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伽马之 五芒星》豆儿太岁

5、三、动员

　　几乎是下意识的，莫降从口袋里摸出烟来搁到嘴边，这才想起自己是在室内。偌大的阶梯教室内人塞得满满当当，有男有女，年龄不同，气质各异，体格看起来更是千差万别。接收到附近异样的侧目，莫降握着打火机的手尴尬地僵住，继而讪笑，取下了烟。
　　沈立宇也是头一回见莫降表现出紧张。初中相识以来，两人可说福祸与共，一同赴考也一道打架。在沈立宇的印象里，莫降是挨了拳头都能鬼畜地笑出来的奇葩，简直比弥勒佛还和蔼可亲，得到沈公子亲赐外号“御弟哥哥”。并且就在刚刚，冷不丁同新筑三佬之一的黎小薰直接晤面，莫降亦仅仅是愣了片刻，完全不打怵，还能游刃有余地与人流畅问答。要知道，当初他沈公子在美人跟前可是无措到张口结舌血压飙升膝盖哆嗦肌肉痉挛，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地上。
　　不过意外的是，这回沈立宇也一反常态，并没有抓住机会狠狠挖苦一番莫降。事实，固然面上作得自若，但如此场面下，即便身经百战嚣张跋扈如沈公子，一时间仍难免腋下生汗。他倒不是被人数吓着的。
　　“乖乖，胡啸林嗳！蝉联三届亚欧联赛的70公斤以上级摔跤冠军……那个是活的‘静默使徒’巴雅尔？妈呀，他的狙击枪在哪儿在哪儿？噢，不让带进场……天哥？！我去，天哥在这儿干嘛？他已经是十方的金字招牌了，给晚辈们留条活路啊大哥！”
　　满屋子的精英，满屋子的荷尔蒙，熏得沈立宇两眼放光肾上腺素迅速蹿腾，熏得莫降晕头转向时时刻刻感觉前途多舛，恐怕小命休矣。
　　“酷不酷？值不值？”沈立宇还处于亢奋状态平静不下来，不时地拿胳膊肘撞莫降，指给他看这个英雄那个大腕。有些人莫降模模糊糊略有印象，更多人他完全不认识，只是麻木地听着沈立宇如数家珍一一道来，胸膛里突突地跳，遏制不住地心悸。
　　终于，沈立宇意识到了莫降的沉默，扭头纳罕地盯着他。
　　“你，不是吧？活久见嘿！莫你真怕啦？来小爷测测脉搏……哎哟喂，你刚做偷儿去了吗？稀罕稀罕嘿！我算见证历史了。哈哈哈，你这下倒真活得像个人了！”
　　莫降没有将烟放回烟盒里，夹在指间来来回回地转，视线在场中逡巡，看得眼热，嘴角抑制不住往上扬。
　　只是笑，不驳，不辩。
　　沈立宇突然心里头咯噔一下，仿佛卡壳了漏拍了，呼吸都跟着窒住。
　　那不是小莫惯有的笑容。
　　——沈立宇心底里涌动着不安的情绪。但这笑容他曾经是见过的。仅有一次，却直觉不想再看见。
　　恍惚忆起莫爷爷临终时的托付，说：“糖糖笑起来比不笑更怕人。你得看着他，让他笑，也防着他笑。小宇啊，爷爷为难你了！”
　　彼时，沈立宇并不理解莫爷爷话里的意思。凭他那达到一百五十九的智商也有算不准堪不透的事，比如情感，比如人性，还比如，莫降笑里的深意。
　　可还是想他这么假模假式地笑下去，表面上与这纷繁复杂的红尘相安无事。
　　沈立宇的胳膊肘懒洋洋搭上莫降肩头，三分逗七分真：“慎住，兄弟！刺激的在后头，一起去闹个欢。”
　　莫降缓缓抬起头来，眼底的热烈倏地收敛，古怪地哼了声：“我开始后悔来了。”
　　沈立宇歪嘴笑：“退出还来得及！”
　　“退出？”莫降目光移向下方，阶梯的终点，全场瞩目。
　　黎小薰登着七寸高的高跟鞋步履袅娜地踱上讲台，贴身剪裁的窄腿裤勾勒出她纤长匀称的腿形，更衬托她利落飒爽的个性。
　　“十点二十，早上好，勇士们！”黎小薰的开场白恰如其人，简洁干脆，“相信自我介绍可以免了，人以群分，在座不少人恐怕还是老相好呢！”
　　坐中响起克制的笑声。
　　“所以让我们直奔主题吧！首先，我以十方当家人的身份十分感谢，并且万分欢迎各位精英赏脸到来。噢喔，大家的确很享受这个词，精英！嗯，当然我也是精英！此条结论不接受反对意见。”
　　笑声更明显了。众人面上的神情也较之前更为放松自在。
　　“诚如各位灵通的消息网所透露的，十方即将迎来一次重大改革。当然不是权力结构调整啦！这件事只要我还是掌柜，董事局就想都不要想，嗯哼！”黎小薰俏皮地摇了摇手指，继续说道，“十方的行动部一直是业内有口皆碑的，但生意就是生意，你做我做大家做，馒头就那么点儿大，再小的蚂蚁聚众排队来啃，没多久也就啃完了。
　　“是，目前来讲，十方依然是龙头老大，在亚洲我们已经达成了半垄断。可拜托，我的目标是全垄断啊！是全球啊！我才不在乎被人骂吃独食呢！我就喜欢站在顶端看别人吃不着又打不死我的样子，呼呼，开心！
　　“因此我需要组建一支更强，强到变态的精英小队。目标，穿越三不管军事禁区，消灭物流地图上的这片红色回避地带。”
　　黎小薰的讲话出现了首次的中顿。她在硕大的幻灯片前缓缓转身，目光毫不掩饰地一一扫过应试者们的脸庞，纤毫不落地收纳下他们的喜怒哀乐，嘴角边笑容延展，流露出戏谑。
　　“军队都不愿轻易涉足的区域，那里已经成了各方武装势力、恐怖组织、也许还有掩藏的神秘社团默认的绝佳据点。光靠火力支持都无法保证能够安全通过。保全员们不止需要强硬的战斗力，还需要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额角，“谈判斡旋，内容涉及宗教、政治、商业和军事，方方面面。你们甚至还得掌握些娱乐圈的人脉，谁知道某个部落酋长的女儿会不会突然提出要跟某国际巨星一夜春宵这样的【合理诉求】呢？”
　　四周的笑声已是起哄般的放肆，还有几人更打起了口哨助威。黎小薰摆出一副“你们这些坏小子”的亲妈脸，做了个手势压制噪音，接着讲下去。
　　“有鉴于定义的特殊性，所以每位申请加入小队的精英勇士，无论是内部招募还是外聘，也无论过往履历清白如水或者功勋卓然，一律要通过由我——对，你们可以叫我大美人，以后也许会哭着喊我爸爸的，这个我——亲自拟定的淘汰测试。我不管你们是谁引荐的，或者本来就是我可爱的小甜甜，概不例外。就像我刚才说的，来到这里的你们，每一个都顶着精英的光环，而我要的则是精英中的精英。所以啊，我的侠客们，最后鹿死谁手，请用你们的实力说话！”
　　又一次停顿，所有人都以为动员式的讲话应该结束了，有些人还举起手来准备象征性地鼓下掌。却见黎小薰蓦地双臂大展，赫然高声，饱满的宣言在宽阔的空间里回荡出壮阔的气势。
　　“好啦，诸位侠客们，欢迎堕入捕猎者的战栗空间！”
　　语惊四座，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黎小薰收起了笑意，如王者般目光凌厉地扫视过一众悍员猛将。
　　“攸关生死，我不喜欢强人所难，选拔开始前诸位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请认真对待。因为它们都是真实而非虚张。”
　　黎小薰再次拿捏住分寸，适时地停顿，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高度集中。
　　“众所周知，强者之路是一条争战之路，优胜劣汰成王败寇，是古来公认的法则。但同时，强者之路也是一条孤独之路，天下第一的宝座上从来只得一人称王。不过今天在这里，我不要强者，我要胜者。我要一支无往不利的常胜小队！所以忘了你是精英你是孤王，小队里只有同志、伙伴、兄弟姐妹，没有唯我独尊。一人胜不是胜，取长补短同进共退，危急关头敢于取舍那才叫胜。保镖自古以来都是赌命的工作。我知道，你们中许多人，或者说你们所有人，能坐在这里就说明你们不怕死。可年轻人们，世上最可怕的并非死亡！人生最极限的恐惧是活着看不到希望找不到出路，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而这次的选拔我将要带给你们的，就是绝望！”
　　黎小薰一字一顿吐出那个冷冽的词汇，仿佛它们果真从地狱下九层的深潭里被打捞上来，每一个音节都寒凉彻骨。
　　仅仅这样还不够，黎小薰更要在这份彻骨上加一个强音修饰。好看的手指按下了讲台一角上的黑色按钮，面板无声滑开，一只漆黑的方箱自桌下徐徐升了上来。除了颜色有些故弄玄虚，箱子的外形看起来着实平平无奇，材质很像是普通的有机板包了一层哑光的膜，朝上的一面开有规整的圆形孔洞。黎小薰单手抠住圆孔的边缘将箱子提溜起来，刻意重重在讲台上墩了一下。沉闷的撞击声宛如破旧战鼓的擂响，震得人心惊肉跳。
　　沈立宇听出来，箱子是真皮绷的。纹路看不清，不确定是什么皮，有些类似木质卡洪鼓。他不禁开小差想到：“掌柜的是把年轻时候玩儿过的鼓给拆开废物利用了？”
　　忽听台上麦克风话音铮铮。
　　“除了我，这房间里共有一百七十六人，分成三十五个小队，抽签分组。多出一人的小队别庆幸，少一人的小队也别沮丧，实战中很多时候人数并不决定输赢。任务稍后会由工作人员向你们公布。我只强调一点，任务中全部使用实弹，也就是会有伤亡。真实的伤亡！因此决定签约的小可爱们稍后会惊喜地发现，连同‘生死状’一起需要你们签字画押的，另有一份附带的人寿保单。
　　“欧欧，那边傻笑的帅哥，别忘记我刚才告诉你们的：请认真对待我的每一句话！十方的实力你们或多或少有所了解，并且这里是新筑，是在战后被利用被盘剥，见证过这个民族一切兴衰荣辱，最终被弃如敝履的废都。曾经这里有法律却很少有人愿意遵循法律，人们信奉的唯有一条，要生存就必须去争。我将还原一场残酷的弱肉强食，所以无论如何请一定相信，你们会死。每一个，都会！”
　　话音落，黎小薰站在三尺讲台上昂首傲视，满意地看见应试者的面色一个个变得凝重肃穆，甚至失血苍白，不少人很明显地开始表现出犹豫和困顿。
　　她笑了，眸光中狡黠更甚：“我的说明会结束了！接下来的五分钟交给诸位。认真考虑，挠破头去想，去挣扎。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要不要赌？能不能赢？会不会死？只有五分钟，三百秒，前途，未来，命运，自己想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怕了，想退出，还来得及！一旦签约，你们的命就全部属于我了。我会用尽一切办法把你们逼到绝境，夺取你们手里的货物，为达目的更不惜杀死你们。另外，即便活下来，任务失败的话我一样会不录用你们。所以看呐，我的侠客们，绝望的车轮已经开始向前滚动了！那现在，你们是要跳车，还是，继续滑向地狱呢？”
　　黎小薰动作夸张地抬起手腕瞄了眼数字表盘走秒，宣布：“现在开始倒数计时，生还向左，地狱在右，请选择！”
　　莫降偏头看一眼身边的沈立宇，发现对方也正一脸凝重地盯着自己。莫降脸上依旧是一副莫可奈何的浅笑模样，幽幽问道：“你反正是要往右去的，对吧？”
　　“唔！”沈立宇扫了眼开始骚动起来的人群，神情莫名严肃，“你，来吗？”
　　莫降撇撇嘴，故作不解。
　　沈立宇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
　　“不再想想？”
　　“是谁一大早连蒙带拐把我押到这儿来的？”
　　“可是，可是……”沈立宇烦躁地捋一把垂落的额发，深吸口气，“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你知道我，总是一股脑地往前冲，白长个聪明脑子，行动永远快过思维。我当然想跟你一起拼，荣辱与共什么的。嘶——”
　　沈立宇龇牙，被自己的话酸得头皮一麻。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没问过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从小就这样，都是我想做什么，叫一声，你二话不说跟着就来了。可莫，这不是小孩子搓群架，打完了散场回家各找各妈。这是未来，是前程，关系到这辈子怎么活。不再有学校老师给咱们兜着管着护着，社会法则也是丛林法则。我的理想只该是我的，我没理由更没资格拖着你跟我同轨。也许我们就是，在一起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沈立宇抬起头，有点儿像要哭。
　　“莫，可以了，是我不对！我脑子发热，压根儿没替你想过。不必迁就我，你早该说这个不字了。”
　　莫降叹了声，鼓起嘴皱起眉，抬手不轻不重拂了下沈立宇的头，兀自起身。
　　“走吧，去占个前排的好位子！”
　　沈立宇微张着嘴，很有些百感交集。
　　莫降懒得理他，转身来到过道，笃姗姗步下阶梯。他们进来得晚，原本坐在最后排，一路向下，倒颇为引人注目了。
　　沈立宇三两步赶上，凑在莫降身边低声问：“你真想好啦？”
　　莫降脱口而出：“你知道我从来不想的。”
　　沈立宇错愕，下意识停住脚步，把莫降也拽住。
　　莫降转过脸来，神情间是一如既往的素净无争，未谙世事般显得特别纯。
　　沈立宇顷刻颓败下来，垂了头，话音干涩：“够了，莫！”
　　莫降微笑：“什么够了？”
　　“从我们认识那天起就总是这样，一直是我在做决定，你什么都不问就敢跟上来。翘课、打架、顶撞老师，我闯祸你肯定会陪着，所有的事全是我想怎样就怎样，而不是我们。可人都是独立的！”沈立宇抬起头来，郑重地望着挚友波澜不惊的面庞，“我追求的始终是人生的快感。这份工作能满足我对虚荣、冒险、武力以及对自我极限挑战的所有渴望，我愿意拿命去体验这世上所有的刺激和危险。可你不一样！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么多年我没仔细问过你，你问过自己吗？我们是兄弟，说好背靠背一起闯，但我觉得那不是真的，不是你的理想。不该是！跟着我陪着我，踩着我的脚印走下去，这样就好了？你的人生就只有这点儿追求？我真的不明白，也一直很想问你。莫，对于生活，还有我，你究竟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呀？”莫降笑容清浅，似自问，又自答，“还用问吗？你也听见刚刚掌柜的说了，会死啊！你觉得我会安心把你的后背交给别人？好兄弟背靠背，我们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沈立宇怔怔地望着莫降。他不清楚自己期望在那张朴素恬淡的脸上收获什么，或者，这样如常的随性淡泊，才是他所乐见的。
　　“你觉得什么都不问光叫我跟你走是委屈我，但换个角度看，不让我陪你一起走下去，我是不是也会委屈呢？逻辑思维的因果论，多因一果，假使由委屈这个结果推断起因，我想至少目前来讲我不会因为大早上饿着肚子被发小揍了一顿拖出来面试就觉得委屈。倒是你以为我会委屈于是不想委屈我从而想把我打发走，让我觉得有点委屈。”
　　饶是沈立宇智商高，也被莫降一连串的“委屈”给绕得大脑抽筋，愣了三秒钟才琢磨过来，先是噎了噎，旋即哭笑不得。
　　“还是怕啊！”他自嘲地想。
　　怕一直跟在身后的小莫同自己分道扬镳，摆摆手去往另一条只属于他的人生旅途。怕生命的轨迹不再有交集，身后无依托，前路少牵绊。总说小莫的状态很寂寞，但其实，谁不是在生活中独自跋涉？多数人的生命形态便是生来孤独归去亦然，生老病死本身就像是一场轮回，从无助走回到无助。
　　关于寂寞，莫降一贯是安然自在的，反而是沈立宇自己十分惧怕孤独。所以并非是他陪莫降，一直以来，其实是莫降在无私陪伴着自己。
　　“哧——”沈立宇苦笑、讪笑，继而爽朗大笑，“哈哈哈，跟屁虫小保姆，要来就跟着来吧！人家可是淘汰制，输了别哭鼻子。”
　　莫降眨眨眼：“我以为沈公子会罩着小弟！”
　　沈立宇一伸手同他勾肩搭背，特无赖道：“小爷管你不丢命，你别拖后腿啊！”
　　莫降频频点头，十分恭敬：“是是！承蒙关照，小的感激不尽！”
　　两兄弟就这样焦不离孟地说着笑，泰然走向了右边的座位。
　　二人没留意阶梯下讲台旁，黎小薰专注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未曾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