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倒影》林下有鹿

3、片段三

　　3、
　　每日清晨，他都会问我我是谁。
　　每到傍晚，我都会吻住他，告诉他我是他的星星。

　　阿秦的全名叫做霍秦，是一个连续性失忆症患者。
　　金鱼的记忆有7秒，大象的记忆可达60年……而阿秦的记忆，是二十四小时。
　　阿秦没有“昨天”和“从前”，他只拥有“今天”。
　　那天初遇霍秦后，我没有再继续我往日我玩乐。我只是静静跟随着这一对兄妹飘进了一个普通的小区，来到一扇普通的门前。那是阿秦的家。
　　小玲疲惫地打开了门，我随后跟着两人进了门去。
　　入目的景象是一片混乱不堪。光秃秃的墙面上钉有许多钉子，应该是挂照片用的，但整个房间里一张照片都没有……沙发被整个掀了起来，抱枕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窗帘也被扯下，和柜中被翻出的衣服一起堆在地上，被打碎的鸡蛋弄得粘腻不堪……
　　只有一架天文望远镜还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孤零零地望着窗外的大雨。
　　霍玲打电话找来了家政，又让阿秦吃了药睡下了。他翻来覆去，最终还是屈服于药效之下，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
　　这一觉醒来，他将再次忘记今天的一切。
　　床是白色的。白色的枕头，白色的床单和被套。床上躺着的人，也是白色的。
　　阿秦本来肤色就白，今天淋了一场雨，脸色便显得愈发苍白。他的眉目与他的性格一样，都是十分的温柔。连续性的失忆唯一没有带走的，便是只有这一点了。
　　我趴在床沿上，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一时恍惚。
　　傻阿秦，笨阿秦，蠢得要死。我低声骂着，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我环起手臂，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我抱着他，沉默了一整晚。
　　虽然碰不到他，我却似乎能够感受到他的温度。
　　我看着阿秦，他的一切，他的点点滴滴，不知为何便很自然地在我脑海中浮现。你喜欢吃鱼，不爱吃菠菜；你喜欢夜阑未阑之时天空的那种深蓝色，也喜欢阳光般暖洋洋的金色；你很有礼貌，同时也很有原则；你不擅长做饭，每次都会把厨房搞得一团糟；你最擅长语文和数学，却对英语一筹莫展；你爱笑，笑容就像是冬天的阳光一般……
　　我和你一样，我现在也忘记了很多事。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但很奇怪的是，我竟然还记得你。
　　“我最喜欢那颗红色的星星，你看见了吗？那就是火星，别名为荧。你的名字，和它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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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阿秦便醒了。
　　他口中不住轻唤着他的“星星”，他找不到他了。他一定要找到他。
　　于是他翻箱倒柜，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却没能找到他的丝毫踪迹。我和小玲一样，只能满脸疲惫地站在一旁，对于他的疯狂束手无策。
　　阿秦，一个燕煋而已……你这又是何苦。
　　直到家门被敲响，他才停下疯狂寻找的动作。
　　阿秦诧异地看着门后出现的男人，又将疑惑的目光投到了小玲身上：“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家里？”
　　小玲叹了口气，道：“我是你妹妹霍玲，他是你的心理医生，顾先生。”
　　顾先生伸出手来：“‘初次见面’，霍先生……不过事实上，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阿秦警惕地盯着那只手，目光在小玲和医生身上徘徊。他最终没有握住那只手，而是说：“我没见过你们，你们把我的星星藏到那里去了？”
　　说罢，阿秦便在一片狼藉的客厅之中一圈又一圈地游走起来，片刻后，他在那架天文望远镜旁蹲了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过了他的脸畔。他将脸深深地埋入了自己的手臂。
　　我不忍再看下去了，有点逃避意味地，我将目光放到了小玲二人的身上。
　　这时顾先生在沙发上坐下，他观察了一下阿秦的动作，最后皱眉问道：“仍然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吗？”
　　小玲摇摇头，答：“一点也没有，反而更加严重了。自从三个月前燕煋哥出了车祸……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忘记过燕煋，但却唯独忘记了他已经走了的这个事实。而且怎么说都不信……昨天下着那么大的雨，他居然从家里跑了出来，差点把我吓疯了……我找了好久好久，差点就以为……以为……”
　　她将脸埋在了双手中，抽泣连连。医生拍着她的背，作无声的安抚。
　　“墓……墓地也去过了……看着燕煋哥墓碑上的照片，他却说那个不是他……本来我还想着，假如想不起来，那还不如完全忘记了更轻松……我把他们所有的照片都藏了起来，但还是没有用……”小玲徒劳地牵扯了一下嘴角，却最终崩溃地大哭起来：“无论我怎么做都是错的，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医生，请你帮帮我哥哥，再这样下去……我担心……担心他会做傻事……”
　　“……”顾医生沉默片刻，终是点头：“我会尽力而为。”
　　我站在一旁，看医生安抚崩溃的姑娘，心中发酸。唉……我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摸了摸小玲的头。二十出头的姑娘，就要肩负起如此沉重的东西……是我对不起你。如果……如果我还在的话……
　　“我”，还在的话？
　　我在说些什么啊？
　　“不过……”顾先生顿了顿，道：“如果事态继续恶化下去，那就不得不送他去医院了。之前因为那个人的存在，霍先生才会相对比较安定，几乎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着，不过是没有记忆罢了……但就现在的情况来看，还是将霍先生送去医院会比较保险。等他情绪稍微稳定一点后，我会与他聊聊，再深入了解一下情况。”
　　小玲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忽然而至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徘徊，我看出医生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是却有些犹豫。小玲则失神地望着她最爱的哥哥。
　　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终于开了口：“我有一个想法……对你们来说，这可能是一个好消息。不过需要确认一下。这需要用到与他的记忆有关的物品。那些小东西，你收到那里去了？可以拿来给我看看吗。”
　　“在……一个盒子里。我去帮你拿。”小玲揉揉眼睛，去房间里拿出了一个大铁盒放在桌子上，却没有打开。我对这个盒子十分好奇，却触碰不到，更不要说把它打开了。于是我只能眼巴巴地在一旁干等着，心中隐隐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那盒子里面的东西……似乎对我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顾医生用手指摩挲过铁盒上的花纹，看着一脸紧张神色的小玲缓缓道：“其实他能够想起那个人，也不一定是一件糟糕的事。”
　　我和小玲同时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顾医生。
　　“虽说是外界刺激致使，但记忆或多或少的恢复，也显示了他有‘恢复正常’的可能性……霍小姐你先不要太过兴奋，只是说会有这个可能性。其实更可能的，就是永远停留在现在的这种状态里了……
　　“而且，就算是记忆会恢复，也是很细微的，一点一点地想起来……比如……”
　　顾医生将盒子打开，以医生特有的谨慎态度，将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拿出来——
　　那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小杂物，看起来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其中，有几张树叶做的书签，有一小束干花，有几幅乱糟糟的画，还有几团毛线做的小东西，几个小空瓶……许许多多，在桌上堆作了一片。
　　然而就是这样一些普普通通的小玩意儿，竟然让我产生了一种如同沐浴在阳光之中一般的温暖感受。
　　不过更加吸引我注意的是另一件东西。
　　那铁盒中还有厚厚一叠被纸包裹起来的东西，看形状很像是照片。我不自觉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照片上，但顾医生到最后都没有把照片拿出来……这让我有一点点的失望。
　　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医生的陈述还在继续：“他会想起任何细小的东西。比如，一片树叶的剪影，一缕清新的花香，一片绚烂的星空，或是儿时胡乱的随笔……每一样，都有可能变为他心中最依赖的人的化身。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与那人相关的事物了。”
　　越过遥远的时间浓雾，一个稚嫩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啊啊……那不是我小时候问母亲的话吗？一个幼稚可笑的问题……
　　人死后会变鬼吗？
　　会啊。
　　人变成的鬼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个啊……在最爱他的人心中他是什么样，就会变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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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海浪涌来，仿佛轰地一下，在人间游荡的过程中，我的同类们对我说的话一下子涌入了我的脑海——
　　你是一片树叶……一团乱糟糟的东西……像个牛奶瓶……我看不见你，只闻到一股香味……
　　还有……那些远离城市喧嚣的深夜，在海边悬崖上看到的海面美景——一片与天空不尽相同的，绚烂的繁星倒影。
　　原来……那些星星……是我的倒影？
　　那我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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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啊啊啊啊！！！
　　我抱着头，跪倒在桌子旁，发出一声无人听见的嘶吼——
　　太疼了，太疼了……头也是，心也是……
　　“而且，你哥哥也不是先天性的失忆。七年前的那次意外，剧烈的撞击加上失去双亲的冲击，才让他变成了这样……”
　　医生拿起那一叠照片，但却不小心地将照片撒了一地。成百上千张照片在我眼前掠过，那静态的画面却纷纷动态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不，那不是画面。那些都是……记忆啊。我闭上眼睛，痛苦地呻吟着……无数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了星空下，阿秦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浩瀚的星河，从天的此方，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彼岸。
　　“你知道八大行星中我最喜欢火星的原因吗？不止因为它美丽的颜色或是丰富的传说，更是因为……”
　　他的脸红了，眼睛却仍然坚定地注视着我。
　　“因为，它能让我想到你。”
　　“煋，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