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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轻缘(上)捉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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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国的皇城便如它的‘洪光’一名一般,即使已过子夜,皇城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可要说最热闹的地方,无论是男女老少都会夸一句澜风院的好。
作为最热闹的戏院,自然有它的不同之处,就冲着那一个个各处的名角皆在此唱戏也该每每座无虚席,更不必说澜风院的风格与规模最是独具一格,整个黎国也难寻出第二个来。
而今夜人也是很多的,近两年里京城最有名气的花旦洛轻缘的戏更是引来各种达官贵人来捧场,戏还没开就是人山人海,很是吵闹。
商途端坐在靠近墙壁的一桌,桌上除了一壶茶一个杯子之外再无他物,就连面前的那杯茶也是从热放到了凉也是一次未动。
四周有几道疑惑的目光看了过来,伴随着几声私语。
“那人已经来了第四次了呢。”
“嗯,好像一直是那个位置,也从来不看戏,也不知是来干什么的。”
“呵呵,你倒是记得清。”
“什么呀,只是觉得他太奇怪了。”
……
商途摩挲着手中的蝴蝶玉坠,没说什么,他早就听见那些人的嘀咕声,他的耳力一向很好。
可他人的言论与他何干,来这里只是为找一个人罢了。
戏台边的阴影处,轻缘静静的站着,她看着商途,看了好久好久,像是在看一个无解的迷,脚步不由自主的前进了几步,惊觉后,刹时停住。
商途面无表情的抬头看去,平淡的眼眸在灯火下宛如水中的墨石,格外的清冷沉寂。
轻缘思索了一下就走了出来,宽大的雪白长袖暴露在明亮的灯火处愈发显得飘逸,就那样一直垂到地上,竟好似染上了一抹惊人的温霓之色,朦朦胧胧,如烟画柳。
她站在商途面前,那双眼好似含了万丝情意,随意的一个颔首回眸,都是带了笑的,她低下雪白的颈项问:“你便是那栋楼阁的阁主吗?”
三千场这栋楼阁的存在在这世间早已不是秘密,却少有人见过它的阁主,他们的身份神秘的像是一个传说,而能见到并知晓的人早已在这世间没有退路,只这一点,世人皆知。
商途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点了下头,便不再有任何表情,思绪却恍惚了一下,阁主……吗?
那个白衣女子已经有百十年没有出现了,留下的也只是一栋死气沉沉的楼阁,他是新生的阁主,必须守着这栋楼阁,一直到他的酒酿成为止,不过……也快酿成了吧。
这样想着,又补充了一句:“你是要喝酒还是酿酒。”
轻缘笑了一声:“我竟不知,还可以酿酒。”
商途沉默了一下,皱了皱眉,似乎是许久不曾说很多话了,必须要说时竟顿了顿:“可以,如果是你,那就可以,只看你的选择。”
真是还不如不说的回答,但这已经是商途能说的全部。
有些事不说出口便无所谓,一但开口了就成了禁忌,束缚住所有知道的人。
说不出口的不一定不存在,或许就是这样的道理。
轻缘眯眼一笑,笑的明媚:“原来如此。”
不,并非如此……
商途握了握右手,指尖从握在手心的玉坠上面轻柔的滑过,凉意自指尖流动到心底,让人心慌。
小语已经越来越虚弱,几乎不能再现形出来,看来,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
好戏正要开锣,四周一阵喧哗,声音遮盖了余下的几声交谈。
末了,轻缘抬首轻叹一声,像是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若真无果,阁主可愿为我酿坛酒”
商途摩挲着剑柄上系的玉坠,眼神沉如夜幕,“你确定吗?”
他向来言简意赅,但她却一定会明白。
是,她笑言。
她明白的,三千场的酒只赠给不愿清醒的人,有时候还是醉些好。而她,看的清了,就不想醉了,倒不如做个酿酒之人。
而这时,她已经请轻提萝裙踏上了第一层台阶。
好,商途点头。
脚下一顿,迷离的烛火下,素纱团扇半掩面,美人提裙慢回眸,当真绝好的一番风景。
她回头冲他一笑,一双明澈的眼弯了弯,笑意盈盈“多谢。”
商途没有再说什么,淡然弹了弹衣角的褶皱,然后提剑起身,下一瞬已是人走茶凉。
轻缘站在台上看了一眼他离去的方向,轻吸一口气,长袖一展,袖口便垂在了地上,她袅袅走前了几步,折腰一转,袖子就随着手臂的一摆搭在了腕间,似水明眸含情一扫,身影顿时停住,风情尽现。
澜风院中豪客叫好声连成一片,夜幕下的屋檐处灯笼高挂,一路繁华。
商途脚下不停,与一顶在顶端镶嵌着明珠的软轿擦边而过,那双仿佛与夜幕同化一般的眼睛闪过细碎漠然的光亮,只一瞬就淡去了,人也如风一般,几个拐弯后消失在巷角。
还在前行的软轿停在了澜风院的后面,却只是停在了那里,四个抬轿之人负手立在四周,后背挺的笔直,个个眼神平静,没有半分不耐,连一声轻咳也不曾发出。
轿中的人并没有出来,这块角落安静的像是被尘世遗忘一般,静默如夜。
院中的戏曲声被风吹的忽远忽近,带着一份飘渺传了过来,不知被谁听到了耳中,记进了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戏罢,众人皆散。
轿中传出一道清润的嗓音,如同流水击在石上的清悦“走吧”
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四人抬轿起身,怎样来的,便怎样离去了。
楼上的一扇窗开了一条细缝,一直等到轿子远去才被一只素手轻轻合上。
侍女希儿叩门而进,问:“姑娘,热水已经烧好,是否现在沐浴。”
轻缘转过身,戏袍已经被换下,粉衣碧裙,举止优雅,不比那些大家闺秀逊色半分,她走到桌边,手掌微按在一纸红笺上,食指指尖浅浅的摩挲着一行蝇头小字,点了点头:“也好。”
希儿弯腰福了福身,关门离去。
轻缘指尖一动,薄薄的纸页顿时起了褶皱,再抬起时,一片片碎纸片从掌中落下,宛若一只只破碎蝴蝶飘摇坠地,随后被一双绣鞋毫不怜惜的踩过。
那纸上其实也只有四个字,‘接近太子’
屏风后,衣衫落地,玉足踏进木桶,长发散开,掩了雪白的腰背,在水面上铺散开来,墨如鸦羽,更衬的身如白玉凝脂。
轻缘伸手将长发拨到身前,热气微醺,右肩处一朵寒梅渐渐浮现,红艳如朱唇。
“有把握吗?”一道声音突然间响起。
一身墨蓝衣衫的男子站在屏风后面,身腰皆笔直的如同一把剑,冷情冷性,他的声音透过脸上遮的严实的面巾,听起来低沉嘶哑,让人分辨不清他的年纪。
轻缘并不意外他的出现,相反的,她很期待,一是因为他本人,二是这次的任务。
“本来有五成把握。”她伸手拨动着水滑过肩,滑过锁骨,滑过胸脯,水流从指缝穿梭而过,发出低低的水花声。
“现在呢?”男人问道,语气甚至是有些愉悦的,他并不着急。
轻缘突然没了洗澡的兴致,起身跨出了浴池,伸手拿过一件衣袍披上后就绕过屏风走了出去。一抬眼就对上那双,她的心突然漏了一拍,跳的很厉害。
“现在,八分。”男人不喜欢听废话,所以她一张口就给了确切的答案,只是衣襟中的一双手却绞紧了衣角,她知道自己在紧张,无论多少次,在他面前她都会紧张,她改不了,也不想改。
“他方才来过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男人闻言冷笑,“果然如此,”他瞥视了一眼轻缘,哼了一声:“果真是有几分的相似,也难怪他身染重病也要来凑一份热闹。”
轻缘不说话,她只是抓紧了衣袖的边角,紧紧的,像是要撕烂它的程度。
身染重病……
水润的眸中瞬息万变,又倾刻间平静下来。
男人倒是有几分高兴的样子,没有发现她的变化,他走上前轻抬起轻缘的下巴,那双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半眯着,闪烁着饶有兴致的光芒,他凑到轻缘耳边,温柔的问:“你说,如果我把你送给他的话,唔,那一定会很有趣,呵呵呵。”
送给他……
女子凝视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本来平静的心跳在这一刻竟急促起来,红唇张了又合,因为太过激动,竟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手中的衣料并没有被撕烂,只是因为握的太紧,恐怕再难抚平。
“主,主人……”
男人捻起她的一缕发,慢慢的抬眼看着她,疑惑的“嗯?”了一声,带着丝丝慵懒。
“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我……不乖吗?”
男人的手指在她的脸上游离,最后停在了眉梢处,他用手描绘她的眉形,慢悠悠的开口道:“怎么会呢,小缘怎么会不乖呢,小缘是太好了,所以……别让我失望,知道吗?”
她垂下眼,最后无力的闭上眼:“知道了。”
男人显然很满意她的回答,手伸到她的衣领处,指尖轻提,给她拉好敞开的衣领,又拍了拍她的头顶,轻笑着转身,开门离去了。
女子盯着门站了一会儿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她疲惫的闭上眼睛道:“东方,你出来吧,我想睡一会。”
脑海中东方闵的声音响起:“好。”
轻缘点头,再睁眼时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洛轻缘,或者说是现如今掌控着这个身体的东方闵,向来不喜那些鬼神之说,却不想自己竟亲身体会了一把,当真是……谢天谢地!
两年前的春天,她死在城北外五十里处,本是一次回乡探亲,回程之时却遭遇埋伏,所谓的,不过是权势之争。
太子云归周围护卫严密,不好除去,就只好从他身边的人开刀,她只是恰好做了这个开刀之人。
可让她欣喜的是她并没有死,竟然是附身在洛轻缘的身上,成为着澜风园的一个戏子,更是一位皇子的暗棋之一。
而着步暗棋是为谁而布,对比当今的国事,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老皇帝已经没有几天日子了,太子云归又太过谦和软弱,几个皇子又都紧盯着他的错处,人前兄友弟恭,背后的冷枪暗剑却从未停息,朝堂上也是各处拉帮结派,看着人站队,搅的乌烟瘴气,好好的黎国因着这夺嫡之事,暗中不知死了多少人,现在因为洛轻缘与自己相似的几分样貌,也开始踏入这场浑水之中。
事到如今,她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这皇城要变天了,当然永远乱下去最好,各处权利制衡,人人不敢轻举妄动之下,她的云归也会更安全些。
看,没有了她,他又变得那么笨了,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又给搞垮了,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先天不足还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当她的灵药是大白菜一两银子一大把,几十两就能买一车吗?
还是什么太子殿下,有钱了不起啊,现在问题是有钱也没地买去啊,当初那个药最重要的一味药引就是自己的血,现如今这幅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她以前的身体早都腐烂了吧,被狼叼走了也有可能,她要从哪给他再炼出一颗紫云丹啊。
东方闵突然间觉得头疼,臭云归,气死她了。
脑海中一道声音响起,将她从冥思苦想中拉了出来,正是洛轻缘的声音:“你怎么了,心神乱的我都感觉到了。”
自从东方闵的魂魄入了轻缘的身体,不知怎的,轻缘少有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时候,大多时候都是东方闵在控制,但她却不计较,争不了,就不争了,这样也挺好的,反正,反正那个人只看的见这个身躯,从来不过问自己的心,纵是换了一个灵魂,想必也是分不清的。
“你听到了吧,他要将你送给太子。”东方闵道。
“呵,这样岂不是正好?你也可以见你的心上人了。”
轻缘的声音极为平淡,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将自己送出的事似乎并不在意,倒是戏谑了一句,竟让东方闵剩下的安慰又咽了下去,只好换了一个话题道:“你刚才为什么要去找那位阁主”。
每次登台唱戏的都是轻缘,因为东方闵只会医术,况且,她并不想学,也学不会,更加不想替代轻缘的存在,轻缘有她自己的生活,而她才是外来者,甚至不知道还能在尘世逗留到何时,也许会一直逗留下去,也许明天就会消失,因此,就算这次能见到云归,她也不打算去与他相认,只想治好他的病就离开,这样的话,就算自己哪天消失了也不会再让他伤心,失而复得,得而再失,那样差的身骨怕是经不起这样折腾的。
虽说如此,但轻缘除了唱戏时,很少要求出现,今日却主动去见了那个阁主,那些话语,东方闵并不是很明白,她能听见轻缘与他人的交谈,却不知道她的内心,故有此一问。
“那个啊”轻缘叹了一口气,“一个退路罢了。”
“嗯”东方闵知道轻缘不想多说,也就再问,打了个哈欠,步入内间睡觉去了。
明日,便会相见。
假山怪石,花枝繁簇,亭台楼阁,处处精致,这个庭院不管看多少次都有新的感受,也或许,只是因为那个站在亭前的人罢了。
那人倒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雷厉风行到让东方闵都为轻缘感到不值,才到清早就送她进了太子府,也难怪轻缘会心冷。
东方闵看了看天,红日初升,万里青阳,今天也会是个好天气。
她转头将视线落到已经走到面前的人身上。
嗯,瘦了,看来先天胎里带出的病又发作了,这是东方闵看到他的第一反应。
眼前青年面色有些发白,却依旧俊美如旧故,或许是刚起床就赶了过来,眼里还有些许朦胧,但那丝欣喜却是显而易见。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就对一旁恭敬站立的侍卫道:“代本宫谢过王兄”
东方闵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他,作为少有了解他的人,自然没有看漏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失望。
也对,这张脸也只有五分相似,但若描眉画黛,还是能蒙一些人的,他却一眼看了出来,这样是不是表示,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一直记得自己的样子?
东方闵按捺住心的狂跳,却又止不住的惊喜,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使劲抿嘴,不然一定会开心的笑出来的。
不知道他会不会认出自己呢?认出这具身躯里是自己的魂魄呢?
她这会正漫天乱想,连侍卫早已离开都没察觉,回过神来时,太子殿下已经面无表情的看了她有一会儿了。
东方闵连忙挤出一个微笑,不过在要忍不住得意又得忍住的情况下,这个微笑实在是有点狰狞了。
果不其然,她的云归下一刻就皱了皱眉,脸色好像更差了。
要糟,东方闵一紧张就会忍不住的转圈,面前人的眼神又实在有压迫感,她只好搅着衣袖,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忐忑不安的看着他,生怕他一个生气,将自己打发走了。
虽说自己并不打算与他相认,但能在他身边待着也是好的啊。
.怎么办,好像眉头皱的更紧了,东方闵知道,云归看起来谦谦君子,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但其实,脾气真的不是很好,他只是隐藏的太深而已,可现在,竟这么明显表露出不满,可想而知,他心里一定很不高兴,而且到了一种极致,这让东方闵不由细细想了想,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让他讨厌的事,她也没做什么啊。
难道自己刚才笑的太可怕,吓到他了……
终于,太子殿下张了张口,似乎要开了尊口了。
东方闵停止思绪,听他要说什么。
两年多不见,云归的脾气好像更差了,因为他一开口,就让东方闵好不容易保持的正常笑容僵在了嘴角。
只听她的太子殿下用一种冷淡的声音说道:“别再我面前做那个动作,学的再像也不是她。”
说完就转身走了,留她在庭院里吹冷风。
东方闵又想了下自己做了什么动作,好像是,……左脚踩右脚……
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听着轻缘在毫无同情的轻笑,更觉郁闷。
管家这时走了过来,道:“洛姑娘,随我来,您的房间在观月阁,奴才带您过去。”
“谢过管家。”东方闵点头道。
这管家姓杜,往日里住在太子府时倒是受过他几多照顾,一直让她很感激,因此语气倒也真挚。
管家一笑,暗自满意的点了点头,心道这姑娘性情温和,这府院也会清净几分了,他做了个请的动作,花白的眉毛弯了弯,道:“姑娘这边走。”
东方闵连忙跟上。
观月阁,只是一栋两层的小楼阁,在这太子府中并不起眼,至少比之她以前所住的风荷水榭差的太多,东方闵以前并没有走近观察过,今日一看,却也有其独有的韵味,小巧而精致,倒也让人心生欢喜。
“姑娘以后就住这儿,吃穿用度皆有丫鬟打理,有了难处可使人来寻我”管家说完,看着她的脸,犹豫半晌后道:“姑娘初来,但太子也是交代过的,这府上姑娘可以随意走,但有两个地方还望姑娘莫要踏入,其中之一自然是太子住的擎苍楼,这二却是东边的那处风荷水榭,这两处皆有守卫,不可乱入,姑娘可听明白了?”
东方闵愣了,想了想,试探的道:“敢问管家,这风荷水榭是个什么地方,为何……”
怎么才两年过去,风荷水榭都不能进了,她还有很多的医术和一些银针药石在里面,竟然封起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管家摆了摆手说:“姑娘还是莫要问了,只记得不要踏入就好。”语落就负着双手离开了,心道了一句:真像啊。
东方闵只好先打消取回东西的念头,在侍女的带领下进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