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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时值春暮,空气很是清新,带着湖水烟波浩淼的湿润,园中草木茵茵。杏花开得正好,满树盛放的杏花紧紧簇拥,只露出一星似被水洗过的蓝色。杏花疏影中,一袭白衣手持长.枪,衣袂翻飞间掌风催落漫天花雨,八十一路落马朝阳枪使得炉火纯青,施文笙一瞬便恍了神,只觉得那女子如天外飞仙,又如洛神临世,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尽管他并未看到那人的脸,但毫不妨碍他断定那是何人,那身影早已与记忆重叠。
      女子似是察觉到有人在旁,一 枪直刺而来,施文笙侧身一闪,堪堪避过。他的面容那么落拓,此时却闪耀着一种光彩。
      施文笙欲倾身而上,那女子却一 枪直指他咽喉。
      “皇上恕罪,请问皇上为何在此?又为何微服而来刻意避开臣的部下?”待看清来人面容后,女子矮身行礼,低垂着头看不到任何表情。
      施文笙略一点头,并不回答,他平静地走过,心中却久久不能平复。一别经年今始见,心中只剩一片迟缓的遗憾与疼痛。
      纪相独女、忱州城主纪春迟,她名满天下的文章,她惊艳绝伦的武艺,她高瞻远瞩的眼界,他早已见识过,并深为之心折。但更重要的是,他与她曾有过的那一段永生难忘的过往。

      彼时施文笙刚满十四岁。熙国与羯鞑在北漠开战,狼烟一起,生灵涂炭,施文笙随父亲施隆大将军赴北漠抗击羯鞑蛮夷。
      羯鞑人有备而来,熙国军队寡不敌众,虽然施家军以一当十、奋勇顽抗,但杀到后来荒漠上已是尸横遍野。施将军带领剩余的部队在边关的疆城等候援军到来,却不见了施文笙的影子。
      施文笙的母亲身份卑微,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施文笙不受施隆大将军疼爱,自幼在军中长大,武艺精湛,但饶是他武艺再精湛,也不过是十四岁身量未足的少年,羯鞑首领伊摩青钢虎.牙.刀一挥,开山劈斧,施文笙尽力躲闪,然右肩至背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
      施文笙勉力撑着,终是在冬日断雁凄厉的鸣声中长长喟叹,泪拆两行。
      “大丈夫保家卫国,流血不流泪,”一身玄色战甲驱马而来,话音落时长.枪贯穿羯鞑大将的胸膛,“你怎的弱不禁风,倒像个闺阁女儿一样。”狭长的凤目中含着戏谑,纪春迟倚马而立,黑衣墨发,英姿飒爽,举世无双。
      施文笙瞪着纪春迟,翻了个白眼,终究是撑不住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眼前已然换了风景。
      马车里温暖明亮,甚至有一丝恬淡的梅香。
      再向上看,却对上了那一双戏谑的凤眸。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本将的马车里。”施文笙恨恨道。
      纪春迟微微一笑,打趣道:“巧了,我也正想知道,少将军你怎么会在战场上像个小家碧玉般泪流满面。”
      梁子就此结下。

      伤好之后,施文笙苦练武艺,每隔几日便约纪春迟切磋。然而纪春迟根骨极佳,施文笙十有八次都是战败而归。
      “老女人,本将又来找你比武,你快过来我们一决高下!”纪春迟长施文笙半岁,于是施文笙不依不饶地叫她老女人。
      “小娇娘,你这次隔了一个月才来找我切磋,可是学了什么新招式?”纪春迟手握长.枪从远处走来,远远望去,只见一人站在花园的杏树下,杏花飞扬如轻红的雨雾,他过树穿花而来,长身玉立,丰神朗朗,一瞬间竟失了神。
      “老女人,你想什么呢?”施文笙拍拍纪春迟的头。三年过去,施文笙如同拔节的春笋般长了个子,瘦而不弱,已经有了少年挺拔的模样。
      “打赢我就告诉你。”话音未落已是扬手一翻,一.□□出,施文笙连忙提.枪招架,一套夹竹梨花枪使得滴水不漏。打到最后,两人双双躺倒在草地之上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额前的发,少年愉悦的笑声在园中回荡。
      “小娇娘,你为什么这么想打赢我?”只为了知晓我心中想什么?
      施文笙翻身坐起,揩去额上的汗,朗声道:“自我有记忆起就在军中生活,我母亲身份卑贱,连带我也不受父亲疼爱,我甚至没有见过母亲一面。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我不仅要向父亲证明自己,要为母亲讨回公道,更要我大熙百姓安居乐业,幸福无忧!”
      “那你呢,老女人?”施文笙偏头问道:“你一个女儿家不好好学习琴棋书画、三从四德,如此苦练武艺战场拼杀,又是为了什么?”
      纪春迟听到他回答,心中漫过一缕失望。随即又轻笑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那是永熙七年,那一年的春天来的非常迟。当时父亲还是小小的忱州城主,没有遮天的权势,没有泼天的富贵,只有房前屋后的几株树木几亩良田。我在那年的春末出生,因此得名春迟,我们一家人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虽然简朴,却温暖幸福。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我六岁那年戛然而止。”
      纪春迟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又缓声说道:“忱州地处熙国与羯鞑的交界处,民风甚是彪悍。永熙十三年的深秋,羯鞑人联合忱州城中的细作屠城,父亲及时请援、援军英勇作战,三个月后,熙国大败敌军。然而,那场战争相当惨烈,在这场战争中我也永远地失去了母亲。从那之后,父亲性情大变,骄恣擅权,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逐渐把持朝政。封相后,他在忱州城设下重兵,自成一军,忱军除了历任城主,不听任何人的命令。而我,立誓一定要成为忱州城主,为母报仇,镇守一方安定,使边关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少年眼中浮现出激赏的神色,两个身负国仇家恨的人相视而笑,保家卫国的热血在胸中翻涌,有什么东西悄悄萌芽,不可遏止地开始生长。

      自那以后,两人越发熟络起来。平日里除却切磋武艺之外,还经常一起玩耍。
      春花,夏荷,秋风,冬雪。
      他们一同在杏花灿然的树下练枪舞剑,在白莲盛放的湖中划船,在丹桂飘香时采摘花朵做点心,在夜深人静时坐在檐下听雪落。
      时光如此温和从容,有一种现世安稳到可以忘记一切的错觉。
      后来,无论岁月如何流逝,无论环境如何变换,纪春迟都记得那人温暖的笑容,记得他掌心的触感,记得他在自己耳边轻轻说过的话:“老女人,其实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但这世界是公平的。你所想要的,总要用另一样你所珍视的东西来交换。

      纪春迟十八岁那年,羯鞑集结二十万大军直逼大熙边境。敌军有备而来,大熙措手不及,先后失忱州、台州、宣城、汝川四城,纪春迟不顾纪相反对,请命出征,作为御羯先锋领兵出战,而施文笙却因坠马摔伤了腿无法随大军赶赴边疆。
      出征那日,晴空万里,苍穹高旷而辽远,朔风猎猎吹起纪春迟满心的壮志,也吹起她满心的思念与遗憾。
      小娇娘,要来找我啊。她默默地想。
      回首远望,盛京城繁华一如往日,白雪覆在宫殿的琉璃瓦上,仿佛遮盖着一汪汪流金,令人有一霎时的眩晕。大军整装出征,雄浑的宣誓声响彻天际,但纪春迟心里,只清晰地浮现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大军日夜兼程奔赴边疆,翻山越岭,艰苦异常。纪春迟虽自小习武,但毕竟是丞相千金,这时也才真正体会到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心的生活。
      漫天黄沙翻滚,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施文笙自远方不疾不徐地走来,他的笑容像四月的杏花,照亮这荒寒与阴冷。突然间,大地陷落,一条条裂缝陡然裂开,如鬼魅如猛兽嘶叫着指向他,混乱的声音与物体,诡异的色彩变换,那恐惧简直要将她的心脏震碎。
      猛然惊醒,却看到帐外火光冲天,灼人的热度却无法使人感到一星半点的温暖,只有焦急与愤怒。纪春迟冲出营帐,只见粮草大营火势凶猛,她迅速唤人近身,调集士兵灭火,此时,有三五个虎背熊腰、脚步扎实的大汉提着水桶向敌占区走去。
      纪春迟眼中闪过寒光,抽出士兵的佩刀,脚步生风跃至大汉身边,一套刀法行云流水,片刻功夫奸细已尽数倒下。
      救火及时,粮草得以保留大半,军中奸细也已铲除,纪先锋受封游骑将军,统率右翼军队。
      这一日,她从颁旨的内卫手中接过圣旨与印鉴,昂首望万里苍穹,心中顿生豪迈激荡之意,有一种俯瞰大地神州的雄浑之情,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侧,然而——
      空无一人。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施文笙有和她相同的心情,他正式从皇帝手里接过玉玺和虎符,改国号召熙,穿上明黄的龙袍,一步一步踏上人们终其一生争夺不休的龙椅,站上权力的巅峰。群臣朝拜,山呼万岁,整个国家都臣服在他脚下。
      够了吗?自小被送离父皇身边隐姓埋名,过早地进入军中受到严苛的训练,没有朋友没有亲情,生死一线的孤独与恐惧……用一把龙椅来偿还,够了吗?
      他没有被抛弃,他的父亲是皇帝,但他甫一了解自己的身世就面对着这样残破的河山,这样动荡的朝堂,这样风雨飘摇的家国。他好累啊,好怕啊,可他要保得百姓安居乐业,他要这天下海晏河清,他要完成她的梦想,他要所有人都不必承受他们所承受过的痛苦。
      那他的心意呢?
      不重要了吗,他冷笑。
      这世上,最苦的从来不是没有选择,而是别无选择。

      熙国军队在边境征战整整三年。
      她在沙场拼死作战,他在朝堂巩固政权。她战功赫赫保家卫国,他杀伐决断毫不手软。边疆传来一份又一份捷报,仿佛所有人都忘了那遮天蔽日的黄沙,忘了断雁凄厉的鸣声,忘了死亡的黑云时时笼罩在头顶的恐惧。
      战事终于平息,已被封为辅国大将军的纪春迟领旨班师回朝。
      她骑着高头大马,身姿颀长挺拔,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英姿飒爽,好风度,好仪态,玄色战甲闪闪发亮。
      她亲手安葬了战死的忱州城主,立下赫赫战功,被拥立为新任城主。她的梦想已经实现,迫不及待要去见日夜思念的“小娇娘”。
      盛京的百姓站在道路两旁,大军所过之处,人民欢欣雀跃,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纪春迟微微有些眩晕,她看到远处一抹耀目的金黄,那样温暖的笑容,仿佛是她心心念念的儿郎。
      “纪将军平羯鞑,卫边疆,保家国,护百姓,为我大熙立下汗马功劳,真乃忠臣良将。得将如纪将军,是我熙国之大幸!”明黄色的龙袍在阳光下耀眼无比,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那样熟悉的容貌,那样陌生的话语,是什么错了?
      征战在外时接到朝廷情报,早知道山河易主,但为何是他呢?

      三年里,新皇小心翼翼,步步算计,在中枢机构、军营、地方都安插了自己的人手,他扶植了一批德才兼备的人才,暗中打压纪家,饶是纪相阴狠,但施文笙冷厉残酷、坚忍果决丝毫不输于纪相。短短三年,已改变了朝中纪相一人独大的局面。
      他几乎是看着星沉月落,整夜整夜地批奏章;他几乎是踏着鲜血和泪水,一步步地向前走。从立誓肃清朝廷、收拾河山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与她的距离愈发远了。
      皇帝与战将,王室与纪家。想必她也不愿成为皇权与相权争夺的牺牲品。
      可他怎么甘心、怎么甘心放开她。

      傍晚的承泓殿灯火通明,丝竹管弦声不绝于耳,风中蕴蓄着料峭春寒,吹得人头脑无比清醒。皇帝在宫中设宴,为得胜归来的将士接风洗尘。
      纪春迟不胜酒力,在殿外吹风醒酒。这富丽堂皇的千重阙就像个恶魔,吞噬了她心爱的少年最初的模样。
      明黄的衣袍出现在视野之中,若不是胸腔里骤然吸入的冰冷空气,她几乎以为自己已醉得不省人事。她看着那人走近,挺拔的身姿,俊朗的面容,与当年毫无二致。
      脚下一轻,她跌入一个怀抱,那怀抱与那个支持她沙场拼杀的笑容有着一样的温度。耳边传来温雅和润的声音:“老女人,这不是梦?”她闭上眼,清冽的男子气息盈满鼻腔:“是我,这不是梦。”如果是梦,她也宁可溺毙在这安适温暖的怀抱中,但愿长梦不愿醒。
      “我们说好要保家卫国,使百姓安居乐业,你看,我们做到了。现今天下太平,吏制清明,那么小迟——愿意嫁给我吗?”他的眼睛泛着笑意,目光中满是温柔与坚定。
      纪春迟昂起头,望着他的脸庞,不禁湿了眼眶,可她的心中有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地压抑住了什么东西,她听见自己冷静地道:“不愿意。”
      “如今虽然已击败羯鞑军队,但我军亦伤亡惨重。碧落江改道造成两岸涝灾,难保不会发生瘟疫;汝川战火初息,江湖上又开始贩卖私盐,民间兴起了□□麻痹人民忘记痛苦。外应加强防御、剿灭残贼,内应安抚百姓、平抑物价、收购药材。江山初定,陛下就已忘却了自己的目标与责任吗?”她缓缓道来,声音不大却异常严厉。
      “我没忘!所以我需要你辅佐,我需要你留下来……”
      “不,你会成为睥睨天下的明君。而我属于忱州,我的梦想和使命都在那里。”
      “你为了梦想舍弃我?”施文笙的嘴唇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
      “抱歉。”
      “那纪将军便前往忱州任职吧,三日后启程,酒宴散后朕派人将圣旨送往你府邸。”他拂袖而去。

      纪春迟立在花园中,猛然回神,满树灿然的杏花均化作胜雪的寂寂。她本以为自己已看淡,一年来每天强迫自己忙碌得无暇想他总该有些效果,然而复又见到他后短短片刻,她却已不由自主地忆遍了他们的曾经。原来记忆竟是如此强大,强大到可以与时间抗衡。
      她脚步虚浮地走回府邸,却发现门口有一人执剑而立,劲装短打更显颀长挺拔。
      那人缓缓走来,笑容温暖一如昨日:“过去的日子里我已想明白,家仇国恨岂能轻易泯灭,何况你心怀天下,更是不可能与我留在盛京。这也无妨,我来忱州陪你便是。”
      纪春迟身形一滞,急切道:“胡闹!文笙,天子不坐垂堂,你放下朝政跑来忱州,可想过满朝文武?可想过天下万民?”
      施文笙的笑容骤然凝固,冷冷道:“你便是如此不信任我?我虽顽劣,但在其位谋其政,还不至于置天下于不顾!我自幼长在军中,不惧严苛训练,无畏生死拼杀,流汗流血早习以为常。可是朝廷太深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当皇帝,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都没有,每天活在阴谋诡计、权力纠葛中,你知道有多累吗!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是我……”
      “够了!”纪春迟低喝,“昔日只因臣不知皇上身份,言语行为多有冒犯,如今君臣有别,还望皇上谨记自己的责任,臣亦会竭尽全力守护边疆。忱州偏远,且临近羯鞑,还请皇上以朝政为重,早日回朝。”
      施文笙自嘲地笑道:“纪春迟,你真是莫名其妙!彼时你我人微言轻有所顾忌,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你却故作姿态让朕忘记。可笑!好啊,朕明日就回朝!”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纪春迟微微放松已握得泛白的指节,几乎瘫软在地上。

      东方既白,年轻的帝王踏上回程的马车,下意识地回望,视野中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穿着旧日的衣裙,不甚美丽的脸上是极清新的秀逸。
      一瞬间,狂喜攫住了他的心脏,他飞奔过去,向她张开双臂。她却矮身向他行了一大礼。
      在他惊诧的眼神中,她轻轻开口:“今日一别,恐难再见,望君珍重。”
      他极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道:“怎会。你每年都需回京述职,届时我们还可以相见。”
      “我今日来见你,是最后一次以朋友身份与你相处,日后当以君臣之礼相待,愿我们都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我知道了。”他一怔,苦笑着转身离去。
      她目送他的马车渐行渐远,望着狂风肆虐,叫嚣着刮落她精心栽种的杏花,胸中炽烈的爱与不舍激荡着,她多想、多想和他一起回到懵懂少年时,多想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出来,冰凉的泪水烫得脸颊剧烈地疼痛,她几近抽搐,颤抖着哭道:“文笙,我爱你,我最爱你。我一直、一直、一直都爱你啊……”
      一旁赶来传话的副将疑惑地望着她,轻声说道:“城主,陛下已经走了。”
      “我知道,”她抚去眼角的泪水,哽咽着对跟了自己多年的副将说了第一句关于自己私事的话:“若是告诉他,我便再不可能压抑住自己了。他会成功的,他会成为睥睨天下的明君,可如果我在他身边,他永远不可能真正独立。这离乱人间数十年,谁能陪谁一路走到最后?相爱并不是两相凝望,而是两人望着同一个方向。我们都有无法推卸的责任,儿女情长怎能耽误肩负天下。”
      副将沉吟不语。
      半晌,她昂起头,除了眼眶微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冷静一如往常,问道:“你来有什么事?可是打探到什么消息?”
      副将点头:“回城主,潜入羯鞑境内侦查的暗卫回来了。据可靠消息,羯鞑军队近一月内大量收购粮草和药材,强行将几家大型铁匠铺、铸铜铺收归军用。看来城主之前预料得不错,羯鞑蛮夷果真打算再次开战。”
      “传令下去,全军警戒,增加守城人数,在城中收购兵器,加紧修筑防御工事,务必于一月内完工。另外,我立刻修书给施隆将军,你派人快马送往盛京。”她思索片刻,果断道。
      副将领命离去,她最后望了一眼施文笙离去的方向,转身离去。

      是夜,漆黑的空中没有一丝月光,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着,苍白得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纪春迟身着铠甲,痴痴望着远处的苍穹。
      一声爆炸声突兀地响起,火光很快映红了远处的天空,紧接着千军万马疾驰而来,身材魁梧的羯鞑人手持武器咆哮着,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与如雷的马蹄声几乎要将人的心捏碎。
      纪春迟快步向城墙上走去,向身后的副将交代道:“调四队弓箭手到城墙上来,准备火药和弩机,无论如何也要给我撑到天亮!”
      忱军训练有素,箭术精准,箭头燃烧着射向城外,瞬间将荒原点燃,空气中传来皮肉烧焦的味道,火光冲天点燃这暗夜,惨叫声不绝于耳,却愈来愈弱。
      晓光乍明,狼烟未息,原野上血流成河,满是烧焦的尸体与残缺的四肢。然而城墙上亦是血迹斑斑。此时,远方传来更喧闹的马蹄声、咆哮声,羯鞑首领伊摩手持青龙大刀,骑在一匹矫健的战马上率军袭来。
      忱州位置极其不利,仿佛在羯鞑领土上挖下一般,除去南面与台州相接,另外三面都与羯鞑相邻。纪春迟深知若拖延下去,羯鞑极有可能围城,届时不仅忱州告急,台州亦面临险境,且熙国唯一能与羯鞑抗衡的便是忱军,此时防御工事尚未修筑完毕,施将军的援军亦未到达,只有拼死一搏,否则必定狼烟四起,生灵涂炭。
      她领兵出城,与羯鞑展开殊死拼杀。
      黄沙漫天,荒凉的原野上只能看到飞溅的血液、残破的躯体、兵器碰撞的火花,只能听见利刃砍进血 肉的闷响、厮杀声与惨叫声。那是永远不会有胜利的斗争,有的只是用鲜血和生命交换来的,暂时的安定。
      突然,一支长箭破空而来,直直插入纪春迟的胸口,她惊愕地抬头,看到伊摩讽刺的笑意。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与铠甲上的黑血告诉她,箭上有毒。但她若是倒下,军心必乱。
      她强撑着身体,驱马疾驰至伊摩身边,一 枪.刺去,却刺了个空。伊摩将弓箭丢到一边,抽出青钢□□向她劈去,她堪堪避过,却被砍中了插在胸口的羽箭,强烈的疼痛使她几乎昏厥。
      她从怀中掏出参片含在口中,强自冲向伊摩,拼尽全力提.□□去。八十一路百鸟朝凤使得如此娴熟,仿若那个杏花飘落的春天她舞给心爱的人看的枪法,除了此时血气更重,几乎一模一样。她早已是强弩之末,竭尽最后一丝力气刺向伊摩左眼,直接贯穿他的头部,迅疾如暗夜的魅影。
      看着伊摩向后倒去,她终于支持不住摔下马来,视线中仿佛是施隆将军带兵前来支援的画面。但她已经撑不住了。
      小娇娘,你知道吗,这戎马生涯里,你是我唯一的温暖。多少次我身陷险境,都是为了你拼命地活下去。可是这次,我真的太累了。
      她缓缓地闭上眼,耳边的喧嚣声已淡去,弓箭声、惨叫声、呼唤声、马蹄声逐渐消弭,天地仿佛化为无物,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在上升,她看到了一如往昔的温暖笑容,她梦到了那个未及的拥抱。她终于可以沉醉在他给的爱中,长梦不醒。

      “捷报——”
      “捷报——捷报——”
      朱红金钉的大门第次打开,一玄衣暗卫驱马疾驰而来,宫人们听到呼喊声欢欣雀跃,整个皇宫沉浸在一片欢喜祥和的氛围中。
      皇帝身边的内侍首领握着边关加急文书小跑进御书房,还未请安便被皇帝抢去手中之物。年轻的帝王难掩喜悦,颤抖着拆开蜡封,迫不及待地看起来。他的表情愈来愈兴奋,却在一瞬间跌到了冰点。
      他眼前一黑,瘫软在地上,双手止不住地战栗。身边的内侍急忙去扶,却被他一手挥开,力道大得吓人。泪水不停地砸在地上,吓得内侍跪了一地求皇上保重龙体。
      “滚出去。”他忽而平静地道。
      “皇上……”内侍犹不甘心。
      “朕说滚出去!你们都聋了吗!没有朕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他突然暴怒,声音如数九寒冰要将屋顶掀翻。
      内侍们鱼贯而出,大殿里又恢复了寂静,他捂住剧痛的心口,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好痛啊,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能呼吸了?什么东西堵在咽喉里?他向前伸出手,大口地呼吸,倏然从口中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液,如同妖冶的红莲盛开在大殿金色的地板上。
      他躺在地上,恨不得就这样和她一起死去。
      她死了,那他的少年岁月,他的温暖,他的信仰,他的爱也随之尽数死去,谁能来告诉他,失去了一切之后他该如何苟活下去,他倾其生命呵护的爱又该何以为继?
      他苦笑,这个自己原本抱怨过、责怪过、嘲讽过的老女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即使她已经死了,还是让他忍不住想为她大开杀戒。

      次日早朝,皇帝不顾群臣反对,宣布了即将御驾亲征的消息。
      他亲率两万精兵赶赴忱州,到达后未及休息便领兵出战。
      从未有人见过那样的皇帝。他满眼都是赍恨与嗜血的狠辣,手中握着纪春迟生前的长枪,仿佛不知疲倦般拼杀着,明黄的铠甲上沾满敌人的鲜血。他浑身戾气,出手便是杀招,骇得羯鞑蛮夷节节败退。他流着泪嘶吼着,被掏去了心肝般愤怒与痛苦。
      敌军将领已死于纪春迟枪下,新派来的元帅有勇无谋,刚愎自用,不到两月时间,羯鞑已一败涂地,死伤十数万人,终于支撑不住派使者前来求和。
      然而施文笙仍不满意。他率军乘胜追击,又歼敌一万余人、吞并忱州东西三座城池方才罢了。之后,大熙与羯鞑订立盟约,羯鞑为大熙藩属国,需每年向大熙交纳岁币、朝觐述职,边境再不起战事。

      休养半月后,施文笙领兵回朝。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阳光明媚一如纪春迟出征那日。她精心栽种的杏花已经开了,空气中氤氲着花朵的馥郁清馨,香气如乳鸽洁白的羽翼弥散开来,灿然胜雪的样子让施文笙甚至不敢直视。施隆大将军驱马至他身边轻声问道:“皇上可要将纪将军的坟茔迁回盛京?”
      “不,”他昂首,轻叹一声道:“她是属于忱州的,迁回盛京反而失了自由。她满心想着保家卫国,只是我想着忱州位置不利,太危险了,不愿让她留下。现下我已将忱州东西三城一起吞并,且已派精兵守城,想来也安全多了。”
      施隆将军欲言又止,犹豫道:“皇上恕臣鲁莽,既然担心纪将军的安危,当初何不一道圣旨将她召回盛京?想必她也不敢违抗。”
      施文笙看向远方,仿佛目空一切,他的声音像是来自于宇宙洪荒,那样飘渺:“那样做,未免太看清她了。”半晌,他收回视线,缓缓开口道:“启程吧。”

      回朝后,施文笙接到忱州暗卫护送来的文书和一枚虎符。新任城主是纪春迟生前的副将,他遵纪春迟遗命,修书请皇上下旨将忱州更名为与驰,忱州城主唯君命是从,解散忱军编入大熙军队,由皇上亲掌虎符调配。
      施文笙放下书信走出大殿,外面阳光正好,苍穹高旷,有风过堂,吹起他心底的深情与不舍,他用手指摩挲着那枚虎符,自嘲地笑着。
      他以为她为了忱州放弃了他,却不想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独立、为了他的勇敢、为了他终其一生负有责任的大好河山。甚至在她亡故后,他还接受者她温柔周全的馈赠。
      小迟,你是希望我成为一个心怀苍生的好皇帝吗?
      你是希望边关再无战乱、人民安居乐业吗?
      你是希望我能建立一个强盛繁荣、野无遗贤的国家吗?
      那么——
      我定如你所愿。
      只是我的春天,到底是已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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