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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其罪六十三 · 专杀(八) ...

  •   “那是你爹第一回认得我,也是我,头一回真正打量你爹。”
      刑部讯室的昏光之下,蔡延说完这句,沉默了良久,才在怀缅之中继而说道:
      “你爹那人,生得粗胳膊粗腿、粗眉粗眼,面皮也黑,腰背也壮……杵在一院子人堆里是实在的扎眼,也是实在的不会说话。他那时居然径直把那些生皮塞来我怀里,草绳都快戳在我脸上……”
      “四下里当即有人笑他,他也浑不在意,只说那皮是整张的,毛也暖和,打出的绒料都能贴身,便叫我收下,好好儿给娃娃做两身衣裳……”

      说到这儿,他忽而哽咽了,老迈的目光因此看向对面刑架上浸血的蔡岚,眼中一时有浊泪滚动,胸膛也是几度的翻涌,过了许久,他才深吸口气,艰难地再道:
      “那时,全天下因了我叔父的干系,皆以为我蔡氏经了断马案都还屹立不倒,便实在是连皇帝都要忌惮的权党,而我蔡延,就更是这权党最为倚重的党徒,如此……求财求位者踏破门槛,拜宴总送来金玉书画,不过是为求我蔡氏几时的庇佑!可唯独裴炳……唯独裴炳当时送我的东西,是我儿子正需要的……”
      “而那料子也果真是好,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刮出绒来,又像云一样。慕风襁褓时候过冬的围帽,便是用那狐绒做的,那整张的鹿皮也裁成了床毡,一直贴身用到他满三岁了,都还被他娘亲放进箱子,一路给他带回了西林……”

      “那后来呢?”
      裴钧没兴趣听他琐碎的家事,只拉来了椅子就近坐下,用鞭柄一掀他额头问道:“我爹是如此待你,你又是如何待我爹的?”
      蔡延因此回过神来,颤了颤唇才哑然说道:“如此的小事,好事,一开始,我与他自是有来有往……”

      随着朝廷将裴炳一家的户籍从江北道调入京中,裴炳终于请旨回乡,接来了自己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住进了高相廷替他打点的宅邸——只是他父亲裴原已经过世,无缘得见他衣锦还乡,也无缘得见京城的繁华。
      他回去的时候,家里的灵堂早拆,父亲已经下葬,而他,竟是连父亲的热孝都没有赶上。

      战时的武将是不许丁忧的,但蔡延有心,便还是从户部听闻了此事。他因而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免心起惋惜,甚至动了心思,要为裴父求一个追赠的名号——可这等事是叫君主汗颜,并不好往御前去送,他又唯恐被蔡荣觉察出偏袒,把裴炳过早地绕进更复杂的局势之中,思来想去,终究是不可,便只托户部的陶普,辗转将此事透给了礼部知道。
      而也确然如他所料一般,高相廷很快就在礼部做主,给裴炳点算的赏赐里又加封了一匣抚恤的钱帛,更是亲自送到裴府,亲手交给裴炳,并带去了亲笔写就的千字悼文和一札佛经,好好地交到了齐阿兰手中。
      不仅如此,他还给点泪的齐阿兰递了绢帕,换得裴妍和裴钧叫一声“世伯”,给他们寻了先生来开蒙,再后来,是连裴炳都要叫他声老哥了。

      “这便是高文肃……”
      蔡延叹了声:“他出身窘困孤苦,时运从来不济,接人待物,却总是比我多几分真心。他和裴炳倒是同一类人,只可惜啊……”
      说到此,他老颓的眼瞳沉沉转向裴钧,嘴角牵起个残戾的笑来:
      “这一类人,吃亏也是亏在真心。”

      蔡延总以为,那一桩他私底下做出的善事功德,蠢钝如裴炳,应该是一辈子都不会知晓的,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几日之后,下了朝会出宫的路上,他只是不经意地往武官人堆里抬眉一瞥,却看见裴炳正双目炯炯地盯着自己。
      而见他也往这边看来,裴炳还更站直了,赶紧向他指了指前方的户部等人,又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旋即嘿嘿笑了笑,向他恭恭敬敬地隔空抱拳,用口型说了句“多谢”,接着,他便继续同几个武官说着、笑着,挠头请教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就这么嘻嘻哈哈地走出宫门去了。

      那一瞬,蔡延在夏日碧树下蓦然怔愣,后脊也在热闷的浓荫下丝丝泛凉。

      这个从江北道乡野闯来京城的莽汉老粗,可能连朝报上的大字儿都还认不全乎,更是还绝然搞不懂谁和谁一党、谁和谁一派,朝局的暗流又是怎样涌动的,但奇怪的却是,他竟能无视党派地让孟仁甫、高相廷,让他蔡延——甚至是让皇帝都理所当然地帮他成事,就连一些微末的消息,也很快就能从正确的人那儿打听了问来,这足以证明,他仅仅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学会了一桩许多在京官员终其一生都不见能做到的事情,那就是广交僚友,一视同仁。
      而裴炳在那时的流言蜚语中,虽总是愚钝的、憨蠢的,是被所有人质疑着“到底是怎么打下了那场胜仗”的,但与此同时,他也是唯一一个让所有人都不会设防,甚至是让所有人都会因自然生出的优越之感,而乐意指教他两句、帮他些忙的……如此奇特又可笑的家伙。
      这个家伙甚至猜到了他不想张扬此事,故而没有大张旗鼓地走过来答谢。
      想到这儿,蔡延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他忽而意识到,也许,他是根本就看错了裴炳。
      是了。也许这朝中的众人都是眼见裴炳憨厚老实、口舌笨重,才忽略了一个早已明摆在眼前的事实——
      试问,一个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马前卒子,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就从边境田地里滚泥巴交租的庄稼汉,变成了这泱泱大朝正三品的将官,而就在昨日,他还单独被皇帝诏去了御前说话,更是受赐了一把玄刃宝剑,这样的人,难道真会比他们这些个只知道考学恩荫、读圣贤礼教的体面人蠢吗?难道,他凭借的仅仅只是运气吗?
      不……
      蔡延忽而不这么想了。
      这个崭新的发现令他惊异,细想而来,又是如此的有趣。他甚至希望自己能有多一些闲暇,好来探一探这个裴炳的根底,可就在那时,他手边却忽而有了一个更为棘手的问题。

      永顺四十一年,蔡荣复任了。

      蔡荣复任的消息,是忽然从司礼监里通传下来的。蔡延并不是从内阁得知,也不是从宗家得知,便知道这绝不是蔡荣自己的意思,而是宫里那位皇帝的意思。
      蔡荣那时都七十六了。自断马案后被永顺帝罢免以来,他大权失落、怄发了头风,就连头发都在几月之内完全地白了。
      四年前,他是灰头土脸地被他儿子蔡谡接回了西林养病的,而这四年以来,京中虽然人人都忌惮他国公的名头、蔡氏的网罗,可却也人人都以为他气数将尽,徒剩余威,蔡氏经年积累的一切官资人脉,似乎也该慢慢地倾斜去蔡延的肩上。
      可是,皇帝真是这么想吗?

      比起后来的两代皇帝,蔡延一直认为,永顺帝的心思,是最难猜的。
      在这样一位名可传世、文治武功的帝王面前,不仅仅是他自己,也不仅仅是蔡荣,就连那满殿的朝臣和那些高居世宗阁里的皇子皇亲们,也无一不是绷紧了头皮,日日被笼罩在未知的阴影下过活。
      纵观三十年官途生涯,蔡延并不觉得永顺帝对自己的任职会有何不满,而永顺帝对于蔡氏权党内部的继任更替,早也应该是心照不宣。那在此时此刻把蔡荣召回京中,为的又该是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叫蔡荣于七十六岁的高龄,再在武官任上有什么建树吗?
      不,一定不是的。相反,他也许只是为了求稳。
      但又是为了稳住什么呢?
      对此,蔡延忽而有了极为不妙的预感。

      经过多番的打听,他才终于得知,现任的中军都指挥使,即将被圣旨调去上直卫的亲军之中,不再受五军都督府的管辖,而戍守宫城的上直卫亲军也将有小规模更替,其中有蔡荣旧时亲信的两支部队,一支是要分出些兵马去与皇陵卫换戍,而另一支,却是打散编入了京畿各地的州兵、县兵,领头的更是要升任去地方军了。
      如此的布局,如此的快速和隐秘,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而回京当夜就把蔡延叫来府中一叙的蔡荣,显然也与他有相似的忧虑。

      在恒国公府的书房昏灯下,蔡荣衰老的脸上满是阴郁。他的眼睛紧盯着蔡延,目光是对天子的怨毒,口中仿若蛇息的气嘶,在屋内良久的静默之后,只轻轻吐出了几个字来:

      “皇帝这是在想后事了。”

      蔡延立即低下了头,听他又道:“朝中虽则没什么消息,可太医院近来入宫频繁,想必是皇帝身子老了,到了需要忧心的时候。他眼下把我调回京中,一则,定是想看住我,二则,也是要我替他镇住京门,扶太子登基,以防各地的藩王动什么心思,但更紧要的……是他知道太子之后还有太孙,太子虽然受蔡氏拱卫,那太孙却自来不受我待见,这么一换了皇城的亲军,便能防着我插手宫里的事了……哼,他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啊。要是真等他儿子登基了,你说,那小太孙将来会放过我吗?”
      他幽深的话音散化在一室檀香之间,话尾的余韵,却勾勒出了那不远的将来即将落在蔡氏门族之上的灭顶之灾。
      蔡延深深一息,心中虽想到了更多的一层,口中却只是肃穆地问他:“叔父以为该如何应对?”
      蔡荣似乎是早已想好了,这时只是吩咐他道:“过几日先办一场宴,瞧瞧这京中还有多少人乐意来拜我蔡荣的家门。等到下个月,再叫你大哥去云门一趟,见一见答里特汗,把点算的数目报给我知道。”
      蔡延倏地抬头:“叔父要动那里的人马?”
      “如今倒还不是时候,但那拨人马,本就是为了此时备的。”蔡荣咬牙恨恨道,“永顺老儿既是过河拆桥,想拔了我蔡家的梁子去垫他儿孙的龙椅,那我倒要看看……”
      “等他一死,他的那些个好儿孙,还有没有他这么大本事。”

      “——所以,你们果真在云门暗蓄了人马?在哪里,有多少人?”
      裴钧听到这里,从椅中直起身来,死死盯住蔡延问道:“此事与答里特汗又有什么关系?”
      “我几时说过,那些人马是暗蓄在云门的?”蔡延缓缓地反问他道,“你真以为蔡荣有能耐在边关重镇屯兵四十年,这朝中却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你也太高看他了……”
      他说着,阴恻恻地笑了一声:“蔡荣此人阴狠狡厉,又极擅威慑,本该是个不小的人物,但坏却坏在自私贪婪,又没什么长谋,到手的东西,总是白白断送。当年若不是逼着我进京替他铺路,他那等人,就算替皇帝剿灭了丁梁、平定了倭患,又岂会有国公的清福可享?呵,头顶着永顺爷那样的皇帝,他只会像如今的萧阳一样,始终转陀螺似的戍守各方,到死都回不了京城一趟——”
      “那云门到底是什么人马?”裴钧折起鞭子,没耐烦地抵住他下巴,“不在边关,不在重镇,又不在户部的黄册之上,还跟答里特汗扯上了关系,那地方难道是在……”
      他忽而想到了一个可能,神台一凛:“关外?”
      “不错,是在关外。”
      蔡延忍痛挣开那鞭子,冷冷睨着他:“你可记得安治末年,丰州曾有一批发配的囚徒,因不堪苦役起事出逃,三千多人跑出了塞北,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哈克卜尼汗征战草原,各部流亡的人马屡犯边境,叫朝廷应付得捉襟见肘,根本就没有余力前去追捕,倒让那帮人逃过一死,躲在山沟里建起了村寨,和仑图的游民混居在一起,田耕捕鱼,繁衍生息,又因采掘铁矿、银矿……二十年后竟化为城邦,有了些规模,被周边的仑图人叫作‘库河’,直至一个偶然的机会,才被出征的蔡荣率部发现……”
      “蔡荣那时本想即刻上报朝廷,去剿灭了他们,可一探才知道,这帮人竟然给答里特汗交着税赋,寻求了保护。要是动他们,答里特汗绝不会坐视不理……而一旦交战,双方又必然会损兵折将。就算朝廷派来人马,在那时的乱境之下,蔡荣也无法速攻下它,而要是久攻不下,平添了伤亡,再把新的战事挑了起来,蔡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就在蔡荣举棋不定的时候……答里特汗秘密前来,与他会面,说是不希望这满山矿石落入仑图王室或中原皇族的手中,为此,他愿意与蔡荣共享库河,但前提是……蔡荣绝不能将此事上报朝廷,而至此往后,无论边境的战事如何,他不会来犯云门和丰州,蔡荣也不能与他为敌,并且,还需要为他提供部族所需要的丝绸和绢纱,相应的,他也可以给蔡荣一些皮毛和战马……”
      “所以,蔡荣就答应了?就为了这库河的铁矿银矿……为了皮毛和战马,这四十年来,你们蔡氏竟然一直和仑图的部族勾结,私开互市,走私我朝的丝绸和绢纱?”
      裴钧直觉后脊恶寒,握鞭的手已浮起青筋。
      他忽然想起了姜越之前遇刺的事情,也忽然在这一刻想通了——为什么蔡沨当初宁可铤而走险、刺杀皇亲,也不能让同为云门邻地的涂州落入姜越的手中。
      他是怕姜越发现那库河的勾当!
      想到这里,裴钧霍然站起来,咬着牙根再问:“那后来从云门关一带消失的百姓,也都是被你们送去了这个地方?被送去给仑图人当牛做马为奴隶,去给仑图人劈山挖矿?那我爹呢?我爹的死……也与此有关吗?”
      蔡延没有说话,可沉默却是最直白的回答。
      他的目光不再看裴钧了,转而垂眼盯着讯室地面污脏的尘垢和那些从蔡岚身上溅出的血点,倏地一摇,才低沉地说道:
      “你爹,原本就不该出现在那个地方……”

      永顺四十四年秋,天子病危。
      除却居住在东宫的太子姜赸和未成年的皇子姜越,其他成年的皇子早已受封就藩,没有皇诏,并不能从封地回京。
      随着这一消息从内务府的值事房里一层一层地传出宫外,被刻意留在京中待命的昭毅将军裴炳受兵部密令,于家中搁下了正在用饭的碗和筷子。
      在齐阿兰担忧的目光下,他只揽了揽儿女,道一声“就回”,便披甲执锐,持符节入元辰门,率领前锋营四千五百人守备禁宫,而与此同时,皇城中也已由上直卫的三千精兵严密戍守,杜绝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出入。

      这夜,一道道宫门从外至内接连紧闭,一条条甬道上,也只剩下沉默涌动的铁甲之声。
      灯火通明的嘉麟殿里,所有的太监、宫女、大臣和嫔妃都已被屏退,唯有四十三岁的太子姜赸与十四岁的晋王姜越,一大一小跪在永顺帝榻前,以儿子的身份,聆听着皇帝最后的旨意。
      他们如幼童听训一般,垂手跪在父亲的床头,哥哥在前,弟弟在后,齐齐看向父亲的方向,而曾经高壮威严、雄才大略的永顺皇帝,此时已苍老至极地凹陷在一床赤金绣字的衾被之中,历经几番昏瞀才再度苏醒,似乎是终于清明了眼下的情形,便出声让儿子们再靠近些。

      姜越跟着大哥起身伏近,再抬头时,见父皇已握住了大哥的手,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
      “朕即继位……四十年来,曾三出沙漠,两渡北关,虽则爱民勤政,立过大功,却也力所不逮,铸过大错……然此一生,朕自认为国为民,已付全力,便足可谓致矣,足可谓尽矣……尔后治国,太子当效此,切不可恣取国帑、戕贼万民,事事都要以祖业为先,要以生民为先……去做一个无愧天下的,仁德的皇帝……国朝往后,就托给你了……”
      姜赸紧握着父皇的手指,浑身颤抖地含泪应道:“是,父皇!”
      永顺帝看向他,想了想,似是有什么还放心不下,便用仅存的心智,勉力再道:“朕知道,这朝中还有蠹虫未尽,有国贼难消……一众人中,你最恨是蔡荣。自断马案后,你眼见国境破碎,军民累战,总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但是,太子啊,为帝王者,总是要在数害之中,搏一个稳妥,要循序渐进,忍一个时机……凡事,你不要只想着杀人,也要想着用人,要想着制衡。治天下,绝不只是意气之事……更是要知道孰轻孰重,择善而为之……你明白么?”
      姜赸垂泪应道:“儿臣明白了……”
      这时,永顺帝又咳了起来,姜赸便要唤太医进来,永顺帝却拍拍他手背,慢慢消停下来,让他先去把太孙姜浒给唤来跟前,好趁着最后的光景,再让他看看。
      姜赸听了,连忙擦泪起身去殿外寻人,而目送了姜赸的背影出去,永顺帝终于看向了面前的姜越,沉静了许久,眼中竟忽而含上了笑:
      “小七啊,听说你近来射猎不错……可是得了什么指教?来,也和父皇讲讲看罢。”
      如此慈爱的神情,自承平皇后仙去,永顺帝近年总是少有。姜越也是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父皇许多年前曾问他的话。
      一旦想到父皇是重病之下含混了心智,才会这样颠倒时光,姜越一时痛似锥心,几乎说不出话,但几经忍泪,他还是如当年一般,沉定地回答他道:“儿臣幸得裴将军指教,箭术有了些进境,等下次巡猎……儿臣,定要为父皇猎一头鹿。”
      永顺帝听他说完这话,看他的目光却忽而疑惑,待恍惚地一颤,才又像是回过神来一样,眼中刹那间百感翻涌,一行泪水便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下,声音也因此凝噎起来:“朕的小七,竟然……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姜越鼻子一酸,听言几乎哭出来,永顺帝却已拍拍他脸颊,细细打量之下,眼瞳摇曳道:“可惜了……可惜了。你大哥自小温贤仁厚,身上没有杀伐的气魄……父皇原本想等你再大些的……可如今,只……只怕是等不到了……”
      姜越眉心骤聚,赤红的双目颤动,用力握住他宽厚的手掌,泪水在这一刻终于落下,而眼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永顺帝脸上的慈爱却渐渐褪去,突然叫了他名字说道:
      “姜越,你要,要答应朕……”
      姜越望着他,此时的泪眼万不敢一瞬,颤息出声道:“儿臣听旨。”
      隔着眼前模糊的水光,他看见父皇的目光从犹豫化为坚定,却又从坚定转为不忍,旋即,他听见了父皇哽咽的低语:
      “父皇给你留下了亲军,那是留给你自保用的,你要学会统御,好好儿捏在手里……从今往后,你大哥就是皇帝了……他定会有猜你,疑你的时候,只是,你也要信他……不要背弃他。”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缓了口气才再继续道:“他是你大哥,秉性总良善,他是绝不会杀你的……凡事你只当为了社稷,多替他想想。若是今后,他有遇事不决,或行令寡断的时候,你也不要怕他,权当是替、替父皇,劝劝他罢……你们兄弟之间,吵也行,骂也行,只是万万……万万不要动兵戈……听见了吗?”
      “是,儿臣听见了!”姜越痛彻心扉地大力点头,而永顺帝也忽然用尽全力地将他拉到身前,颤着嘴唇贴在他耳畔,留下了最后一句轻轻的嘱托:
      “小七啊,帮帮你大哥……嗯?”
      这一句似是父命,又似是哀求,尾音凄婉怆然,终于充满了遗憾。姜越听来肺腑如绞,抵在他额边哭着应是,而就在这一刻,他察觉父皇的手忽而垂落下去了,心胸便顿然一空,瞬间双目发黑地哭喊出来:
      “父皇!!”
      殿外的姜赸正领姜浒前来,走在石阶上听闻了这声,当即双腿发软地奔进殿门,大哭着扑到龙榻旁边:“父皇!父皇!!”
      姜越被他撞倒,跌坐在地上,惶而被灌入殿门的秋风吹透了脊骨,四肢和脸颊都像是裂肤一般刺痛的冰凉。
      片息之间,他再抬起眼来,见大他五岁的姜浒也跪在一旁哀伤地哭着,而前面的大哥却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了他,那一张错愕而悲痛的脸上泣泪忽止、双目充血,面孔竟是那样的陌生,脸上的神情也近乎狞然。
      他听见大哥嘶哑地问道:“父皇跟你说什么了?”
      姜越来不及多想,只擦过泪水答道:“父皇让我帮帮大哥。”
      可姜赸听言,对他却更是悚然惊视:“……帮?”
      这一瞬,他的目光就像利剑一样架在姜越脖颈,姜越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此时的大哥不再是大哥,太子也不再是太子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国朝刚刚继任的新君,而国君之下皆为臣民,哪有臣民不言效忠与辅佐,反倒还敢说一个“帮”字的?
      想到此,他胸中霎时透冷,启齿想改口,却也在这一刻心知晚了。
      随着“大行皇帝圣灵殡天”的长呼在殿外响起,一众内阁、礼部和五寺的臣僚相继涌入殿中,接连跪在了二人身旁。
      群臣的恸哭此起彼伏,在司礼监拔长而尖锐的宣诏声下,姜越亲眼见证了孟仁甫将父皇的龙袍披在了自己大哥颤抖的肩头,而这满殿的臣僚也尽都见证着,灵前继位的新君目光惊疑,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跪地的晋王。
      日后朝中的隐龙之说,已自此夜悄然起始,而就在众人哀哭沉沦时,蔡延却听殿外忽而传来了蔡荣拔高的怒吼:
      “裴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阻拦本府面见天子!你是瞎了眼睛,不要命了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7章 其罪六十三 · 专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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