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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十一、寂夜 ...


  •   三面围堵的囚室内连一扇透光的视窗都没有,入眼都是灰色的墙壁,仅有的一扇可向外的栅门看出去,入眼仍是满目的栅门,栅门后依旧是灰色的墙。长回形的建筑物唯一允许天光投射的是走廊顶上的天窗栈道,整条的钢化玻璃,磨砂表面,每平方承重超过一千两百公斤,寻常子弹轻易打不穿。
      白天的时候,巡逻的狱警会故意在玻璃上踩出嗒嗒的脚步声,缓缓移动的黑影沿着走廊的路轨折返往复,宛如野兽对猎物的戏弄。入了夜,再没有阳光助演,但脚步声依然会时不常地传进来。轻重缓急间,是不同狱警的特殊标识。不是每个“居留”此处的人都懂分辨,不过班督克可以。
      较普通人更敏锐的听觉曾经困扰他的睡眠,习惯了以后,反射神经会自行判断危险系数,再决定是否该把他唤醒。他的身体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醒来,就好像一头独来独往的猫科动物。
      然而这并非值得歌颂的天赋异禀,如果可以,班督克其实宁愿回归成一个普通人。普通地生老病死,拥有普通的七情六欲,再跟同样普通的人们去编织属于他自己的普通的爱恨悲喜。
      “去习惯自己的不普通吗?”班督克无声默念着无解的问答,直直盯着室外衰弱的明暗比。他连蹲踞的姿势都似极了警惕的大猫,黑暗中窥伺,眸光冷冽阴鸷。
      同一时间,远离沙漠的市内,灯光澄明的小楼里另一个渴望普通的孩子长大了,徐徐地讲述他的不普通。
      “十四岁生日的时候,爷爷把爸爸留下的几本日记给了我。想不到这样的年代还有人会坚持纸笔书写,噢,对,木木也是——哈哈,好吧,我没有说你拼音没学好——是的是的,汉字书写是一门艺术,我十分赞同!”
      穆迩的打断舒缓了不少人脸上的沉重压抑,沈立宇则吃醋了,从沙发靠背上倒翻下去,头下脚上躺在莫降身边,指指自己鼻尖:“我们是发小!发小!”
      莫降笑笑,心里头想着:发小,伙伴,知己,人生路上从无到有,自己其实就好像名拾荒者,曾经失去的生活就这样一点一点又被捡回身后的背篓里。那些被扔在路边的不起眼的碎石瓦砾,唯在他路过时倏然熠熠生辉,迫不及待向他发出邀请。每一个人都可说是不请自来,这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冥冥的恩赐?如此一忖,豁然开朗!
      而日记的字里行间则还原了父亲对儿子的情感转变,一天又一天,解答了莫降的困惑与委屈,重新还给他一个有温度的家。
      原来父母的婚姻不只是一场算计好的单方面阴谋,同为科研员的男女双方有着相同炙热到偏离人伦的理想,两者一拍即合定下了后代繁育计划。莫争是在孩子出生后才被妻子告知,她其实早已秘密加入了基因研究组织,是核心团队的一员。最初的说服不费吹灰之力,莫争自愿把确认了C+血统的幼子贡献给科研事业。这也就是为何一段时间里父亲会一而再地容忍母亲将莫降带回实验室去。
      关于莫降始终无法清楚回忆的家庭大战,日记里如此阐述:
      我无法不维护阿英的决定,课题进展到了瓶颈,如果这时候停滞下来,那边的进度也会受阻。妈那边的态度我倒是不担心,反而是爸,不止他对糖糖的爱护,我觉得他可能察觉到了。这个老刑警啊!永远有着惊人的洞察力。我以为搬出来住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开他敏锐的直觉,是我太幼稚了。
      ……
      今天爸找我谈了。我本来预备好他会直接逼我招供研究所的事,但他只要我好好陪陪糖糖。他说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但根本上他就是他,一个独立的人,年幼的时候需要被正确地教育、指导,但更重要的是得到妥善有力的保护。至于长大后他是否愿意报答则是他自己该去思考的,作为父母尽到自己的义务和责任就可以了。
      我很意外,觉得他这话太凉薄,缺乏必要的情感投入。他反问我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做得好吗,问我觉得他作为父亲还可以对我的人生给予些什么,还问我生孩子的目的是什么,为了传宗接代、完成任何、或者仅仅因为既然有了就生下来的无所谓。他不再是小时候总给我举很多例子帮我理解复杂人事的“莫大宝”了,他不再给我答案,却在我的疑问之上抛甩出更多的问题。而很多时候我竟然无言以对。
      ……
      糖糖的梦呓仍旧很严重,时常混淆真实与梦境,日期和时间也都搞混了。他似乎极力要忘掉那一天的事,潜意识回避现实。他也不太肯出门,哪儿都不想去,看见白色的衣服会神经质地背古文。他才不满五岁,他还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吗?我是说,普通孩子那样开开心心地玩儿,无忧无虑地笑。这些天总是想起爸说过的话,我,究竟算不算一个爸爸?一个,合格的好爸爸?
      ——“日记是记在那种小孩子用的涂鸦本里的,用特殊的隐形笔写在我的画上,紫光灯照射就能显出来。有三四本,一半在家里,一半跟我的其他一些玩具放在一起,一直留在爷爷家。出事后爸爸办公室的电脑都被清理过了,我们家和爷爷家也进过贼,爷爷知道有人在找一些东西,想要抹掉一切与之关联的线索痕迹。只不过他们忽略了小孩子的涂鸦本。而那位帮助我们的人也没有拿走爸爸的日记,爷爷说那人只是翻了翻,说了句画得真可爱,就把本子还了回来。”
      时至今日,莫降依然不确定父亲的转变究竟是出于舐犊之情更多些,抑或仅仅作为人的良知在自我拷问过后令他内疚羞愧,但他终于尝试改正一些错误,并最终把莫降从那片可怕的炼狱中带了出来。他临死之前及时寻求了帮助,这帮助可靠到隔绝了一切不轨的打探和图谋,仿佛凭空织造出一道平行的结界,令莫降消失的同时又存在于世,安全但也愈加孤独。
      曾经,无数个夜晚独自辗转,躲不开的噩梦,惊叫和啜泣,莫降受制于来自过去的纠缠,无休无止,每天醒来都只感到彷徨。他不敢去追问,也不敢有理想,未来已失陷在回忆的恐吓与落魄里变得杳然。少年不确定自己还应不应该继续活着,又害怕,死后无处收埋,无名无根,无主的幽魂终究还是在混沌中无穷无尽地漂泊。
      若非有那些日记,若非有陆陆续续聚拢来的这帮人,若非有爷爷看护住他苟且的残命,也许——
      “不,没有也许了!”莫降站在落地窗前仰望屋外的朗夜,星辉浩渺,点滴成海,似宇宙中铺洒下累累的夜明珠,“‘也许’只存在于未来,过去的,都是必然,是我想要、我已得。现在,我要听闪的故事,给我看他的过去,告诉我他想要的未来。”

      不知是否出于默契,包括医护人员在内,所有人都早早地退了出去。偌大的空间里垂挂了厚厚的透明胶膜,智能家电管家将室温调节在人体舒适温度内,并不令人感觉窒闷。只是太/安/静了。除了仪器细微的运转和心监的滴滴声,整个起居室直似无人的空居,了无生气。
      可克莱文听得到。他一直竖着耳朵数那微弱的呼吸声,数过百,数过千,数得忘了自己有没有在呼吸。
      倏然数字断了,克莱文不由自主从折叠椅上站起,挨近病床边俯身仔细地确认。长时间的紧张使得他面部肌肉有些许的僵硬,以至于他嘴角边漾起的笑容看起来竟带着神经质般的细微抽搐,干涩的眼中又开始泛出湿润。
      他知道眼前躺着的这个人就要醒了。他无比确定!那双在睑下滑动的目珠迫不及待要撑开遮挡视线的厚帘,重新看清楚眼前的世界。也许还会很乐意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
      随后这人睁开眼来,瞳仁尚未适应室内柔和的灯光,又反复眨了几次眼,缓缓转动脖子更换一下角度,看见了克莱文,并且认出了他。
      他说:“嗨!”
      克莱文仍旧僵硬地笑了笑,克制着声音的颤抖,也回他:“嗨,阿什(Ash),晚上好!”
      瞿衡插着鼻管,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眉头微蹙,不经意低咳了两声。
      “是不是有点渴?”克莱文拿起了床头的小碗,“你失血过多,所以会觉得很渴。但很抱歉,你还不能饮水。”他取了干净的纱布,在小碗里蘸湿了涂抹在瞿衡嘴唇上。自己做了个抿嘴的动作,跟他说:“抿一抿。”
      瞿衡就听话抿了抿,随后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克莱文内心挣扎了会儿,又蘸湿了纱布,在瞿衡嘴上抹了一遍。
      “行了,就这些了!你正在补液,很快会好的。”
      瞿衡顺从地点点头,稍稍仰起脖颈艰难地吞咽,喉结上下耸动,看得克莱文又是一阵心疼。他小心翼翼地托起瞿衡扎着输液管的右手,柔柔地握住,另手覆在他额头抚摸安慰:“再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陪你,没事儿,没事儿的!”
      “你的手好烫。”瞿衡眯着眼,干哑的嗓音宛如刚刚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嘶吼大赛,透露出枯竭之感。
      克莱文难过地笑笑,告诉他:“不,是你的手太凉了。你自己感觉不到,它冷得好像莉莉丝的心一样。”
      瞿衡微弱地笑了下:“那也一定会被你融化的。”
      “我可不想融化你。一点儿都不!”
      “你想被我融化?”
      克莱文面上一顿,随即哭笑不得:“看来你的嘴皮子功夫完全不存在待机充电休眠期的。”
      “不,我的嘴干得冒火,亟待滋润。”
      克莱文很快就反应过来他话里隐含的意思,脸微微一红,却依然低头吻了他。唇齿摩挲,相濡以沫。
      “成语学得融会贯通,给你个A+。”
      “所以你是不打算睡觉了?”
      “不,我只是想问问几点了,为什么还没有人进来向我表示祝贺与慰问,以及你为什么不坐下呢?”
      克莱文够着椅背把椅子再往床头拖一拖,坐下来含笑凝望他。
      “许长官召集了紧急会议,晚上十点,还有大约半个小时,大家都在下面。我听外头站岗的两位大个子议论,好像贵社的精英们打算在老弗瑞曼到来前先撬开帕德森的嘴。”
      瞿衡不无幸灾乐祸:“欧,他可麻烦了。”
      “不过他也不算全无收获。你们的小朋友真是不简单呢!”
      “小朋友?你的措辞和语气跟你的实际年龄可丝毫不相符。噢,对,还有尺寸!”
      克莱文的脸红得好像煮熟的虾壳,羞赧至极:“你、你少说点话,容易累……”
      瞿衡就着鼻管用力吸了几下氧,确实感到了满满席卷上来的倦意,双睑不由自主地耷拉着。
      克莱文劝他:“趁麻药劲儿没过,多睡会儿吧!这里很安全。”
      交握的双手始终没有分开过,瞿衡虚虚地捏了捏他的手,算作回答,便真的合眼睡了。
      克莱文两手包住他因为补液而生凉的手指,默默地给予点滴温暖。目光痴然落在他面上,聚焦于双睫,怎么都看不够,数着平稳的呼吸,过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哧——”瞿衡蓦地笑出来,眸启处,深瞳较前番看起来愈加清亮,“你这样一直看着,我睡不着。”
      克莱文脸再次红了。
      瞿衡挂着输液管的右手不能随意抬动,只用拇指指腹在他手背上来回地摩:“你看我这样子也跑不到哪里去,外头还有健壮的守卫,所以为什么不去洗把脸冲个澡顺便吃点儿什么,然后也去睡一觉呢?还是说,你需要我给你吹个口哨?”
      说着就微微圈起嘴作哨状,克莱文下意识并拢双腿,脸将要埋到胸口了。
      瞿衡恶作剧得逞,得意忘形地笑出声来,结果现世报,呛了气直咳嗽。
      克莱文自然很紧张。他摇摇头,侧过脸去,很快缓了过来。克莱文不放心,还掀起毯子一角看了看,伤口貌似没问题,他才又坐回来,继续托着瞿衡的手。
      瞿衡看得明白,小子眼眶更红了,望过来的眼中藏着欲言又止。
      终于,克莱文问他:“你身上经常带着那种东西吗?标准配备?这行做了很多年,是不是受过很多伤?”
      瞿衡依旧用指腹摩挲他指尖,好好地说:“没有的事。我是非战斗人员,通常情况下受到行动组的保护,不常受伤。药确实总带在身上,主要是为了给兄弟们急救。”
      “你枪法特别棒!”
      “堂堂男子汉不能总等着别人来救,起码的自保能力应该有吧!何况新筑枪械管制,好不容易进了个能合法摸枪的公司,不玩儿过瘾多吃亏?”
      克莱文勉强笑笑,歪过头,声音有些哽咽:“你救了我!”
      瞿衡故做沉思:“嗯——我觉得这应该叫正常人的本能!”
      “正常的本能不该是第一时间保护自己么?你怎么救别人?”
      “咱俩算别人?”
      克莱文不答,颔首垂睑,抿了抿唇,吸吸鼻子抬起头,十分认真地告诉瞿衡:“我爱你,阿什!跟你救我没关系。好吧,不仅仅因为你救了我!总之,我爱你。我知道我爱你!”
      瞿衡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太吃惊,只是很无奈,像面对明知故犯又不肯认错的犟孩子,苦笑着:“嘿,小可爱,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周呢!”
      克莱文神情坚定:“可我们在一起了。每天,第一天到现在,每天都在一起。你刚说了我们不是别人,你不可以否认自己才说过的话。不然你为什么会救我呢?”
      “我们在一起了啊!在一起,是一起的,所以你就是我,我救自己的一部分很奇怪吗?”
      克莱文顿了顿,突然很感动。
      “所以你承认了是么?或者这就是你表述情话的特殊方式?”
      “这要看你如何理解。”
      “喔?那我按我喜欢的意思理解。我爱你,阿什,你也爱我。这就是我的理解!”
      瞿衡定定地看着他,忽不顾肚子上的伤口硬是翻身,戴着指夹的左手拇指揩过他眼下。
      “别哭啊,小可爱!这样子不像告白,而是诀别。”
      克莱文按着他躺好,又查看了一遍仪器运转,作出副严厉的模样警告瞿衡:“别逼我找两根固定皮带把你跟床板扣在一起!”
      瞿衡发挥无缝连接的嘴炮能力,撩了一句:“原来你好这口!”
      克莱文招架不住他随时歪楼任性开黄腔的脱缰式思维,气哼哼坐下来,却仍习惯性地又去握他的手。
      “我很抱歉,小可爱!”瞿衡又恢复成语重心长的年长者,低低地叹息,“我不是想否定你什么,但我不得不说,一开始同你亲近,就是为了利用你打听一些有用的信息。我对自己的脸很有自信,也不在乎出卖/情/色,这些年,不,是很早以前,我就懂得怎样使用这身皮囊去最大限度换取我想要的东西。当然,我是指在没必要使用武力的情况下。”
      克莱文耸耸肩,显得无谓:“我明白,你说过的,而且是很明确地说了,要向我行贿,最好是能搞到帕德森的行动计划书或者他的通讯记录。不过你又觉得工作之余我们可以顺便做些愉快的事。我同意了。我们很愉快不是吗?”
      瞿衡低笑:“是的,很愉快!你很棒!”
      克莱文毫不示弱:“你也很棒!各方面。”
      “我……”
      “好了,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克莱文居然切断了瞿衡的分辩,抢过话语上的主动权,“但我也说了,我就是知道,我很清楚自己的感情,我爱你。就这么简单。我信一见钟情的,你们东方人也信,你们的祖先还经常为此赋诗作词。”
      瞿衡莞尔:“是的,很多东方人信一见钟情,尤其是女孩子。”
      克莱文目光锐利地盯视他。
      “好吧,男孩儿也不少!”
      克莱文继续盯——
      “唔,我确实也信一些。”
      “一些?”
      “有时候。”
      “什么时候?”
      瞿衡没有马上回答,虚弱但好看地笑着,凝视对方许久,胸膛起伏,呼吸渐急。
      “大概,就是现在!”
      克莱文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哭了鼻子。可他竭力想笑,因为他实在太开心了。
      “你承认了,明明白白承认的。”
      “是,我承认!不拐弯抹角,也不欲拒还迎,更不想继续扮知心大哥了,我喜欢你,小可爱。你赢了!”
      “是爱!”
      “对,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爱你,爱你——”
      “所以你不打算庆祝一下如此具有历史性的时刻,而不是傻兮兮地哭么?”
      克莱文仍旧哭,脸上眼泪鼻涕一大把,狠狠吻上了瞿衡的唇。
      房间一角的计时器滴滴响了两声,数字跳转至晚上十点,夜愈加寂静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十一、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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