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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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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久不来湖东,收成却不差。是以云苍心情不错——赚了钱自然得好好犒劳自己一番。到底是做过少爷的,就是比寻常人家懂得享受些。
傍晚,云苍收了摊,跺跺冻得麻木的双脚,直奔府衙——对面的小茶铺。
店家是个老鳏,守着茶铺多年,火候把控得极准,什么水配什么茶料,其中门道一清二楚。老人家待人和善,身体硬朗。云苍得空时常上那儿坐一坐。
热气腾腾的三清茶被端上桌,云苍二话没说喝上几口,身上渐暖。趁着续茶的空档,云苍瞥见街上路过挑担子卖枣泥糕的。脑海中刹那浮现出一张盈盈如玉的脸。遂唤住那人买下一块热乎乎的枣泥糕揣在怀里。
镜湖一带向来太平,地方就这么点大,出不了什么事。府衙便也落得十分清闲,间或几个差役出了衙门厮混半日也无人敢指责。差役们自己亦有一套说辞——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寻寻乐子。东家蹭块馍,西家顺个饼,再去倚红楼给几两银子向春问个好,自有上好的姑娘躺在香屋软榻上候着。那滋味,真真妙不可言呐。
当是时,便有几个差役坐在隔桌谈天说地。官差的消息,总归比一般人来得要快。云苍认得他们,都是同一个村子的,平日里不知为何看他总不大顺眼,他也不怎么与之亲近,是以即使他想打探什么风声也委实难得紧。除了在一旁听着,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
续过的茶被再次端上桌。老伯也闲下来坐在一旁与云苍闲聊。
“云苍,你多日不得过湖东来,收成可还好么?”
“尚可。”他答道。
老伯瞥见桌上多了包枣泥糕,于是话题一转乐呵呵道:“云苍,你是不吃枣的,怎么,预备送给哪家的姑娘啊?你也老大不小了。”
云苍猛然摇头,只觉面上发热:“不,不,老伯多虑了。”
那个女孩子,能算是哪家的姑娘么?好像也不能吧……
老伯暗笑,然。
……
夜色深沉中,云苍的船悠悠荡回村渡口。头顶繁星如水,漫过天际。他怎会忘记,几年前长陵城中血流成河的那一晚也是这般星空朗朗。
“皎月沉兮北星朗,山迢迢兮水且长。望故乡兮思何处,归去来兮目渺茫……”
不经意间,云苍又唱起这歌谣。母亲曾说,北星朗照的地方,是他再不能归去的故乡。
“唱得不怎样嘛?”船头忽然坐了个姑娘,只是——没有脚。
云苍笑,是她啊。
“为何回来得这样晚叫奴家好生寂寞呢……”那姑娘眨眼间凑上来,故作一副幽怨的神情,倒是楚楚可怜不可方物。
云苍淡定地后退一步,从船舱里提出一包温凉的枣泥糕。
“哟,枣泥糕?我最喜欢了!”那姑娘一见有了吃的,两眼直发光什么也不管愣愣地扑上去。
“你叫什么,打哪儿来,如何掉进湖里的?说了,这便归你。”云苍存了心逗她,手一收叫她扑了个空。
“呵,真讨厌!”白露恨恨地咬牙道:“吃点东西还这样计较?仔细以后讨不到媳妇儿!”
“不要?那我扔了。”
“罢罢罢,我说便是。前阵子我到了湖东,在倚红楼里唱了几支小曲儿,本想赚些银子就走来着……哎,我跟你说,我唱了三四天,得了十几两银子呢!那老太婆非把我扣在那儿不放人,我费了好大劲儿才逃出来。至于怎么掉进湖里——失足落水,成不成?”
云苍知她不愿再提。世上有谁愿意回想起自己是怎么死的呢?当然,一般人也没那机会。
“白露。”他十分肯定地报出了这个名字。
“哎”
“今天听说了。”
白露心说那你还问?有没有点眼力见?
云苍见她仍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手中那一小包吃的,忍俊不禁,笑道:“别惦记了,给你便是。”一手掷过去。
云苍本以为她那样灵巧的一个人,定会轻巧接下,没想到包裹竟穿过了她的身体,直直打在船舷上,发出一声闷响,滚进水里,复又漾起圈圈涟漪。
抬眼,白露举着双手,愣愣地杵在那里。末了,她缓缓垂下手,不再多话。
相对无言。
许久。终于,云苍开了口:“等明年开春水暖了,我替你将尸身捞上来安葬可好?”
白露扯了扯嘴角:“不劳费心。我如今是个水鬼,尸身自是沉在湖底的好,哪有土葬的道理?”
说的也不假,水鬼若是土葬,岂不干得魂飞魄散了么?
于是云苍拴了船,取下挂在船头的风雨灯。上岸后,想起什么似的,掉过头来对着靠在船舷上暗自伤怀的姑娘嘱咐道:“你也早些回……水里歇着吧。”
长久的静默后,他听见这样一句话:“凌沧,这些年,多谢记挂着。”
云苍不答。或者说,他不知该怎样接下。
北风渐紧,吹得人心灰意冷。
恍惚间,身后传来一阵飘渺清越之音,隐隐靡靡,那般熟悉:“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语也飕飕……”
桃扇,我已身无长物,你生亦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