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蛞蝓》胖杆菌

4、第四回

　　每周五晚上建安医院的第五示教室都会免费放映当下最新的电影，罗远昊结束最后一个实验，将培养皿放回温箱，接下来就是等待结果的时间，他看了看表，出门到医院对面的奶茶店买了一杯奶茶，含着吸管往第五示教室走。
　　通向第五示教室的走廊笼长昏暗，走廊灯已经坏了一段时间，因为晚上很少有人来，所以并没有修理，只有绿莹莹的逃生指示灯蜷缩在角落里，有人的烟蒂在微弱地闪烁，橘红色的火光像是将灭的烛火，看起来十分脆弱。
　　身为医务工作者，平时的工作非常繁重，即使医院开展了一些文娱活动，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时间参加。很长一段时间，第五示教室几乎成了罗远昊一个人的专场电影播放室，今天突然出现的火光让他神经兮兮地联想到了鬼。
　　走近一看，所谓的鬼竟然是王绍文。“老……”罗远昊的话语化成一道惊呼，王绍文扔了烟蒂，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扣进怀里。那样紧，那样慌张的拥抱，充满掠夺与不确定。王绍文一贯的强势，就连说话都只用祈使句，罗远昊从来没有见他表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就像地上垂死的烟蒂。
　　很快，王绍文把罗远昊推开，语气一如往常：“你进去吧。”
　　罗远昊的手指攀上王绍文的脸，指尖一片濡湿。王绍文竟然哭了。“老师……”
　　王绍文像以往一般揉了揉罗远昊柔软的头发，说：“我没事，只是有点想你了。”
　　罗远昊失笑：“我们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吗？”
　　王绍文贪婪地看着罗远昊的脸，黑暗中，那一双眸子璀璨如星。“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但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罗远昊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这么文艺的情话从王绍文的嘴里吐出来，感觉就像是猩猩穿上了西装，越包装越怪异。
　　“你进去吧。”王绍文说。他觉得头脑发胀，眩晕的厉害，心口像是快要爆裂开来，却勉强扶住墙壁，装作依旧强大。
　　罗远昊咬着吸管转过身，仍然是一头雾水。示教室的屏幕上放映着日本的电影《伤》，又名《超感应》。男主人公是一个有着超能力的人类，能够将别人受的伤转移到自己身上，他用自己的遍体鳞伤，换来身边人们的幸福，伤痕累累，却依旧微笑。
　　第五示教室今天依旧只有罗远昊一个人。影片很好看，周围很安静，他却始终无法安心看电影，无端感到烦躁，吸管已经咬变了形，脑海里满是王绍文流下的那滴眼泪。
　　鳄鱼的眼泪。这个总结却让罗远昊更加烦躁。五年来跟在王绍文身边，除了最终的那一步没有做过，他们两应该算是完成了恋人的每一个步骤。王绍文对他的关怀和宠溺，让他以为自己在经历过这么多痛苦之后终于见到了太阳。知道真相后他突然觉得好孤独，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就一直自欺欺人下去，只要利用自己的优势不断努力，就可以让王绍文满意，就可以从王绍文这里得到无止尽的温暖和爱。
　　说来说去，都是利用而以。利用自己，利用王绍文，也被王绍文利用。不断重复着死循环，有什么关系？各取所需罢了，洁癖何用？
　　但仍是伤心啊。长长的伤心之河，流遍全身，罗远昊再也坐不下去，他急需熬夜，急需大量的数字和实验转移自己繁杂的思绪。
　　走廊里依旧黑影重重，罗远昊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在踢到什么东西后终于摔倒在地上。
　　而他的身下，结实的肌肉，滚烫的身躯，粗重的喘息，是已经昏迷不醒的王绍文。
　　王绍文醒来时罗远昊趴在病床边睡着，一头乌黑头发蓬乱顶在脑上。王绍文忍不住伸出手抚摸，把罗远昊从睡梦中吵醒。
　　“小猪。”王绍文忍不住玩笑，看着罗远昊眼底乌团团的血丝又觉得心痛。
　　罗远昊像小猪一样哼哼两声，往王绍文怀中拱：“我哪里像小猪，我只有在老师和刘盈身边才睡的着。”
　　王绍文故意沉下脸：“以后只有在我身边才能睡。”心里不知有多痛，他对自己这样依赖，自己却常常令他伤心难过。
　　他们在特护病房里，心电监护仪一下一下描摹出病人的心跳，滴管里透明的液体以几乎静止的速度缓缓滴落。静谧，安详。王绍文只记得昨夜自己胸口闷痛难忍，最后竟然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之前发生的事，那一通电话，简直像一场噩梦。
　　“急性心梗。”罗远昊揉揉眼睛，起身给王绍文倒了杯水，“喝点水润润唇，可不能多喝，你的心脏受不了。”
　　王绍文抿了一口水，罗远昊道：“老师，你会没事的，柳柳会没事的。”顿了顿，又道，“师母......也会好起来。检验科里的事情，你暂时不用操心。”
　　王绍文浑身一颤，几乎打翻了水杯。他猛地抬起头看罗远昊，跟了自己五年的徒弟温和地微笑着，眼里浮现出与平日里正相反的成熟稳重，像个能够安抚一切伤痛的天使。
　　“这副表情，和你的白大褂才相配。”王绍文摸摸罗远昊的脸蛋，笑，“放心，我会和你一样坚强。”
　　建安医院检验科炙手可热的副主任王绍文的前妻和儿子从美国回来，在从机场到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儿子脾脏破裂，前妻在大火中烧伤，两人都住进ICU，情况危急。这件事情像长了脚一样传遍整个医院。
　　“最近一直春风得意的王主任突逢噩耗，一时间难以接受，竟然导致急性心梗，也住进了特护病房。”检验科的小高无所事事，拉着几个同事在签收台边窃窃私语，脸上兴奋的表情好像在讨论最近热播的狗血剧情。
　　不远处，罗远昊刘盈车楠杨颖四个王绍文的得意门生看完老师，从电梯间走出，错错落落从签收台经过，准备钻进各自的实验室继续工作。
　　小高朝着罗远昊一行人翻个白眼：“仗着自己是高材生，学历高就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拿高一倍的工资，活却只干一半，这下老板躺在医院里，检验科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身边一行本科生并专科生暗暗点头。对于这些学历较低的职员来说，肖明德和王绍文的斗争越狠，他们越是心中窃喜。职场的权力倾轧永远不可能消失，肖明德处于弱势时，王绍文铲除了肖明德手下的门生，现在王绍文病了，肖明德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等到以罗远昊为首的一干人被铲除，检验科中就不再有那么多博士生硕士生压在他们头顶，对他们发号施令，分他们的奖金，给他们莫大的压力。
　　至于医院的发展，科室的前途，这些事情听上去如此崇高而伟大，只适合那些忧国忧民的精神病人。与利益不挂钩的东西，只想能够吃饱穿暖再买套房子的小市民根本没有精力去操心这些事情。
　　在学生的眼里，王绍文绝对是个好老师，经验丰富，水平高超，嫌贫爱富的陋习根本没有，不仅在学习上给予每个学生最大的帮助，物质奖励方面也从不吝惜。王绍文早年的一项科研专利应用广泛，赚了不少钱，他利用这些钱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会，专门奖励那些本市医学院中的有为青年。作为他的学生，每月除了国家的助学补贴，还能够得到他给予的额外补贴，数目不小。家住农村的车楠正是依靠这笔钱才能读到博士。
　　检验科如今的四大博士都因为老师的不幸而感到难过。但是饭还要照吃，活还要照做，每个人身上的担子，都是老师的期盼，无论如何也不能懈怠。深秋时节，窗外的阳光像成熟的谷物，金灿灿，也不燥热，温和正好。刘盈在实验台前加一批样本，金黄色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实验室里只有离心机运作发出的声响，很有些宁静平和的感觉……如果不是罗远昊提着一只保温饭盒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的话。
　　刘盈握着手中的移液器稳而快地加样，扭头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爪子洗干净了吗？就提着吃的。”
　　罗远昊在研究生和博士生圈子里有一个外号“细菌之王”。他常年扎在微生物领域，每天的工作无非就是培养细菌，和各种可怕的细菌打交道。刚做完实验的罗远昊被誉为科室第一危险人物，人人敬而远之。
　　罗远昊甩了甩湿漉漉的头，表示自己有很认真地洗澡，刘盈慌不择路地藏他的96孔加样板，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沉稳：“罗远昊我警告你，再敢把洗澡水弄到我的微量孔里，我就把你的小细菌全部丢到高压灭菌器里。”
　　罗远昊在一旁撒娇，做兔斯基状扭来扭去，腰间的金属链条丁零当啷直响：“好啦好啦，早点结束，车楠他妈特地熬的柴鸡汤，还窝了两个蛋，他实验还没结束，交代我务必抓紧时间，再不给老师送去可要凉了。”
　　刘盈小心翼翼将最后一个样本加完，斜了罗远昊一眼：“这么积极，收了车楠什么好处？”
　　“哎呦，都是好哥们，好处不好处的多见外。”罗远昊挥挥手，打了个饱嗝，整个实验室飘散着一股鸡汤的味道。“车楠把他那份鸡汤给我吃了，成功省下一顿晚饭钱。”罗远昊揉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笑的满面桃花。
　　王绍文今日精神不错，不过心电图仍然不稳，高烧也没有完全褪尽，还要观察一段时间。罗远昊和刘盈进去的时候，肖明德居然也在，拉着王绍文嘘寒问暖，脸上堆满假笑。罗远昊一看见肖明德的大肚子和满面油光就想吐，怕自己坚持不住，只闲聊了几句就拉着刘盈退出来。
　　“果然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心里嫌恶脸上还要装出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真是够了。”罗远昊扶着墙壁做呕吐状，“王绍文果然是练家子，看着肖明德还能满目深情，好像面前坐着他轮回千年的爱人。”
　　刘盈走在罗远昊身后，伸手接过一片掉落的枯叶。深秋的季节，刘盈穿着纯白的高领羊毛衫，绒毛细腻，略微遮住形状姣好的下巴，以淡然的表情凝视着指尖的枯叶，夕阳从远处白色的屋檐掠过，几束柔软的橘黄在他的发梢上跃动，将他的头发染成了万缕金丝。
　　这个画面让无数路过的小护士心醉，一时间手机都对准了某个夕阳下拈着树叶的美少年。
　　罗远昊从呕吐的余韵中恢复过来，看见自己小伙伴的模样也惊呆了。“我操！金毛狮王！”
　　罗远昊和刘盈一起去看柳柳。柳柳近来恢复的不错，已经转入普通加护病房，和另一个小朋友住在一起。
　　儿外科是一座独立出来的建筑，有三层楼高，四处围绕着常青树，时常有小松鼠飞檐走壁，跳上跳下。入口处设计成爱丽丝奇遇记里的那个树洞一般，走进去又像龙猫中的场景，一条长长的画廊，画着茂密的树叶，粗壮的树干，以及在绿叶中奔走的小动物。
　　走在画廊里，罗远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好舒服，好像在真的森林里。”从画廊出口传来远远近近的笑闹声，院子里有简单的游乐设施，孩子们玩得很开心，家长的脸上也有了笑容。都说医院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但正是在这样短的距离中，才能见到世界上最简单纯粹的笑容。
　　和柳柳住在一起的小女孩叫兰家乐，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第二次化疗达到临床缓解期，从无菌室暂时搬到了这里。罗远昊和刘盈刚一进门，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柳柳躺在病床上，手里死死抱着一只高度仿真玩具手枪，咬着牙，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而他身边，兰家乐小朋友一脚蹬着床，半个身子趴在柳柳身上，抓着□□枪柄往外拽。
　　罗远昊惊起一身冷汗，柳柳的伤口还没愈合，这要是又裂开了可怎么好？他冲上去把兰家乐抱起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柳柳瞪了小姑娘一眼：“我把芭比娃娃给她，她又来抢我的枪。”
　　刘盈把扔在小女孩病床上的娃娃拾起来，理了理金色的长发和蓬蓬的公主裙，递给小女孩：“这么可爱的娃娃，你为什么不要？”
　　兰家乐小朋友一脸不屑，柔软的四肢四处乱踢：“这是女孩子的玩具，我才不要。”
　　罗远昊大惊：“你难道不是女孩子？”
　　穿着草莓图案的病号服，戴着粉红兔子发箍的小女孩大吼一声：“我是女汉子！”
　　举室震惊。
　　柳柳朝她做了个鬼脸：“女汉子嫁不出去。”
　　罗远昊虎躯一颤，兰家乐趁机从他的钳子下逃脱，也朝柳柳扮了个鬼脸，一副傲娇的表情睥睨众生：“妈妈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才不嫁人，我要做灭绝师太！”
　　“我去~”罗远昊和刘盈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一种分分钟想要吐血的冲动。
　　“小美女，”罗远昊朝兰家乐招招手，凑上前去神秘兮兮道，“问你个小问题，你妈妈是不是姓尤，是不是在医院当护士长？”
　　刘盈无语地站在他身后：“既然都是处女了，怎么会有女儿。”
　　罗远昊神经兮兮地摆摆手：“表象，绝对是表象，人家也说周芷若是灭绝师太的私生女，也许就像你说的，每一个李莫愁在受到感情折磨之前都是小龙女，我们伟大的尤护士长其实。。。。。。”
　　刘盈已经对罗远昊的无限YY自圆其说功能充分了解，此时默默地对着天花板抛了两个卫生球，就由着罗远昊手舞足蹈口若悬河去了。
　　倒是柳柳很有些做主角的自觉，见到两个大人全都各忙各的，有点不开心，嘟着嘴叫嚷：“你们不是来看我的吗？为什么这场戏的主角又变成了你们两？”
　　“是啦是啦，”罗远昊结束了他的幻想，捏捏柳柳的小脸蛋，“小明星想吃什么，小的去给你买来。”
　　柳柳不屑地扭过脸：“李叔叔去给我买了。”
　　王绍文中年得子，柳柳又生得乖巧可爱，十分聪明，一家人视若掌上明珠，王绍文平时不苟言笑，喜怒不行于色，可是周围人都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儿子十分疼爱，即使柳柳做了错事，他只是作势在屁股上打几下，声音很响，却不怎么疼。这次柳柳车祸，差点要了小命，王绍文吓得心脏病突发，请了个看护，又派了个勤务兵照顾柳柳，每日都要和王绍文汇报当天情况。
　　正说着，士兵小李提着一袋子红富士走进病房，看见刘盈和罗远昊，圆圆的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小李平时是王绍文的警卫兼司机，跟罗远昊他们都相熟。
　　小李除了看顾柳柳，还要照顾住进烧伤科的柳柳他妈，王绍文的前妻，气质高雅的专业小提琴家乐疏桐女士，因此有些疲惫，眼白爬了些血丝。刚好看护丘阿姨也打水回来，罗远昊把红富士交给丘阿姨，叫她削苹果给柳柳和兰家乐吃，自己拉着刘盈和小李到病房外，询问了些关于乐疏桐最近的病情。四大博士之中的三个都已经去看望过师母，罗远昊总是借口逃开，由于自己和王绍文的关系，见到乐疏桐难免尴尬，再加上烧伤科这种地方，听起来就让他莫名地心惊胆战，根本不想靠近。
　　“总体情况不是很好啊，烧伤的挺厉害。”小李搓着手，脸上有些忧虑，“不过最近状况好些了，人也清醒了。”
　　“你知不知道你们首长夫人为什么要从美国回来？”罗远昊问。
　　“不太清楚，”小李搔搔头，“不过夫人回来之前，有一天我听见她和首长打电话，好像说要复婚什么的。”
　　罗远昊愣了一瞬，笑道：“那你们首长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我不知道啊。但是首长那段时间一直在看日期，好像每天都在算着日子。”小李露出了质朴而真诚的笑容，那是真心盼着一个人好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笑容。“我想对首长来说，复婚怎么都是件好事吧。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况且还有柳柳要照顾。”
　　刘盈第一反应是将小李推进病房，拉着罗远昊离开。罗远昊跌跌撞撞跟在刘盈身后，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院子里孩子们天真的欢声笑语听着竟然像蚊虫乱撞一样惹人厌烦。
　　“小李可能听错了。”刘盈捏紧罗远昊的手腕，“一定是听错了。”
　　罗远昊瞪着眼睛干笑了一声，像一个吃了苍蝇后想吐却吐不出来的帕金森病人：“别担心我，我开心的很，开心得想杀人。”他拉着刘盈，突然笑的十分甜蜜：“我想吃起司蛋糕，金黄金黄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