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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其罪五十一 · 幸进(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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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海清被下人请出来拿主意,开了门只站在石阶上垂眼看他,没好气道:“回去罢,张尚书。我师父体虚,不见客。”
张三自知来的不是时候,便也不分辩,要走,却又听钱海清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师父有话,让我转告张尚书。”
他回过头,见钱海清的脸上颇有不太耐烦的神色,仿佛是几番挣扎,才说出口道:“我师父让你谨记:藏,修,息,遊。就这四个字,没了。”
“藏修……息遊?”张三在白纸灯笼下一愣,目光犹疑,“是《学记》里的?”
钱海清却不再答他,只胡乱抱了个拳,就在他眼前关上了忠义侯府的大门。
秋月如水,钱海清心气不平地走回了后院,见月色之下,他那重伤初愈的师父正裹在一身夹棉的素褂里,手中托着个灰毛的手焐,坐在铺了厚毡的轮椅之中,挑着长眉,百无聊赖地盯着跟前的姜煊练拳——
这要是搁在过去,师父合该是站在这儿带小世子一同练拳的。
然而廷杖过去了一月有余,裴钧虽在他爷爷钱神医的调治下坐起了身来,也能离开床榻,稍稍走动了,却仍旧未能久立,身形也比从前瘦削了许多,还不知多少时日才能再养回来。
钱海清不由想起他初到侯府的那日,天尚凛冬,师父却只穿着短袄,负手扎了马步,在扫净雪碎的空地上晨练。那时师父双腿顿地,长而有力,腰似磐石,稳而又稳,可现在……
他鼻尖起了酸涩,闭目深吸一口气,赶紧忍了下去,只一言不发地走到姜煊的身边,也跟着学过的步子,开始吐纳练拳。
裴钧耷拉着眼,瞧见他回来,支了下巴问他:“张三怎么来了?”
钱海清扎好马步,没答话。
裴钧眼底有了笑意:“是不是你吓唬他,说我快死了?”
钱海清还是没答话,只放平马步,带拳回身,皱着眉头反问:“师父为何要提点他?”
裴钧颇觉有趣地观赏着自己学生的神色,实话实说:“小阿三资历不够,却幸进高位,聪慧肃正,却为人清高,如今应是夹在六部和清流之间里外都不是人。晋王在时,他还能有个师父帮衬,如今晋王出征,他一肚子的烦恼无人可诉,想来是苦恼至极。我不过帮晋王点他一句罢了。就那四个字,你没给他瞎掰乱造罢?”
钱海清被他猜中了心思,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倒是想给他胡说一通,可师父要做功德,我又哪儿敢啊。”
裴钧看他是真生气了,有些无奈道:“我想让他进来瞧瞧,你不让;让你带给他的也就四个字,你还嫌多?”
“师父言外之意,可不止那四个字。”钱海清收肘塌腰,顿步转身,用力打出一拳,“《学记》有言,‘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遊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师父,您可没少教他。”
裴钧支着脑门,头疼地按了按眉心:“是,是我教多了,我多管闲事了,我有罪,行了吧?”
“舅舅。”姜煊正在好奇的年纪,听到听不懂的,赶忙停了拳问道,“这话什么意思啊?”
裴钧倦倦地答道:“所谓藏,是储藏,是积累,要人虚心受教,才可用新的知识,修正自己过往的认知。修,就是把积累的知识加以运用,反复练习,以达知行合一之境。而息,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遊……则是不为现实所困,能够自由自在地游走其中。”
姜煊似懂非懂:“思齐哥哥说得对,这四个字,真的好多啊!我就学一样行吗?”
“当然不行。你来,到舅舅身边来。”裴钧哑然失笑,将姜煊唤到身边,抬手给这娃娃擦了把额上的汗,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还在气头上的钱海清听,“记住了,煊儿,藏而不修,你就没有自我,容易被欺骗。修而不息,你就思维闭塞,难以豁达。若是息而不遊呢,你容易狂放自大,自以为是。唯四者俱全,方能从心所欲,自然而然,这才是‘安’。安者,自固本心,不急不躁——”
“怎么不急不躁?张家人陪着皇上打师父板子,师父却要帮他们教儿子,我不服!”钱海清听不下去了,一想到师父以德报怨地提点了张三这么多,他这拳都没法打了,“师父有我做学生还不够么?那张三几次顶撞您,回京多日都不曾来瞧过您一次,何值得您费这心思?”
裴钧见他犯浑,只好耳语姜煊让娃娃回屋去找裴妍洗漱,接着才对钱海清招了招手:“来,你靠近些,不然我说话费劲。”
钱海清心知自己失礼,走到他身边要跪下听训,可他刚要弯膝就被裴钧捞直了身来。
如此,他站在裴钧面前,是头一遭比师父高出了许多,可这样从高处往下看,他竟觉得从来都高大厉害的师父愈加是英雄折骨,一时眼下都发热,不由叫道:“师父……”
裴钧却怡然自乐,自己摇着轮椅绕着他转了一圈,仰头看进他眼里笑:“心疼师父啊?是不是觉着师父好可怜?”
钱海清憋了眼泪,点点头:“刚回来的时候,瞧见师父的样子……半分血色没有,像是庙里的浮屠被剥完了相,我都吓坏了,跪在床边,不敢出声叫。家里铺上灵堂,我虽知道是计,却又真的怕!要不是蔡氏擅权、薛张误政,天下凋敝不至如此,师父您,也不至如此……”
裴钧把轮椅停在他面前,笑出来:“那张三心疼他爹,岂不与你心疼师父是一样的,你又为何要揍他?”
钱海清伶牙俐齿一时结舌,想了想道:“他可以心疼他爹,但他不能说师父这板子是打对了地方。”
“可这是你的想法,是我的想法,却不是张三的。”裴钧叹息道,“小思齐啊,这朝班之中,思流其多,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信条,自己的政见。这些立场、信条和政见并没有高下之分,差别只在合不合时世。合时世的,就是对的,不合时世的,就是错的。你我的想法,放在当今或许是对的,但再过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一百年,时世变换,你我还是对的吗?或许到了那时,阿三的想法才是对的。所以我一直在教你……”
他放开手焐,用温热的手指点去了钱海清眼角的泪,轻轻地说:“读书做学问,是攀山,你和阿三都是少赴凌云之才,你们贯来只管往高处、往深处走,未尝想过回头,也未尝想过退一步。可做官却是化水,要学水一样,装在碗里是聚,泼在地上是散,在什么地方,就是什么形状,这叫适器。适器,不是叫你们学人口舌,与流合污,而是要你们知道自洽——要能变化自己的形态,把自己洽融进时世里,洽融进局势中,只有这样为官,方能洽融万物。”
钱海清一边听他说来,一边思索,不甚甘愿道:“师父以为,我与那张见一,竟是一般人物?”
裴钧点了点头,片刻,又微微蹙眉道:“是,也不是。”
他示意钱海清推着自己的轮椅走走,一边将手拢回手焐,一边说道:
“你和张三啊,都贵在心中有道,且心智坚毅,更肯想肯干。有如此资质,自然能把所思所想付诸政务,甚好。但你们的缺点也在于此。若是任由你们在自己的道儿上狂奔,久而久之,定会闭塞自大。所以晋王才让张三入刑部,我才让你入御史台。这虽为时局所迫,但也算投了机缘,为的都是让你们去穿穿别人的衣裳,趿趿别人的鞋子,受受别人的磋磨,方能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如此才能同他们一起做事儿。如今你在御史台做的不错,是因为你早年没有被张家那样的士族禁锢过,入班也还有师父陪着,指点着,方不至行差踏错。可张三的出身已是把枷锁,他师父又不止是臣,还是君,有些东西,能看见,却教不了他,而我能教他,他也不见能听,这一路上还有他老爹指手画脚,就更是麻烦了。我和晋王爷是盼着他能挣脱枷锁,和你一起有一番大作为的,毕竟这改天换地的事,从来不是一家春秋。但是,这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钱海清撇撇嘴:“可我总觉着,师父不止是教他做官。”
裴钧抬手在后肩拍拍他推轮椅的手,仰头望月道:“自然不止。我平日教你,又何尝只是教你做官?”
早秋的凉风从他两鬓游走而过,他在月色下,举目是双眼清明:“世上读书人都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可这‘兼济天下’何尝容易?做师父的,当然要先教你们‘独善其身’,先修好自己,再去修你们的天下。”
说到这儿,他望着月亮,长眸带笑道:“不过,这兼济天下,虽然是桩苦差,但其中也未尝没有乐趣可言,此所以古今无数人物为之前赴后继,死而后已……这乐趣你知,我知,我师兄弟和晋王爷也都知道,可张三却不知。晋王为他表字‘见一’,虽是‘见道’之意,但我却期望张三不只能见道,还要能信道,乐道。少年时候在张家,我总想教会张三快乐,教会他笑,如今或然也是,却也不知是不是奢求……”
眼见师父似生出感伤,钱海清赶忙道:“教不会他就算了。我快乐,师父可以多教教我!”
“你呀……哎,什么飞醋都吃。”
轮椅推到了东院里,裴钧撑着扶手站起了身来,用两指点点钱海清的脑门,一字字笑道:“敬,逊,务,时,敏。你修一辈子吧。”
说完,他便搂着手焐,在董叔的搀扶下走回了屋去。
而钱海清独在月下思忖了半晌:“敬逊务时敏……”
待想明白了,他又捂着脑门笑出声来:
“五个字。嘿,我比那张见一,到底还是多得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