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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其罪三十八 · 退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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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过了正,红轮始向西沉。待裴钧与姜越再度乘车折返城南,天色已近晚饭时分。
进了城中,裴钧陡然在城卒查检的嘈杂声中回了神来,这才惊觉自己竟一路无话,不免回眼看向一旁姜越,却见姜越只是静静坐在他身边望向他,目光沉静,半分不耐也无,而那露出面具的双眼里,又确然盛着与他同等的踌躇。
共同目睹李偲哭父的惨烈后,此时他二人心中各有何思是心照不宣的。若说裴钧想见的更多是他前世于李氏一案中行差踏错的与今生此案中阴差阳错的,那么于姜越而言,未能如裴钧一般拥有往后十年岁月的沉淀与明悟,他思虑更多的,自然就只是眼下所能感知的境状,和不远的将来中快要发生的桩桩事情。
裴钧见他难得消沉,便稍稍打散神思坐直了身,攥着他手拉他一把:“都走到这儿了,要不你跟我去明月胡同吃个锅儿?”
姜越心知裴钧是想勉力宽慰他,可他定定注视了裴钧片刻,却还是摇头答:“今日出府已是冒险,眼下我复生未举,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由是裴钧便也点头,应下先送他回晋王府去,也姑且听了他一句劝告,预备早些回府歇息。
天际渐起的霞光烧灼云层,日辉渐淡,待马车到了晋王府外围的一处僻静民居,夜幕已临。
姜越下了车,立在民居门前的黄纸灯下目送裴钧的车马调头。裴钧在车中掀帘看回姜越立在门前的身影,此时虽瞧不见姜越面具下究竟是何神情,却可轻易察觉姜越周身散出的忧虑。
他搁下帘子作想一二,叹了口气,出声叫车夫稍等,起身下车向姜越走去。
姜越见他折返,微微一愣道:“怎又下来了?”
裴钧上前拉着他两步跨入民居的门槛:“我怕你一个人想不通,自个儿瞎难受。”
姜越无奈被他拉进了院门,听言立在前庭苦笑:“今日之事,见者难过才是人之常情,我静静便好了,倒是你熬了一整宿,还是快些回去休息罢。”
“要是就这么扔下你回去,我才是整宿都要睡不着了。”裴钧抬手替他摘下面具,凑近他细细端详,“想什么呢?真不想同我说说?”
姜越看向他目光一摇,犹豫一时,垂下头去,待转身再往里走了两步,才低声叹:“我是一路在想……李氏此案,是闹进京城叫我们看见了,才好歹算是替李偲和冤民伸了冤,可普天之下,又还有多少个李家我们看不见?若真如李偲所说,李存志一死是堵了天下人喊冤的嘴,那这一朝上下的腐败积弊,往后又怎么能让我们知道?而我们若是不知,又何提能将之革除?”
裴钧跟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停下来问:“你是怕……这天下就算换了个脑袋,也还是动不了身子?”
姜越回身看向他,眼神中有难得的一丝彷徨:“你不怕么?”
裴钧坦然望向他:“我自然也怕,可姜越,若这天下连脑袋都不换,其臃弊之身,岂非更没有一挣之望了?”
姜越凝眉走到廊前阑干处坐了,仰头问他:“那头和身,究竟孰重?”
裴钧稍作沉吟,慢慢上前坐在他身边道:“我以为此二者不当论重,而应比轻。”
姜越皱眉:“何谓轻?”
裴钧答:“自然是两权相利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
姜越闻言目光一醒,听裴钧又道:“你想想啊,姜越,人之五体若有弊病,脓疮一剜、腐肢一砍,照样能够活下去,可要是脑袋里生脓长疮了,却是整个人都无法可动,又何提动手剜除弊病?如今我朝两害俱占,朽臣指望着天君昏聩来蝇营狗苟,若只是一味剜除这些个脓疮,朝政是不可能从根本上肃清的,而如若无法立其根,自然也无法育其叶,这么看来,你认为此二害孰重孰轻?”
姜越了然:“自是昏君之害尤甚朽臣。”
“这道理实则就这么简单,可我是多少年才明白过来呀……”裴钧摇头自嘲,啧啧望天一叹,“你说蔡延和张岭都那么大年纪了,又该比我多悟了多少年,他们又真会不知么?”
姜越目光一痛,敛眉低沉道:“怕是未必。”
“所以啊……”裴钧扭头看向他,“他们看似革新政事,实则只是故意避重就轻,就算严饬吏治对朝臣喊打喊杀了,于姜湛这群龙之首却绝无半分触及。如今既有李氏受张家法度身死,他日自也有盐民因蔡氏之政作乱。有了他们横在朝政之上,便如臃痹迫于咽喉,上聩神志,下制形骸,唯有凌驾其上,才可一举将他们铲除。而放眼朝中能成此举之人,唯有你了。”
说完他抬手拍拍姜越膝头道:“如此一想,你心里可有通透些?”
他的话似一把齿格分明的银梳,把姜越一腔纷杂琐碎的思绪梳成了一道道细软却坚韧的绸丝,化作结实的绳索,将姜越脑中偶然动摇的一个个念头又稳稳拴实了。姜越垂眼看着他扶在自己膝头的手,眼光描摹他指间分明的轮廓,渐渐抬手覆在他手背上,舒出口浊气来,扣握住他温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头。
裴钧见他安和下来,也松下口气,便拉过他同他抵额相对,抬起另手一刮他鼻尖道:“既是想通了,就暂且别愁了。往后咱们要做的还多,也没工夫停下细想。你今日累了,便先回去歇下罢。”
姜越低低嗯了一声,看入裴钧眼里,眼中闪动的光影似乎像山风间摇曳的灯火,经由裴钧的话而愈见明亮。少时,他抬手捧过裴钧的脸,微扬下颌,浅浅在裴钧唇角一印:“你也是。”
裴钧偏头追着他这一吻索了个回马枪,手指摩挲他掌心道:“那你明日要再来见我。”
姜越不解看向他:“这回又去哪儿?”
“去瞧瞧梅六打的船。”裴钧最后亲吻他一下,站起身来,一边走出这方民居的大门,一边回头向姜越道:“明日辰时,来半饱炊寻我,不见不散。”
说罢他别过姜越,转身迈出门槛上了马车,便往忠义侯府去了。
回到府中,月意更浓。裴钧刚下马车迈进府门,还没等六斤给端上杯茶来,就见钱海清从内院一路高叫着“师父师父”哒哒冲出,那神情直似开心得发了疯,甫一停下,又噗通一声跪在他跟前,酡红着脸,大着舌头道:
“师父!我中了解元了!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会中解元……之前说不记得我的卷,都是吓我的吧?”
裴钧愣了愣,这才想起今日新科放榜,料知钱海清应是看了榜,已知晓自己果真中了解元,故才如此喜不自胜。
他坐在前厅接过六斤奉来的茶,见董叔正招呼着丫鬟收拾花厅里的一桌子酒菜,心知自己是错过了这学生的高中宴,不免也觉出分遗憾。待低头寻思一番,他只抬手摸摸钱海清头顶,道了声“乖了乖了”,便先拉了这学生起来道:“解元与否,是你真才实学所得,我再多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往后你还有殿试、点官、授职、入班,考上这学不过只是个开始,切不可因此自满,而更应扎实学问。”
钱海清磕了个头,借他搀扶站了起来,点头一个摇晃:“学生谨记师父教诲。”
裴钧见他乖巧,心中甚慰,将手里的茶搁在他手心,起身道:“你先喝口茶,醒醒酒,等会儿来书房一趟,师父还有话要交代你。”
钱海清连连应是,一手拍拍自己脸蛋,一手抽着茶盏急急就往嘴里灌。
“烫着呢!别——”一旁六斤赶忙拉他,却挡不住钱海清动作快,不等他劝已被烫了个实在,张开嘴哆哆嗦嗦拿手扇起来:“烫烫烫!嘶,好烫……”
裴钧见着这二小憨态,止不住从心底觉出分可乐,可在外奔波了一日,他此时已累似强弩之末,到底是只能抽出个干笑来,只嘱咐六斤给钱海清打凉水冲冲,便默然向书房走去了。
不出一刻,书房的门吱呀打开,钱海清的脑袋探进去看了看,见裴钧正坐在桌前看几份文牍,便静悄悄走进去,背手关了身后的门,颇难为情地叫了声“师父”。
“酒醒了,不发疯了?”裴钧从案卷中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背着手似乎拿了什么东西,挑眉问:“哟,给师父送谢师礼来了?”
钱海清点头上前几步,将手里的东西奉到裴钧跟前儿,是一提肉干儿和一罐子酒。
钱海清恭敬道:“昔日孔丘诲徒,尝说乘酒、束脩以礼,今学生拜在师父门下,偶遂鸿志,合该循此习规敬孝师父,还望师父不要嫌弃。”
裴钧欣慰点头,接过那酒和肉干儿来,夸了钱海清懂事,又提声叫董叔来将这两样东西存起来,留待钱海清殿试后一同享用。
董叔出去后,钱海清规规矩矩守在裴钧桌前问:“师父要交代我何事?”
裴钧将桌上毛笔蘸了墨水递给他道:“你先替我写封告病的帖子给吏部,就说你师父我最近已被这一桩桩事情吓出了毛病,夜里睡不着,心惊胆寒,唯恐厄降己身,以致多年积劳尽数发作,现已卧床不起,想去京郊别庄暂住调养,近日无法点卯理事。”
钱海清提笔一惊:“师父这是想出京暂避?可三日后便是殿试,师父若不在,我岂非……”
裴钧翻着手边的寺子屋辑录,淡淡道:“如今朝中裴党势弱,我不在,对你实则也是好事,而你若被万般考量皆无帮衬,就算是由旁人为难,也可免你树大招风之险,往后再遇何事,就更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了,懂吗?”
钱海清皱眉细想,似乎是懂了裴钧的意思,不免且敬且畏,直觉师父格局高远,又竟真为自己着想,心中感动不已,连忙应了是:“师父放心罢,此番我绝不出头,也绝不会丢了师父的脸。”
说着他一边拟信,一边听裴钧以探查盐案之事嘱咐他,其间稍问几句如何与张三同行,就听话地抱过裴钧桌边的文书,应下回去仔细研读。
师徒间一通话语嘱咐完了,钱海清也将信写好,拿裴钧桌上的红章盖上,叫来六斤,让六斤送去给闫玉亮。
六斤提着灯笼守在书房门口,不怎乐意道:“思齐哥哥,今儿都晚了,闫尚书该睡了,我明儿再去不行么?”
钱海清提手就揪他耳朵。裴钧坐在书房中纹丝未动,已可听见外头传来董叔的暴喝:“死小子!从前送去晋王府你就跳着抢着要去,掉钱眼儿里了!闫尚书亏待过你么!”
六斤被吼得脖颈一缩,吐着舌头哀叹了句:“总归也去不成晋王府了。”这才从钱海清手里接了信件,悻悻往外跑。
可裴钧这时听见了“钱”字,却忽而想起另一事叫他回来,将从刑部带回的九百两议罪纸头另缄了一封,写好两句字笺放在当中,想了想,便嘱六斤给刑部侍郎孙世海送去。
六斤可不敢同裴钧讨价还价,赶忙收好了问:“大人可要带什么话给孙侍郎?”
裴钧沉眉道:“就说是忠义侯府送去的,别的都不用讲,他会赏你银子的。”
他这话六斤虽不懂,可听说有银子倒很开心,一应下便兴高采烈地跑出府去了。
裴钧抬手挥退了钱海清,想着一日事毕,便终于唤来董叔道:“不早了,歇下罢。”
热水打来,床铺整好,裴钧洗浴一番坐在床榻上,好歹觉出分回家的实在。他吹熄角灯,手往床头的荞麦枕底一摸,安然长舒口气,这才掀了被子躺下,头一沾枕即昏睡过去,直睡到翌日天光大亮才醒。
点卯固然赶不上了,却好在吏部已批回了他告病的帖。这更叫他泰然一分。待用过了早膳,他便折回屋去收拾穿戴,备着出门去半饱炊同姜越会面。
董叔在外院备好了便轿,可左右等不着裴钧出去,待狐疑回了内院一寻,却竟见裴钧还在屋里捯饬衣裳,看他来了,更问上一句:“董叔,我记着我有套天蚕丝的白衫子呢,您老给放哪儿了?”
董叔直觉冤枉:“您何时有过天蚕丝的白衫子了?我给您吃了不成?”
他扶着门框跟看猴儿似的看着裴钧,眼里尽是新奇:“您这是找常衫穿呢?”说罢没听裴钧答话,便只好上前捞开裴钧的手:“哎哟您甭翻了,衣裳都在这儿了。那又新又好的只宫里赏过几套,别处送来的上等料子都放到起丝儿了也不见您脱得下补褂来试上一试,该是有一两年都没裁过新衣了,您若想要,我还得记下给您做去。”
他说完,且听裴钧嘟囔:“那是我记错了?啧,那白衫子竟不是今年做的?”
旋即裴钧又从衣箱前站起来叹说“老了老了,真不记得”,接着随手举起件素青的褂子问他:“那您看看这色我还能穿得了么?”
董叔不解:“您这年纪不正当穿么?开年宫裁刚送来的,好看哪。”
裴钧拉了那衣领在脸下比对:“真好看?”
董叔喉咙里长嗯一声,皱眉踱上前两步,狐疑伸手探他额头,啧了一声。
裴钧挡开他手去不等他细问,只一面罩上褂子,一面低声嘱咐起来:
“董叔,今儿裴妍那儿怕又该添银子了,晚些您就再匀几箱东西给明珏儿送去罢,倒也越多越好。咱也就赖着他能和大理寺的李断丞说上些话,这话便得让他有底儿去说。头前儿我去瞧崔宇,顺道见着裴妍还好,料应是眼下银子还好使,咱们往后便多送送,再多也就一月多功夫,她便能出来了。”
“哎,好,您放心,我晚些就办。”董叔上前替他整了整衣裳的肩领,愁上了老眉叹,“得亏是您这些年积下些家底儿,不然这么三天两头几百两地送出府去,哪家子经得住这么折腾……”
裴钧抬手整好袖子,脸上没了笑道:“这还是晋王爷替咱担了另一半的事儿呢,不然老姜家的宗亲还得揪着裴妍找来我头上要银子,那咱这府就垮了得了。”
董叔一惊,息声道:“乖乖,那晋王爷得替咱揽拦下过多少的骂呀……”
裴钧理着衣裳的手微顿,沉下眉一叹:“可不是。”
董叔留意他神情,拉着他忧心道:“可大人,如今晋王爷这一去,您同他要谋的那大事儿可不就没了着落了?那往后您可怎么打算?同宫里头又怎么处?您可得紧着自己的命,再别胡来了。”
裴钧没法告诉他姜越的实情,此时只得挽着他一路往外走,一路道:“这您就容我自个儿想想罢。过两日我就打算去庄子上住了,你就当是我歇一歇,回来再告诉您。”
说着,他想起一事又嘱托道:“往后若有人打听我去了哪儿,您便只说记不清是哪个庄子了,如果皇上再下旨逼我点卯上朝,您也只管说我快病死了,求皇上饶命。”
董叔一路送他出去上了轿子,听他如此说道,只得应是,担心到头来,仅能问过他可否回来吃晚饭,便长喝一声,叫车夫起轿送他往城西去了。
越近了夏,天气越发燥热。裴钧一路坐在轿子里觉出分闷,又碍着身份不大好掀帘打扇,便直挨到了半饱炊门口才出得轿子喘了口大气儿,摸出扇子,当头一阵扇。
没扇上两下,他后肩忽被人一拍,惊回头看,竟见是姜越仍穿一身墨蓝道袍、木脸面具,此时正立在他背后,也不知是多早就到的。
“你也不出个声儿,怪吓人的。”裴钧收了扇子嗔他一句,往他身后一看没见着车轿,有些怪道:“你怎么来的?”
姜越的目光往他身上青衫一晃,闪了闪,扭头向他示意街角一头灰毛白蹄儿的大骡子道:“带人反倒易引耳目,我就自己骑着骡子来了,嘱他们远远跟着。”
裴钧双目一瞠,几乎要笑出声:“你就不怕被认出来?”
姜越反倒极平和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一个道士坐轿子乘马车不免突兀,骑骡子招摇过市反倒不会有人在意,如此岂不是更周全?”
裴钧听言直觉他这道理虽真,可如此行事也着实太过胆大,便一边摇头,一边哭笑不得地看向他道:“姜越,你可真是个妙人。”
姜越未辨这话褒贬,启口还想再论,却不及出声,人已被裴钧扯着袖子拉进了半饱炊里。一时他被楼中笙歌打断所想,抬眼看去,只见这半饱炊中,宾客笑闹划拳的声音仍旧洪亮,倌儿琴生唱曲儿的调子也依旧婉转动听,一切都欢快得一如往昔。
饶是京中已生了好几桩绝顶大事,这酒楼茶肆里爱热闹的人也始终还是爱热闹,一如泼天的大水漫到他们脚背了,他们也只会换个地方垫上石头踮脚张望,半分不忧心那淹人的水究竟是清是浊。
堂生老远望见裴钧进门,直绕着场子奔来迎裴钧上楼去坐,又叫了人去请少东家梅林玉过来,忙前忙后跟着伺候。
裴钧领着姜越上了楼,侧身让姜越先进了厢,又转身令几个堂生在门外守着,随后才进去与姜越同坐。
二人在厢中,椅子都还没坐热,梅林玉就已捞了帘子转进门来,正要招呼裴钧,一双凤目却当先撞上厢中姜越,便猛收了身势道:“哟,哥哥今儿还带了位道长来呢?”
说着他就堆起梅家人惯有的笑来,抱拳跟姜越打礼:“俗人梅林玉,这厢见过道长了,未请教道长尊号?”
姜越还没开口,裴钧已按着他胳膊向梅林玉道:“梅六,这位道长你原是见过的。”
“见过?几时见过?”梅林玉一奇,狐疑看向他手边姜越,却见姜越已抬手摘下脸上面具。
待看清了姜越的脸,梅林玉顿时吓得瞪大两眼倒退三步,嘭声撞上了身后隔扇,面白气虚道:“苍了天了……我这是大白天给二郎神开眼了?这,这不是晋王爷么……”
说着他来来回回看着裴钧和姜越,全然难以置信道:“晋王爷不是大去了么?这是怎么回事儿!”
裴钧见他抬手抹了把眼睛使劲眨着,直觉他可怜又可乐,忙起身去扶他道:“得了梅六,甭怕甭怕,晋王爷他没事儿,不过是在兵马司闹了出戏罢了,往后这戏怎么圆,今儿还是来请你帮忙的。”
梅林玉还以为自己是见着了僵尸大鬼,正云里雾里满眼惊惧,双目仍旧盯着姜越难以置信,此时听闻裴钧这话却整个人都一醒,连忙扒开他手,低声惊道:“什么?晋王爷那是假死?这岂不是欺君!”
说完这“死”字儿他才觉出不敬,又连忙甩了自己一耳光:“瞧我这嘴!”接着便扶了团凳跪在地上,向姜越嚎啕起来:
“王爷您恕罪啊,万万恕罪!草民那是猪油蒙了心了,外头说什么都尽信,还望王爷莫要怪罪。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合该不是那厄运敢缠的,草民狗嘴失言,绝不是对王爷不敬……”
他这絮絮叨叨的形状闹得姜越脸上挂不住,已赶忙起身来扶他:“梅少爷言重了,快快请起。此事我连裴大人都未提前告知,今日忽然造访也是让梅少爷受惊了,还望梅少爷不要挂怀才是。”
梅林玉一听他还客气,更是赶紧摆手不劳他搀扶,一边爬起来一边慌道:“岂敢岂敢,王爷折煞了。”
他迅速站起了身,这时却发觉自己正被裴钧和姜越一边一个两相架着,而二人看向他的目光,似乎又都十分和蔼,这叫他脑子一懵,不禁想起了曾亲眼目睹这二人亲昵之事,不免觉着分外尴尬,于是想了想,咽了咽口水,先抽出了自己两手来,小心翼翼道:“那……草、草民,这就先出去替哥哥和王爷布菜了?王爷可有忌口没有?还同上回一样儿可行?”
姜越不大懂排酒布菜之类,听着只会点头摇头,双眼自然望向裴钧。裴钧便勾着梅林玉脖子出了门去,寻常嘱咐两句,不一会儿,梅林玉便领着人端菜上来了。
席间,裴钧同梅林玉提了西城出水一事,拉他替晋王复生的谋划跑腿。梅林玉原是顾念着梅氏一大家子,不免在这大事上犹豫,可一旦想到梅家一竿子生意本就同裴钧脱不得干系,就算此时不帮,他日有难也大抵难辞其咎,故思索过几杯薄酒,他也应下了此事,并说即刻就开始备办。
这终于叫裴钧放下心来,便又问他船可打好了。梅林玉说昨夜那船已然入坞。于是三人吃完了饭,梅林玉便招人驾来马车,请裴钧、姜越二人去码头看船。
马车一路行到京南运河的入河口,途中梅林玉自指点了车夫起驾伊始,便小跑或步行地跟在车后,就连裴钧掀帘探头唤他坐上去,他也只说还在诚心积德,车是绝不坐的。
下车后三人走向水畔,在周遭嘈杂的水手高呼中,梅林玉一边擦汗微喘,一边唠叨着码头的破事,只片刻功夫,便将裴钧与姜越领到了梅氏商行的船坞。
梅林玉寻看门人拿了钥匙,打船坞侧边的木栅门引裴晋二人进了里头。一时裴钧举头望去,但见坞室之中正陡然耸着一艘高达数十尺的大型沙船,前后约有百尺来长,周身棕黑,宽座平底,可见其上桅杆三大两小,皆悬挂如翼白帆,靠近还可闻见桐油晾干后未散的气味。
裴钧牵着姜越,跟梅林玉沿船边扶梯上行走到了甲板上。待三人走入上层船舱之中,梅林玉抓住舱门边沿一处隐蔽的翘木使劲一拉,地板上便霍然弹起一道地门,往里看,是黑黝黝的一片空仓。
“这便是哥哥当初要开的空夹层了。”梅林玉道,“上头有多宽敞,里头就有多宽敞,不过是用来运货的,便只有六尺来高。再高便不隐蔽了。船匠特意把机关往边儿上藏了些,若是从里头上了栓,外头就算发现了机关所在,轻易也开不了。到时候再铺层干草或毯子,还能更隐秘些。”
“这船倒制得精巧。”姜越走到裴钧身前往夹层中看去,一出声便一针见血,“此处夹层,定是用来运赃的罢?”
“你这话就不对了。”裴钧从后扶着他,笑嘱他当心,顺他所言道:“何为赃?据公自贪者也。咱这可不是。过阵子张三同钱生一道南下,我便属意让他们乘这船前去,让钱生缴些好盐回来混同官盐售卖。这瞧着虽不正派,却实能降一降官盐居高不下的售价,又可替咱们举事积攒些物资,这岂非是为大业所虑?怎么能叫赃?”
“我真是说不过你,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姜越笑笑不同他争辩,也没什么好问,只走去了船头看舵。
裴钧在船上看了一圈,同梅林玉从夹层下的出口走到了船舱底层查看船桨,又走回到最上层的甲板,听梅林玉报了通造价与工钱。
他听完直觉这船上一样样的好处都是银子雕出来的,啧啧唏嘘一时,待下了船来,不禁抬手抚摸着木质的船身,问梅六道:
“梅六,你说这么大艘船,若是全全装满盘缠用度,最远能去到什么地方?”
“你是说一路不停么?”梅林玉最后揩了把额间细汗,将绢子收进袖口里,“算上水手船员的一干用度,船快的话,约摸去到南竺国都有可能罢。”
说完他见裴钧不语,竟似有怔忡,便狐疑撞了撞裴钧胳膊:“怎么了,哥哥,怎忽地问了这话?”
“问问罢了。”裴钧搪塞他一句,调开了头往船尾走去,可梅林玉却并不因此罢休。
“什么呀,哥哥是不是有事儿瞒了我?”梅林玉两步追在裴钧身后,忽地拽住他袖子道,“前阵子急着打船,我一心想着是替妍姐凑钱运盐用的,却倒忘了……哥哥你当初第一回让我打这船的时候,妍姐都还没出事儿呢!”
这话叫裴钧心里一突,抽出袖子没答他,可梅林玉却上前堵住裴钧去路,难得严正地看入裴钧眼中道:“哥哥,这船你是不是一开始就不是打来运货赚银子的?如若不是,那你当初要这船舱、要这夹层,又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在梅林玉绝不让步的追问下,裴钧自知避之不过,便先转开眼去,暂且不看梅林玉那双太过清明的眼睛。此时他抬眼望向这坞中的大船,经由这一问又一问,忽地也在闪念间遥遥回想起了那数月之前,他初初想着要打这船的时候。
那时他惨淡收场的一生似乎终于得到了重来的机会,但他睁眼所见的一切,却都还是陈朽不变的样子。
他还是睡在了姜湛的床上,那些该发生的错的乱的已经发生了大半,大半也决计无可更改,而那些不该发生的伤的痛的却一样都还没开始发生,叫他甚至不足以、也没有由头去怪罪和报复这一世的谁人。他满眼看着皇城金瓦叠翠,只觉雕梁画栋皆是空惘,而就连与之相关的种种记忆,也因染上了他前世冤屈的血,而一一都让他觉出恶心。
然那些记忆却还是一件件按部就班地发生了——新政,盐案,票议……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指向何等的结局。而当他昔日的故友正风发意气,一个个仍是青年才俊、年华尚在,月夜归去时,却唯独他的心内有岁月和背叛的虫蚁啃噬,也唯独他的脑海里,正生长着经久难以愈合的疤痕。
这些疤痕的存在根本不为人知,却一道叠着一道地横在他血肉下不断蔓延,在目不能见处日夜令他煎熬,用一点一滴的琐事提醒他去日无回,宛如日日在他前世被割裂的喉咙中灌下苦水。故而当人潮散去、噩梦降临,当他一次次惊醒在深夜里紧握枕下刀柄时,横贯生死的茫然,已叫他满腔充斥着绝无可能告知旁人的惊恨、虚无与格格不入。
所以他那时要船,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呢?
“哥哥。”
船坞昏晦的光景下,梅林玉抓住他手腕,拧了眉问他:
“你那时候,是不是想走?”
梅林玉今年岁数虽只二十有五,可却已然将梅家人那独到狠辣的眼力承袭下来,也随同一家子大小名贾,练出了一个顶好的脑瓜。虽他平日里遇事常爱同裴钧嘻哈打笑地荒唐过去,可一旦着意发起问了,却是不得答案势不罢休的。
裴钧自知此时避无可避,便也终于把头一点,答他道:“没错,我当初就是想一走了之,走得越远越好,所以才嘱你打了这双舱的船,预备要私吞盐粮运出京去,自此往后隐姓埋名的。”
“为什么啊?”梅林玉饶是猜出他所愿,一听之下却仍感震惊,“哥哥你那时候可是才升了官哪,皇上也庇护你,往后仕途也坦荡,那前程是花儿绣的、玉儿雕的,怎么就想着要走呢?”
裴钧目色一暗,垂眼低声道:“倦了,厌了,花儿看烦了、玉看够了,人也总要为今后想想退路。若我同皇上不破不离,便早晚要替他交出条命去;若是铁了心要与他分断离舍,则又绝不可能还留在京城。梅六,你说我那时该怎么办?”
梅林玉闻言一想,果真也觉出他的难处,捉住他的手便不免松开,犹疑之间,忡然问道:“那后来怎的又不走了?”
裴钧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下你叫我怎么走?裴妍都还没救出来,我外甥又搭进宫里了,况且……”
“吱呀”一声,二人头顶传来声响动,裴钧顿时小心收声。
他应着这声抬头去看,只见是姜越正从高高的甲板上顺梯走下来,与他二人尚隔了十来步远,此时正与他对上目光:“聊什么呢?”
裴钧并没有回答姜越。他只是目色深深地一路看着姜越走下船来,在姜越一声声走下木梯向他行来的脚步声中,压低声音凑近梅林玉耳边道:“那你爹也年年叫你回河西去,你又为什么不回去?”
梅林玉听言一愣,此时看看裴钧认真的神色,又顺由裴钧说这话时温和的目光,看向了徐徐向他们走来的姜越,倏地便明悟了裴钧的意思,叹出一声:“原来哥哥同我便跟这船是一样儿的,总归是抛锚拴死了呗,锚不动,咱两就谁也别想动。”
他这话说完,姜越已走至裴钧身边,听见这动与不动的是全然不明白,可正想问问他二人在说什么,梅林玉却赶忙推说要去备办崔宇的丧事,告了声失陪,就脚底抹油地溜出船坞去了。
他一走,姜越所有的疑窦便倾给了裴钧,眼见裴钧也摸摸鼻尖儿转过身去,忙一把拽住裴钧胳膊问:“你同梅少爷究竟说什么了?神神秘秘的。”
裴钧由得他拉住,瞥眼见这方坞中无人,便暂且同他耍起赖道:“他就是问问我有多喜欢你,没别的。”
姜越松开手失笑:“又胡说。”
“才不是胡说。”裴钧捉回他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还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我就这么跟他说呢,说我这心呀,是被晋王爷给拴稳当了,扎实在了,可跑不掉了,任谁拿金山银山也换不走。”说着他自然而然又抬手放在姜越胸上,冲姜越一眨眼睛问:“那晋王爷您呢?”
姜越不料他忽作袭胸之举,下意识就退开半步避过他手,脖根已微微发红,转开脸极低声道:“我怎么样,你还不知么?”
“我还就真不知了。”裴钧一抬手便把他拉回原位,盯着他面具下的双眼,严正地问:“姜越,你怎么总这么害羞啊?”
他张手把姜越环住,皱眉不解道:“莫非你根本不喜欢我?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
姜越目光一急:“自然不是。”
裴钧委屈巴巴地瘪嘴凑近了,又问:“那你就是不想同我亲近,嫌弃我了?”
姜越忙道:“绝无此事。”
“那你为何总避着我?”裴钧纳了闷儿,圈着姜越的手也愈发收紧了些,“从前咱还在司部做事儿的时候,请示问安、外出巡察,你倒时不时还捏我一下、搀我一把的,怎么眼下亲近起来了,你反倒却不敢了似的?”
“我……”姜越一时张口难言,待踟蹰再三,才低声道:“裴钧,难道你一直不知,我实则……是怕你么?”
“怕我?”裴钧一愣,只道这是他从未料到过的答案,这时揽着姜越是人都懵了,更加不解起来,“为什么?”
姜越此时怕他误会,自然想急着同他解释清楚,可他十来年的复杂心路又绝难以三言两语道明,是故眼下猛一牵丝,不免乱了心神不知如何择言相告,片息后,却似乎想到什么,忽地便一脸正肃地拉起裴钧,大步往船坞外的码头走去。
午后的阳光洒满运河,码头上各处走动着搬运货箱的赤膊工头,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货船按位停放,其间甚或能瞥见一二个洋人。
二人来到石砌的河口边,站在一艘搁浅的大船前一眼朝水面望去,只见河中波光闪动,岸边杨柳飘摇,翠绿的草枝漫衬着金光,在水中晃荡出一片灿青的色泽。
大船挡去了他们身后人来人往的嘈嘈,临河处尚算僻静。姜越引裴钧走至水边,看向河面垂柳沉默一时,忽地认真道:“裴钧,你于我,便似这天光于水了。”
裴钧看看河里的水影,又看看他,不得其意:“什么意思?”
姜越道:“若无天光,岸边柳叶青得再好,也绝然照不去水中半分颜色。故水能有绿,波光粼粼,盖天光之赐,故天光之令人生畏、令人生彩,便似你,而我只是无色之水罢了。”
他抬眼望向天际的日光,自嘲般徐徐道:“实则我自幼对你多是激赏与崇敬,却因从小与你误会,便难以同你亲近。后来我渐渐起了心意,近你一步是不能够,太远又舍不得,便唯独想在政事中与你留一分交集,故才点了你来京兆作少尹。可就连这个,你也总当我是要害你、伤你。由是我便更不敢再近你一步了,怕你愈加恼我、恨我,将我推拒得更远。如此怕着,畏着,竟也十年过去,如今要叫我一时不怕,又岂是易事?”
裴钧走向他一步,在盛烈的日光中弯眸看向他:“那你现在还怕么?”
姜越想了想,认真说:“怕。”
裴钧握起他手来,放轻声音问:“我已然过来了,同你在一处了,你还怕什么?”
姜越沉息一时,望向他道:“我怕你走。”
“瞎胡想。”裴钧在身后杂乱喧嚣的码头装卸声中飞速凑到他耳尖一亲,低声在他耳畔道,“你怕是不知道,我这辈子大约是专程来赖上你的,走是不可能了,你要是还不同我好,我岂不该疯了?”
“那我便是已经疯了。”姜越抬手覆在他手背上,凝目望向他,音色低沉下来,“前几日只要一想到你被困在宫里,我是一刻都坐不住,一刻都安顿不了。”他的眼神在光影下一闪,出声忽而一颤:“我根本不敢想,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好了,好了。”裴钧极怕他说起此类,一听便连忙推起他面具下缘与他深深相吻,直接堵上他胡言乱语的嘴,直吻到他颤动的手震逐渐平息,才渐渐与他分开劝道:“好了,姜越,我这不好好的?是你救了我呀,忘了?”
说罢他继续宽慰姜越道:“如今我出来了,春闱放榜了,船也打好了,三日后钱海清入班。待你重返朝堂,我们便即刻令他和张三去查盐案,回来便保举张三入刑部重审裴妍之案,这一切你全然不必担心,都交给我便是了。你呢,今日就回家去收拾东西,带上你那些个先生们,咱们明日就往庄子上住着谋反去,其他的什么都别多想,现在只管把你这局给盘活。”
裴钧捧起他双颊,认真看向他面具下的双眼眼道:“姜越,我要你活过来。我不仅要你活过来,我还要帮你坐稳这江山,帮你治好这天下。我要后世之人一想到盛世,便能说出你的名字。”
姜越锁眉与他相视,睫羽微颤间,低声问他:“那你呢?”
裴钧摊开手来牢牢牵住他,抬起另手从他眉心刮到鼻尖上,缱绻着眉宇轻笑起来:“我有你就够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