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黄]连枝愿》沧海焦树

15、皇帝和反贼恋爱的第十四天

　　施世纶与黄天霸已经成为了朋友，这件事情天地会的人不知道，康熙这边的朝廷众人也不知道。

　　他们的初次见面算不上友好——一个是落魄潦倒的贬谪官员，一个是刺杀皇帝的反贼匪首。而第二次见面一个是急于逃生的绑架犯，一个是无辜被殃及的可怜人质。

　　但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奇怪，像我们所说的“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有些人注定要成为朋友，那么就是再糟糕的相遇都无法阻止。

　　黄天霸与施世纶，就是这样的朋友。

　　他们的志趣十分相投，同样是关心着天下百姓，同样对天子和礼法不屑一顾，只是一官一野、一正一反，本质上却都是相同侠义而热心的人物。

　　黄天霸恨施世纶为何要为鞑子卖命，施世纶却惜他与朝廷为敌，定无善终，可两个人并不对对方所选择的道路有所强求，就算玩笑间都说过劝对方加入自己阵营的话，却无人真正放在心上。

　　他们的友谊就来源于那次挟持——黄天霸在施世纶的帮助下顺利逃出城外，还发现了有人冒充天地会行凶的重要线索，那时他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油然钦佩，抱拳为礼。而施世纶也欣赏黄天霸这样敢爱敢恨、坦诚直率的个性，两个人对对方都有了些微好感。

　　然后就是黄天霸追查假冒者的事了，他在让手下调查的过程中，自己也没少找施世纶商量对策——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他欣然接受，事实也证明了他并没有信错人。

　　如果说牛老爷子对于黄天霸来说，像是一位可以共同饮酒打拳的忘年交，那么施世纶给他的感觉，就真正如同父亲一般，睿智而沉稳，包容且严厉。

　　他们只有过一次分歧——那天黄天霸刚刚确定冒充之人正是那位每天跟着康熙的阿德贝勒，与牛老爷子配合逃出包公祠。那天晚上他去找了施世纶，并将所得尽皆告知。

　　施世纶对他的结论并无疑问，反而是在处置这件事的方式上不赞同他的方法。

　　黄天霸想的是江湖事江湖了，想要按天地会规上报情况，并处置贝勒。施世纶却坚持要禀明皇上，还无辜被杀的新任知府蔡申一个公道。

　　“你怎么能犯这样的糊涂！”当时黄天霸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绕过桌子走到对面的施世纶身边，“贝勒是宗室，是满清贵族！皇帝能为了一个蔡申就治他的罪吗？最多不痛不痒地小罚一番，又有什么意义呢？”

　　施世纶摇摇头：“当今皇上乃圣明之君，绝不会偏袒宗室。杀人者偿命，他一定会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的。”

　　黄天霸一拳砸在桌子上：“难道他便不会犯错吗？”

　　施世纶看着他，语带安抚：“皇上当然也会犯错，但那都是小事，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他一定会明察秋毫，绝不会容忍半点错误发生。”

　　黄天霸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拳头，转头问他：“那当时罢你官的圣旨呢？也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吗？”

　　施世纶被他一噎，竟是无言以对。他叹了口气，一只手盖住黄天霸在桌上紧握的拳头：“天霸，无论如何，这件事情需要让皇上知晓，也需要让他亲手处置，就算给我一个面子，你就不能暂缓片刻？”

　　黄天霸瞪着他，挺直的鼻梁在灯影中仿若刀锋。

　　良久，他才从施世纶掌下抽回自己的拳头，一把抓起桌上的长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半个月，我就给你半个月……半月之后若皇帝还无反应，我便亲自上门，将那该死的贝勒押赴总坛！”

　　“好好好，”施世纶苦笑，把桌上一片被关门时的风吹进来的叶片拂下地去，自言自语道，“半个月就半个月，我施世纶与人打赌，还从来没有输过。”

　　一晃这半个月的约定已近尾声，黄天霸却以这么一副倒霉模样出现在他眼前了。

　　施世纶苦中作乐地想：“这样就算不能按时完成赌约，怕这倔小子也没那个力气跑去贝勒府上再当一回绑架犯了。”

　　那毒性虽猛，但好在黄天霸中毒时间并不算长，习武之人身体也十分康健，施世纶使尽浑身解数，总算从阎王那儿给他抢回一条命来。

　　只是黄天霸仍旧昏迷不醒——毕竟身体此次亏损甚重，一时半会儿总还是虚弱。

　　康熙一直沉默地在旁坐着，并不说话。只是背对皇帝的施世纶总觉如同有芒刺在背，他在给伏趴着的黄天霸褪去上衣的时候，被那突然锐利起来的目光扎得一哆嗦。

　　他哪知道皇帝是发的什么疯，左思右想，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合适了。

　　“启禀皇上，”这是秦大悲与两个暗卫已经退下，只有求功心切的贾青天还赖在房里不走，见施世纶又一轮施针完毕，他终于控制不住地向面无表情坐在一旁的康熙躬身，“此人乃是天地会匪首，武功高强，依下官愚见，应当即刻升堂之后压入大牢……”

　　可怜他被这天大的“功劳”迷了眼睛，竟全然忘了官场赖以生存的察言观色，未见皇帝脸色愈加阴沉，听到最后更是眯起了眼，向后靠坐在椅背上，显然不想再听他多言。

　　还是暗中观察康熙观察得自己心惊肉跳的施世纶打断了他的话：“贾大人，请您先回避一下吧。”

　　“你……”贾青天愤愤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康熙拱手，“皇上……”

　　康熙把玩着手中折扇，对他露出一个让旁边的施世纶毛骨悚然的微笑：“下去吧。”

　　“……嗻。”贾青天虽然心有不甘，到底不敢多言，躬身倒退着走出房间，还自觉关上了房门。

　　康熙保持着那种微笑转向施世纶：“怎么，你有何事？”

　　施大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尽量一门心思盯着自己的脚尖：“启禀万岁，黄天霸身上这毒……”

　　万岁爷“嗖”地一声挺直了背，语带急切：“这毒怎样？”

　　施世纶连忙拱手：“这毒有强烈的致幻作用，配合臣独特的施针手法，可以暂时性地扰乱黄天霸的思维，皇上如果有什么想从他那儿知道的，不妨趁机问问吧。”

　　他这番话，可谓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

　　施世纶平生最擅长揣摩人心，虽然皇帝对黄天霸的态度太过莫测，让他看不分明，但至少有一点是他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万岁爷对这个绑架过自己的天地会匪首，绝没有半分杀心。

　　但若任由这么一个绝好的情报源不吐露一点儿信息，先且不论万岁能不能同意，就算康熙不在乎，他也没办法向手下的臣子交代——毕竟皇帝也不是就能为所欲为的。

　　如此一来，能让黄天霸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吐露情报，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一来，他免去了刑求的皮肉之苦。二来，也能给各方面一个台阶下。

　　另外，他还有一个猜测一直没有与黄天霸说——关于冒充天地会杀人的阿德贝勒。这个人一向表现得耽于酒色、不学无术，却能不动神色地把皇帝和天地会都摆了一道，可见隐藏之深，这样的人，不是想要弑君，就是所图谋反，更多情况下是两者双管齐下。

　　而在大清，每一个意图谋反的角色，和天地会之间怕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告诉黄天霸这一点并非是出于不信任，而是担心他性子直率，难免打草惊蛇。

　　如果能趁此机会让黄天霸说出些蛛丝马迹，再按图索骥把贝勒揪出来，正好是一箭双雕，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事情会发展成那个样子。

　　现在的施大人还仅仅是在皇帝微微放光的眼神下奉命开始进行他的“不法人体实验”，为自己脑海中绝妙的套路暗暗喝彩。

　　他却不知貌似淡定坐着的康熙心中，是怎样的彭湃而汹涌。

　　康熙已经快被这片刻之间自己激烈混乱的内心情感逼疯了。天知道在他猜测台上那个左支右绌的武生可能是天霸的时候，心里是多么惊惧而忧心。

　　虽然他早就知道，他最喜欢的那个孩子走的是大清治下最艰难的一条道路，也早已明了，走这条路的人无一不将生死置之度外，受伤甚至丧命都是家常便饭。可那都是发生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看不见，便可以欺骗自己他过的一切都好。

　　然而当事情眼睁睁在他面前发生的时候，他才发现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多么糟糕。

　　这让他想起来初遇的时候他没能从天霸的老师那里救下来的一场责罚，那曾经让他辗转反侧地懊悔，并发誓再不会让类似的事情发生。

　　可这次的情况，却显然要严重多了。

　　他焦灼地等在行馆，之后假作镇定地观察施世纶抢救，满心都是强烈的担心和恐惧，没有半刻能分身想一想面前躺的这是天地会的逆贼、是携带了众多重要情报的角色、是一心要他命的人物。

　　——真的，天霸再这么吓他几次，天地会也就可以开始谋划着去刺杀他年仅八岁的二儿子保成了。

　　好在施世纶确实有两下子，直到看见天霸呼吸平稳的那一刻，康熙才觉得自己吊悬得八尺高的心缓缓降落下来。

　　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当施世纶告诉他可以获知众多真相的时候，他的心又高高地吊了起来。

　　这次还伴随着些不可与人言的隐秘欣喜。

　　不过——皇帝定了定神，他总该先按施世纶希望的那样做正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