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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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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峰命苦,这是他奶奶说的。
由于父母在边陲工作,无暇分身。十岁前,葛峰都是由奶奶一手照料,祖孙感情深厚。后来葛峰父亲早逝,母亲在大二那年也撒手人寰。家里的亲戚除了觊觎财产就是甩锅。葛峰的爷爷大小也算个干部,可不但老宅子被二叔葛利民霸占,死后的抚恤金葛峰也是一个子儿没见。葛利民振振有词,我大哥有钱,没见在省城买了房子吗,有钱呢!
葛峰带着夏添回了家。那套葛利民口中的“城里大房子”,实际面积只有六十个平方。葛峰父亲单位的福利房,当年买下,每平米才两百块不到。
“这是奶奶。”葛峰憋着气扒掉夏添身上那件乡里乡气的短外套。荧光粉,印花洗得模糊,袖口沾满黑灰和泥巴,汗味儿,搀着别的什么腌臜气,熏得他直欲干呕。奶奶半睁着浑浊的眼睛,“小峰……”
“哎,奶奶,我回来了。等会儿啊,这就做饭。”葛峰说。
“奶奶。”夏添小声叫道,叫完了,转头看看葛峰的脸色,见葛峰没理他,吓得再不敢出声。
葛峰手脚麻利地煮了一碗面,烧水的时候,拎着夏添进了浴室,“会自己洗澡不?”
夏添没见过热水器这么先进的设备,摇了摇头,脸憋得通红。
“我靠。”葛峰抓抓头发。路上,他本来打算先把这孩子带去理发店剃掉野草般乱七八糟的头发。可夏添真是太脏了,在学校食堂,人来人往,不断收获白眼。还是先洗个澡,他对夏添说,“在这等我,不许乱动。”
夏添乖乖点头。
葛峰下了面,卧了一颗荷包蛋。父母积蓄微博,有奶奶需要照顾,他不得不放弃了兼职。辅导员照顾他,申请了贫困生助学金,加上助教的钱,勉强可以度日,但如果要给奶奶补充营养,那葛峰就无能无力了。
“奶奶,吃饭。”葛峰扶起奶奶,挑起一缕面,“张嘴。”
老人摇摇头,“你吃。”
“我吃了,在学校吃的。”葛峰将面吹凉,“来,啊——”
一碗面喂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葛峰累得满头大汗。忽然想起浴室里还有个夏添,吓得顾不得刷碗,跑去一看,好么,小孩儿抱着暖气管子睡着了,像只脏兮兮的小猴子,微张着嘴,又可怜,又无辜。
“喏,醒醒。”葛峰伸手晃他,才一碰,夏添瞬间便尖叫起来,捂住额头,“我错了!别打我!”
葛峰愣住了,“我不打你,来,洗澡了。”
夏添眼神迷蒙,单薄的小身板瑟瑟发抖,“我不是故意的,”他含着泪水,“哥哥,我——”
“没事儿,洗澡,洗干净了剪头发。”葛峰道。
看刚才的条件反射,这孩子在葛利民家的境遇一定相当糟糕。然而事情远超葛峰想象。脱掉全部衣服后,夏添裸露皮肤上狰狞的青紫和疤痕昭示着他悲惨的境遇。以往,葛峰只在新闻节目里见过如此被虐待的孩子。眼前的惨状让他浑身哆嗦,“他打你?打这么狠?”
“是我不对,叔打我是为我好。”夏添抱着骨瘦如柴的细胳膊,不敢抬头。
葛峰强迫自己冷静,“你怎么不对了?”
“我,吃饭,多。”夏添声如蚊蚋,“我,不好好,干活。我放羊的时候,睡着了……”
“操,”葛峰忍不住爆粗,“变态!”
夏添又是一抖,抬起脸,豆大的泪水簌簌滑落,“我不是变态……”
“没说你,没说你,别哭。”葛峰摸摸他的脑袋以示安抚,这才发现,夏添头顶有块新结的痂皮,“这他妈也是他打的?”
“姐姐打的。”夏添苦着脸,“我的错。”
葛利民家那个日天日地的野丫头葛峰当然领教过。想当初,他指责葛利民不孝,那小妞儿才几岁,扑上来就狠狠咬了他胳膊一口,咬出一个渗血的牙印儿。葛峰一度怀疑要不要去医院打针狂犬疫苗。“不是你的错。”他吸吸鼻子,“你身上伤太多了,不洗了。”
“洗吧。”夏添坚持,“我不怕疼。”
“不行,伤口沾水会发炎的。”葛峰看着那堆脏衣服,“得给你找几件——”
“哥,哥哥,我可以的。不洗澡,脏。你们干净。”夏添无意识地抓破了胳膊,他指甲很久没见,又长又尖,宛如十弯黑色的月牙儿。“你家干净。”
“那,擦一擦。”葛峰说。
“不,洗吧。都结疤了,我不痛,我很想洗澡……我好久没有洗澡了。”
洗干净一个孩子不会费很大力气。但洗出来的效果却十分惊人。夏添从一个泥猴儿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他穿着葛峰好容易找出来的小学时的旧衣服,欢欣鼓舞,甚至唱起了歌。
“情哥哥呀,妹呀……”
“别唱了。”葛峰不悦,“这种歌,小孩儿不许唱。”
夏添点点头,安稳地坐在床头。奶奶一时清醒,微微笑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我是夏添。”小孩儿热情地自我介绍,“我十三岁了,快十四了。”
“快十四了呀……”奶奶嘟囔,“我的小峰呢?小峰开学也要十四了。”
糊涂了这时。葛峰苦笑,收拾了脏衣服,干脆找了个塑料袋套起来丢在门口。夏添双眼紧闭,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左右摇晃,葛峰觉得好笑,戳他瘦削的脸颊,“不哭了啊?”
“我高兴呀。”夏添说,“洗了澡,高兴。”
“洗个澡就这么高兴。”
“我还吃饱了。”孩子气地举起手,“我吃饱了,洗了澡。”
“你说实话,”葛峰拉了张椅子,坐下给奶奶按摩浮肿的双腿,“你真的快十四了?”
“真的,”夏添睁着眼睛,“我妈妈说的。”
然而他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硕大的脑袋,细瘦的身体,四肢如麻杆。“你上过学吗?”
“以前上过,我上过小学,可是,学了什么,忘了。”夏添脸上再度浮现出惭愧的神气,“后来,到了叔家。叔说,养我就白费粮食了,我怎么能上学呢?我不配呀。”
“他说的话就是放屁。”虽然意料之中,但葛峰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夏添幽幽地叹了口气,突然猛地扑上来抱住他的胳膊,哀求道,“哥,我给你干活!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去……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