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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落花时节又逢君(二) ...

  •   贞远一年开始于江南连绵细雨不断的梅雨时节,季勋受新皇诏令回京赴任,季家举家从江南北上回到天京,此前,季家已阔别天京七年矣。

      前任尚书左仆射季勋此时晋太尉,虽无实权,但却是正一品的三公之一,新皇下令翻修的季家府邸,换上新皇自己题的门匾,却是人人艳羡的风光和荣耀。相比七年前爹爹被诬陷后的敬而远之,查明真相后毅然辞官时的落寞冷清,季府此时可谓是门庭若市,来庆祝拜访的权贵官员络绎不绝。

      季家此行一月的路程,从亭榭楼台外青山绿水环绕的缱绻温柔之地回到自小生长大的落叶干枯飞舞夹杂着飞尘充满豪情壮志的天京。一路北上,眼见是越来越熟悉的景物,人物风貌强烈到印在脑子里骨子里忘不掉,季念柳眼里又像是看到熟悉的一切感动心酸到要溢出泪水,又像是因为北地干燥眼睛不适引起的自然生理反应。

      回到季府之后首要的就是接册封圣旨。季勋感戴圣上恩德,十日休假,他只休息一半的时光,让管家和各奴仆在短时间内安顿整理好季府事物,回京第三日季勋就开始设宴款待前来祝贺的各位同僚后,预备在第五日日马上上朝以表自己的心意,这让季府上下从回京的一刻就忙了个底朝天,但季念柳从来就是季府的例外,整日里闲着不是画画做对子,就是手捧着一本书躺在睡椅上看书,季府摆宴那些琐碎而又麻烦的事,倒是和季念柳没有半点关系。念柳房里的大丫头甘棠打趣念柳:“你就是整日得闲不做事,瞧这府里上上下下的,哪个不是在忙呢。二少爷和萧少爷陪着老爷应酬客人,负责确定宾客名单宴请宾客这事,三少爷安排酒家酒楼餐品瓜果这些,二姨奶奶准备回礼,三姨奶奶负责宴席的下人分配,就连大少爷都从驸马府里拨人来这下了朝还要亲自回府看呢,大小姐和姑爷也是早早的就问了管家府里的事儿。您倒好,好似不是季家人一样,毫不关心。”

      念柳向来最喜欢这丫头的心直口快和直率豪爽,两人倒是常常拌嘴玩。念柳拿着一方白色丝织帕子掩面:“是了,我可不就是府里的没用人了么,你们人人都把事儿给做了,都不留给我来做,我这是想去帮爹爹和哥哥们呢,也毫无用处呀。”

      甘棠从小和念柳一起长大,知道念柳向来无心管理这些,家里的二小姐,就应该是弹琴写字画
      画,就像是那九天上的仙女一样美貌端庄的,这些人间的俗务,怎么能和我们的二小姐沾染上关系呢。而二小姐说的话,也就是和她玩笑时顺口胡说罢了。“得了,我的小姐呀,您就老老实实明天负责参加宴席就好了,别的也不指望您了,记得打扮得美美的才是您的正经事,我这可还忙着呢,我就不管您了。”

      丫鬟甘棠也是来去匆匆,讲了还没两句话呢,就又走了,念柳整日里无事总是会无意识地想到过去的事,她躺在竹躺椅上,她把帕子打开了盖住了整张脸,回到季府,全然不是以前的季府模样,那些山石翠林碧潭花鸟鱼虫都是一样的,楼阁也是一样的,但是全都不是过去的了。念柳最后一次好好看过季府庭院,是赵家悔婚的前一天晚上,也是爹爹被弹劾诬陷的前一天晚上,对于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就好像是随时翻阅随时都能清楚记得的程度。

      她那时候还未满十五岁,如果不是那些意外,她以为第二天原本应该是她让众人瞩目的及笄礼,第三天应该是她此生最风光的出嫁。

      是了,明日,念柳倒想看看曾经伤她伤得那样深的赵家、赵南洵过得怎样,是了,赵家也应该是一路风光无限的了。自念柳父亲蒙冤、父亲已是不愿再参与官场的纷争辞官后,赵正明一人兼任左、右仆射,尚书省六部行政事务全在他掌管下,门下、中书的大部分官员都之交好。赵南浔此刻也已经是少府寺卿,管山泽盐矿税收,这部分收入可是纳入皇帝私人钱库的,想必做好了便是深受皇帝喜欢吧。赵正明的女儿赵水儒现下是贤妃,手里还握着协理六宫之权。赵家的目标,怕是要占大陈的半壁江山。

      念柳近些年来倒是很关心政局变化,身为时局里的棋子,但凡一个不小心和对弈者的无所谓,可能就是全家的人头落地。

      赵家的悔婚之耻尤在眼前,赵南洵却是从悔婚当日到他们全家搬离天京,连一次也没露过面,一句解释也未曾有。念柳时常存了见到他时要反问他的心思,问他视他们青梅竹马的感情为何物,问他有没有心。

      在利益和欲望面前,人命都会变成草芥,更何况最不能控制的是人心易变。

      念柳夜里失了眠,许是下午躺在竹椅上像是做梦般的回忆了天庆九年九月十九日的一切,让她觉得休息够了。第二日却也能一大清早就醒来,甘棠来服侍念柳洗漱,洗漱完毕,换上礼服。

      甘棠唤来静女为念柳梳头。念柳坐在梳妆台前,感觉到今日梳头时的力道变小了许多:“甘棠,你今日这手倒是变温柔了,知道好好对待你家小姐的头了。”静女只笑不语,甘棠气呼呼地说:“小姐,您这是嫌弃我的手艺不好了是不是,亏得人家想着今日是大日子,换了静女来给你梳发髻,静女的手艺可是比我们都要好了,哼,甘棠以后呀,再不给您梳头了。”

      静女把念柳的一缕又一缕青丝全聚在脑后,梳理成一个锥形髻再搭在额前,两鬓抱面的样子,倒是显得气质温柔妩媚的念柳格外俏丽明媚。念柳看着静女梳了个同心髻,心下苦笑了一会,自己已经没有了同心的一人,又已是二十二岁未嫁,早就被人说了不少的闲话,今日梳了同心髻,倒是没能找一个同心人,“静女,我梳这同心髻是不是太过俏丽了,十五六岁的少女梳这髻倒是好看,可我这年纪是双十呀还有余。”“不不不,怎么会呢小姐,您看您的礼服,石榴色荷叶罗裙,再看我给您挑的簪子和步摇:一支碧玉攒凤簪,一对镂空飞凤金步摇,一支梅花金簪。这同心髻可不是合您今天的礼服了。”

      念柳看着这些首饰,再打量自己身上的衣裳,衣裳挑得倒真是好,石榴色明亮动人,短襦衣高束罗裙,显得人身材高挑体态苗条修长,只是这头饰太多,只留一支金簪倒是更显灵动飘逸之美。“帮我戴上那支梅花金簪就好,别的收起来吧。”

      “我家小姐就是天生丽质,只一支簪子就已经这么好看了。”念柳听了甘棠的话,心下想笑,她哪知道,只有一支簪子方能显出这同心髻的潇洒俏丽,簪子多了反而少了感觉。甘棠接着服侍念柳梳妆,念柳肤色比寻常女子白了许多,不必施脂粉,她自己也一向不爱抹粉,所以只略描眉,贴金钿,拿玫瑰花汁晾干了的口脂涂了涂嘴唇,轻抿一下。

      甘棠看着念柳,不禁发呆,她家小姐真的是太美了,小姐总是不爱穿这些颜色明亮的衣裳,也不爱梳妆打扮,便已觉得她家小姐比别的女子漂亮许多,今日稍微打扮了一下,如若天人之姿,又似是江湖侠女充满豪情,美到她都不敢眨眼,“小姐,你真的是”念柳看甘棠眼神痴迷地望着自己“太美了!”,甘棠话甫一开口,念柳不禁莞尔,甘棠一向是这么可爱直爽。
      “念柳,今儿哥哥早饭吃得不够好,来你这看看你的早膳有什么好吃的。”季念寻戏谑着大步走向念柳的房间,两人虽然已经都是成年男女了,但仍然一直像小时候一样不分你我也没什么男女大防的忌讳。

      “可巧了,我这刚上早膳,你不爱的红豆膳粥,倒是珊瑚心雪卷,你若是没吃饱便吃一两块吧。”念柳早膳一贯是各种膳粥配上一样点心,哥哥早就知道了,还巴巴儿地找了个理由过来看他,只怕是担心她今日要见着赵家诸人,怕她心里难受不开心了,一想到自家哥哥,念柳心下甚感安慰。

      季念寻一进房门,看见妹妹这身大气俏丽的装束便知道自己的担心多余了,他这个妹妹一向是极聪慧但又极其倔强转不过弯的,从小到大关心她宠爱她已经是习惯成自然了。“嗯,珊瑚心雪卷我倒是想吃,可惜呀,我一见到我们家念柳,这腹中已经饱了。”
      念柳立马听出哥哥言下之意是说她秀色可餐,夹起一块珊瑚心雪卷便往季念寻嘴里塞。“看看好吃的能不能堵上你这臭嘴。”

      季念寻慢慢咀嚼妹妹送到嘴边的佳肴,“念柳,哥哥今儿无事,一直陪着你可好,咱们今日吃完家里的宴,就去法华寺烧烧香祈福求求签呀什么的岂不是妙。”

      哥哥想必是想带自己散心了,但念柳早就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她梦里梦见过和赵南洵的相遇,自己不自觉画下过和赵南洵相遇的场景,连有时候看书看得乏了练琴练着都总是想起赵南洵。但后来几年便慢慢淡了,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总觉惆怅不能安睡。她从前对赵南洵是爱慕,到后来,却是恨,是愤怒。她对赵南洵的感情简单却强烈。倒是季府众人对赵南洵的感情只怕更复杂吧。念柳当下想:若是不和哥哥多开开玩笑,只怕哥哥是不能放心自己了。“哥哥要去法华寺求签,让念柳猜猜,是求功名呀,还是求姻缘。哥哥是想问大师,大师呀大师,我季念寻风流儒雅,怎么就是遇不到佳人,求您指点。”边说边做了个求签拜佛的诚恳样子。

      季念寻倒也顺着妹子的话,“是了,我看着这么多的女子,没有一个比得上我们念柳,连她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可不是要孤独终老了么,念柳你得对哥哥负责,哥哥也不要你帮我找个嫂嫂,只要你呀,找个时间陪我去法华寺,这可行?”念柳点头表示答应。不再说话,只安心用膳。

      用膳完已是离念柳起床过去两个时辰多了,她和季念寻两人走出房门,穿过小花园,来到望月亭下坐着,望月亭旁是一方小池塘,念柳看着前几日刚买来的金鱼跳脱地游戏在水中。便记起,有异书记载,金鱼记忆只有一阵子,过不了多久就能忘记之前发生过的事。也不知是真是假,若人如此,是好还是不好呢?念柳觉得,如果这样,她多半已经忘了自己对赵南洵的强烈情感就已经及笄了,现在也不记得自己在七年前做过什么了,还是不好,不好。

      念柳总说自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和心理准备,可她昨日今日都异常活泼又总是出身胡思乱想。只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她很想看赵南洵一眼,却又怕赵南浔会当她像个陌生人一样漠视他。

      两人静静站立了半晌,丫鬟小厮们走动愈加频繁,季念寻携了念柳的手,道:“走吧,大概宾客到的也差不多了,咱们还是不能太失礼了。”“好”念柳莲步轻移,两人想正厅内走去。

      方至厅上,念柳抬头看向宾客,一抬眼便看见了一个八尺高着蓝色菱纹圆领罗袍的背影。原来我还是能轻易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你,念柳心想。那背影在那一瞬间便转了过来,四目相接。念柳只觉,魂魄已然飞到九霄云外了,两人之间隔着数尺,赵南洵的眼神却充满柔情与爱意,转而好像深深地愧疚自责起来。他见念柳美貌窈窕气质出众更甚从前,那一袭石榴裙,艳压群芳,隔着数年时光,她过得也是好的,他和父亲一起伤害了念柳,伤害了季家,他差点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他。可是今天他知道,他看她看自己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还有他,他怕的不是她恨他,他怕她记得他,却当他像个普通人。还好,万水千山走边,她的心里还有他,今天一旦重逢了,他不会再让念柳受一点点伤害,哪怕是自己的父亲也不可以!只是现在,还没到可以和念柳说清楚的时候。

      两人长时间的凝视着对方,季念寻便知道,妹子和这昔年的好友两人终究是冤孽,隔着深仇,也还是把对方放在心上。季念寻拉着妹子走至赵南洵身边,与赵南洵两人互行了礼。“南浔,好久不见。”客气而疏离的语气让赵南洵知道自己已然是和曾经的至交陌路了。也是,勿怪于他们,若是自己,只怕是恨不得饮尽自己的血。他无视对方的疏离,不卑不亢地说了句:“慎之,好久不见。”

      为什么赵南洵会叫我慎之,“慎之”是自己冠礼之后父亲才取的表字,当年季家举家搬迁到苏州的时候他只有十六岁,七年来赵家赵南洵更是从未传来书信半封,他的冠礼只有自家人和范家兄弟出席了,赵南洵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表字?

      此言一出,赵南洵也知道自己在不知觉之间现了端倪,是了,自己这么多年来总是偷偷差人打听季家的事情,却不敢让父亲让季家发现半分。“伯父刚刚和我说,在你加冠的时候给你取了这个表字,希望你谨慎处事。”这后半句,却是赵南洵猜的,他心知这样一说更显妥当也更容易让念寻相信。赵南洵心下咀嚼:慎之,慎之,伯父怕是当年旧事再现在子辈身上,以血泪教训融成二字送给儿子,望他莫走父亲老路。

      “父亲一向是宽容待人,吾辈远不及矣。却不知,赵公子表字是?”念柳话毕。“我,并未取表字,称呼我南浔就好。”自从天庆九年那件事后,赵南洵和父亲的关系便僵了,冠礼父亲并未出席,而赵南洵也早就搬出了赵府,令建府邸了。

      “赵公子客气了,怎敢随意称呼,宾客众多,赵公子,请随意。”念柳捏着腔调,像是面对初次相识的宾客一样,一言已出,倒像是要招待起其他客人的样子。“多谢你了,我想——霏霏小心!”赵南洵一把拽过念柳,清脆的瓷杯落地破碎的声音,念柳转头,只见地上一滩滚烫的茶水,若是不及时躲避,此刻怕是要溅到自己身上了。念柳回过头来,此刻二人只隔一掌宽,念柳脸上染上一抹绯色。季念寻虽与季念柳站与一排,却仍是隔了三四尺远,见状道:“多谢你护我妹妹了”“不必客气,应该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是实实在在的疏离,让人感觉温度都骤降了不少。

      念柳在二人说话之际,走向了那滩茶水,已有丫鬟前来收拾碎茶盏。只是端茶的小丫头去哪了?这时,一个鹅黄衫少女款款走来,脸上写满了傲慢的神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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