
　　“我想，对你来说，前两个选择比最后一个好吧。”白诗说道。
　　“作为学校的一份子，没有人愿意看到有些地方枯枝败叶四散凋零吧，只是我想看到希望。”
　　“希望？”
　　王恭毅点了点头，“在我的家乡，是一片林海，放眼望去充满了生命的希望，可我在这片绿色的汪洋里看不到半点的希望，因为希望早已经被过去吞噬。我还记得，曾经在那片平原上，依旧传承着农耕文明，收割的季节，家家户户会把小麦先放到麦场晒干，麦场旁边有一棵橡树，那时候，人们忙完，常常坐在树下插科打诨，橡树也跟着人们的笑声颤动，老人们常说这棵活了四百年的橡树快要成精了，在祖祖辈辈的话语熏陶下，都能听得懂人们说的什么了。它就像一个永远不会烦躁的聆听着，倾听那些走南闯北又回到家乡的人口中的故事，倾听一辈子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描述着家乡的变化，也倾听谁家的女儿嫁到了哪里，谁家又与谁家因为哪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执不已。祖辈更迭，不变的是这棵橡树还伫立在这里，所有人都以为这棵橡树会永远在这里，可永垂不朽的只会是精神而不是生命，生命是会走到尽头的，这棵橡树在生命的尽头不再倾听，而是讲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它的故事要从两个陌生人的到来说起，那两个人是慕名而来，在这棵四百年的橡树面前不吝辞藻，只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可不是单单看一眼这棵老橡树，而是想要买下这棵橡树，具体要用做什么没有明说，倒是提议时说的价格诚意十足，分摊到村子里每家每户都会是不小的一笔金额。消息传开之后，闹得整个村子沸沸扬扬，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但反对的人终究敌不过欲望，还是败下阵来，本以为意见同意了，一切都会顺利实施，砍树、交货、分款，可决定还没通知买树的人，大家又开始为没有拿到手的钱争执不休。有的人说这棵树是村子里每个人的财产，当然是均分到每个人手中，有的人认为要按照每户来算，说到底，还是怎么分能让自家的利益最大化，便站哪一队。这次的纠纷就没有上次那么好解决了，村里的领导不敢擅自下决定，因为无论选择哪种分款方式，都会被另一方扣上为了自己的利益的帽子。这样持续了几周都没有解决，村委会便决定让大家投票，这次大家倒是意见一致，都不同意，没有几个人清楚村子里到底是人多的家庭多还是人少的家庭多，谁都不能接受未知的决定，欲望就这样吞噬着人心，在得到与得不到之间徘徊。橡树还在那里，叶子在微风下沙沙作响，像是嘲笑所有的村民，直到有一天夜里，睡梦中的村民被闪耀的红光惊醒，人们才发现，橡树已经是一棵熊熊燃烧的火树，橡树就这样在所有人的眼中燃烧殆尽，烈火也将村民饱含欲望的心烧成一片死灰，也许会有一天复燃，但不再会是因为这棵橡树。突然失去一笔巨款的村民似乎很轻易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因为一夜过去了，他们之间又重回到公平的原点，没有人亏欠别人。那两个陌生人为我们家乡带来的不仅仅是失去一棵四百年橡树的变化，村民从这两人的口中发现了商机，他们在那棵烧掉的橡树上重新立起一棵假树，宣传着拥有四百年橡树的村庄的同时，开始在这片耕种了千年的土地上种植树木，卖给那些绿化公司。我的家乡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容貌变了，人心也变了，可那棵树的故事却是亘古不变。”
　　白诗的希望是他对另一个人的承诺，王恭毅的希望是他对自己的承诺，他要实现自己的承诺，因为，有些东西的价值，终究抵得过心中的欲望。白诗有些庆幸自己的私心与王恭毅的决心有着共同的目标，况且，无论如何，他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全那棵榕树。
　　当枫叶铺满校园的道路的时候，意味着已经入冬了，整个校园的乔木都孤零零的只剩下枝干，那棵死去的榕树在这个时候倒是蛮融入环境的，可是好景不长，暴露在凛冽的北风下，那些经不起折腾的枯枝纷纷落地，让这片冷清的地方显得更加破败不堪。学生们对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死物没有任何留恋，纷纷在BBS上表示不愿看到即将建造的游泳馆旁边有一棵破败的死树。为了让学生们接受还有可能会重新长出新的枝芽，白诗利用自己所有的课余时间，向所有回复帖子的学生们留言，表示榕树有着庞大的根系，即使死了，也有可能重新生长，如果断然砍掉这棵百年榕树，既斩断了一棵树木新生的希望，也失去了一个见证新校区历史的珍贵物品。然而，即便是费尽心思地想要说服别人，收到的效果却是甚微，因为，这是一棵没有人在意的榕树，根本象征不了这所理工科院校，它的存在，仅仅是恰巧坐落在校园里而已。
　　冬日的气温越来低，就像是白诗的心，冰冷到了零点，因为他的努力，没有得到自己期望的回报，而学校建造游泳馆的计划也已经下达，明年的春季动工，在这个冬天结束的日子，也决定着榕树的命运，显然，榕树的结局，会与王恭毅家乡的那棵橡树无异。
　　白诗感到绝望，他已经黔驴技穷了，可他不想放弃，只是不知如何挣扎了。王恭毅在这个时候也带来了学生会的消息，他们的想法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支持，这让白诗觉得更加无力。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杨寄书竟不知从哪里得来王恭毅希望保全榕树的消息，由于白诗不想麻烦其他同学，便私下询问杨寄书，这才知道杨寄书常常浏览学校的BBS，今天无意间看到学生会会长在关于是否砍伐榕树的帖子中表明有人认为榕树还会重新生长。白诗这才把现在的境况告诉杨寄书，没想到杨寄书直接透漏出整个学校经常浏览BBS的人只占少数，在帖子中回复来改变别人的想法，不如在校园里直接宣传。这样的建议在白诗看来简直是雪中送炭，他与王恭毅立刻将建议付之于行动，在人流量比较大的公告栏附近发关于游泳馆规划以及榕树砍伐与否的传单，并呼吁大家在BBS上参与投票，支持保留榕树的建议。
　　这种主动出击的方式还未吸引大量的学生来参与，倒是把陈文秀、刘长卿、李子厚三人吸引了过来，陈文秀看着传单，一脸的嫌弃：“这么丑的传单，同学们都不愿意看啊，也就我这种好人看看了，诶，你这内容太枯燥了吧，给榕树编一点故事嘛。”
　　“对对对，白诗你高中语文白学了吗？你可以把项脊轩志里面作者为了纪念妻子，在庭院种下枇杷树的故事套用在这棵榕树上嘛。”刘长卿随声附和。
　　“你们这样是欺骗同学！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真诚好嘛。”李子厚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你倒是说说真诚的方式？”陈文秀反问。
　　李子厚显然没什么好主意，只能应付道：“还是讲故事好了。”
　　这三人不是专程来斗嘴的，他们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来宣传白诗和王恭毅的建议。白诗问他们为什么支持保留榕树，刘长卿装作一副舍生取义的模样说是咱们是环境与科学专业的学生，自然要支持保护树木。
　　冬天在这几人的心中变得格外火热，即使是西伯利亚寒流日渐南下，冷风呼啸，阴云笼罩整个天空，他们也坚持散发传单。他们一直在坚持，坚持到纷飞的大雪覆盖整个校园的时候，学生的投票结果也公布了出来，毫无疑问，学生们更加期待拥有两个泳池，学校也会着重考虑学生的意见。其实，榕树早已被宣判了死刑，这样的结果更像是为白诗和王恭毅的希望追加行刑方式。只是众人还未曾放弃，他们在夜里偷偷将制作好的横幅挂在榕树上，以期望学校能够慎重考虑。皑皑白雪与鲜红的横幅相映，显得格外醒目，他们不敢想象这最后的请愿是否会像白雪一般遇到阳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也不敢想想这样的举动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五个人在榕树下静静地站着，他们心中忐忑却又坚定，与此同时，又有一个人在这雪夜中坚定地走向他们。陈文秀一眼就认出远处的人，问道：“夏夜辰，你怎么过来了。”
　　夏夜辰笑了笑：“I’m a blind,not deaf。大家都在为这棵百年榕树尽自己一份力，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何况这样的行为如果有什么后果，总要有人承担，而我恰巧合适，因为你们要完成学业，我却连明天是否看得见这个世界都无法预知。”
　　当白诗再次站在这棵榕树下的时候，已经是来年的春天了，去年冬天他们在寒风中的坚持得到了回报，学校决定保留那棵榕树，而他们也为那样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包揽责任的夏夜辰被学校处以记过处分，其他人则被处以警告。这也是白诗毕业前最后一次站在这棵榕树下了，他决定要考研，因为，他为一个人许下承诺在这棵树下等待。
　　白诗转身，离开了身后那棵伫立在天地间的榕树，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个充满生机的春天里，榕树悄悄地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