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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寒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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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扔在地上,只着一身单衣,寒风冷的蚀骨,我的皮肤被冻得发青,四肢失去知觉,而浑身的红肿和淤青提醒我刚刚经受了一场多么惨烈的毒打。
那些承受屈辱和痛苦的记忆直到今天也挥之不去,如果可能,我只愿保留那些我愿意记起的回忆——有关建章的。
建章来的时候我濒临失去意识的边缘,他从牛棚外伸出一只手拼命够我,着急地叫喊:“罗成文!你怎么样了?你别死啊!”
“建章?”我抬起脸,“太冷了,去把炉子点上。”建章愣了一下,继而使劲摇晃锁着的木栅栏:“罗成文你被打糊涂了?你说过还要教我写字呢!”
小兔崽子,原来是要学写字才怕我死啊!我迷迷糊糊地意识到建章来这破牛棚里找我,这儿哪有什么炉子?他大概是怕我真死了,一直呼喊我的名字,已经开始变嗓的声音在寒风中听起来格外沙哑。
建章终于意识到我快被冻僵了,他脱下身上的夹衣,从栅栏的空隙里使劲扔到我身上,我本能地缩到衣服里,汲取建章热烈的体温。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清醒过来,建章还在牛棚外守着,他急切又犹疑地望着我,短发被风吹得蓬乱,小脸通红,头顶和肩背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唯有乌黑的双眼晶亮。
我裹着衣服站起来快步跑过去,却感到脚踝一阵钻心的刺痛,我跌倒在建章跟前,把他冻得紫红的双手揣进怀里,又用手捂住他冰凉的耳朵和脸。
“建章?”我盯着他,“你怎么来了?”
建章定定地看着我,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什么也说不出。
我一愣,心下了然,惨笑道:“你都知道了?狗日的木向东,也不知我是怎么得罪了他。”
“他们把你拉去批斗,说你是同性恋,这是真的吗?”建章问我。
我看着他,试图从他眼神里找出点什么,却是徒劳,我一下子泄了气力,轻轻推开他说:“对,我哪有资格埋怨木向东?是,我是喜欢男人!我对不起香袖,更不配教你写字,我是资本主义腐朽文化的毒瘤,你走吧,别再来找我这个恶心的人!”我颓然闭上眼睛,心中生出一股自虐的快感。
建章听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呜咽着抓紧我的手,怎么?这孩子还不舍得放开我这么个来之不易的老师?我使劲抽开手往后退,嘿嘿笑起来:“走吧,建章,别再来了。”
建章抽了几下鼻子,说:“你等着。”接着摇摇晃晃地跑远了。我呆望着他的背影,心底一片麻木和绝望。
我动动身子,想往墙角边挪,左腿却疼得厉害,我低头一看,脚踝肿得老高,又青又紫,小腿使不上一点力气。我想起这是给人用铁锹砸的,意识到这条腿也许就这么废了,心里却再也生不出什么伤痛,我苦笑着,拖着左腿一瘸一拐地挪到墙角。
自从被批斗,被下放到农场,我曾无数次思考过自己的前程和国家的命途。我爱这片土地,对她怀有强烈的归属感,而多年在美国的生活也使我在这场浩劫中看到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父亲所说的“崩溃”我早已理解,并被迫承受着这比我想象中严重数倍的苦难,然而一步步捱到现在,我已连痛哭流涕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阖上双眼,咧嘴无声地笑,选择是自己做出的,既然17岁那年从美国来到中国,就活该是现在的下场。
把我从湿冷的绝望中唤醒的是建章的声音,雪停了,夜很深,农场里一片宁寂,不时传来几声犬吠。
我睁开眼,有点懵,没想到建章还会再回来。
建章看了我一眼,轻声道:“快过来,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我艰难地挪过去,建章塞给我两个玉米面馒头,还有点儿温热,我怔怔的看着他。
“你的腿怎么了?”他低呼一声,拧起好看的眉,年轻的脸上有明显的担忧之色。
我忽然间明白了点什么,犹如一线阳光穿透乌云,神使鬼差地,我的手抚上他的眉间,抚平褶皱,我低声说:“别皱眉,我没事。”
建章呆望着我欲言又止,片刻后我的手果然又被拍开,他把馒头往我嘴里塞:“快吃啊,你都一天没吃饭了。这可是黄面儿的,来之不易!我求了那做饭的王老头好半天呢!”
我不再犹豫,接过“黄面儿的”馒头,吞咽起来,一口又一口,建章一直在一旁盯着我,我突然禁不住微笑起来,边吃变笑,最后低低地笑出了声。
既然建章肯陪着我,就让我什么也不想,哪怕是欺骗自己,也享受享受这难得的温情吧。
我从时断时续的睡梦中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了,建章已经不在这里了,牛棚外是一片纯白的大地,南方柔软的雪反射着温煦的阳光。
两个人踢开牛棚,把两个窝头,一碗凉水放在我脚边,我惊讶地看着他们,这么快就给我送吃的?可没等我开口,他们“啪”地上了锁,走远了。
之后的几天,每天中午都有人来送点吃的给我,这比我在北京刚被批斗的时的待遇可好太多了,我的腿逐渐恢复了些,但还是不能正常走路。
直到第四天中午,我才见着建章。
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心中掀起汹涌浪潮,只想靠近他,摸摸他的头顶,和他说句话,我知道我已经完全陷进去了,却奇怪地完全不想挣扎或逃离。
建章跑过来关切地盯着我,身后跟了一个老中医,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没被批成□□学术权威的大夫之一,建章扯着他的袖子说:“李大夫,快治治他的腿吧!”
李大夫轻捏我的脚踝,皱皱眉,道:“想治得和以前一样是不可能了,我尽力,应该还是可以恢复到正常走路的。”
我张了张嘴,最后说:“李大夫,真是太感谢您了,将来若是有一天……”
“哪里哪里,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李大夫怕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打断我,“医者父母心,不必言谢。”
接下来的又是针灸又是按摩,疼得我龇牙咧嘴,建章抱住我的头,小声安慰:“罗成文你忍忍,以后还得靠这条腿站起来教书呢!”
我只觉得建章温热的锁骨贴着我的额头,呼出的气息融化了我发尖上的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