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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造化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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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造化弄人
天光如水,透进了绣房。唐菀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只觉得浑身不爽快,骨酥筋软,头疼欲裂。她试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忽然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地闷,她忍不住捂着嘴咳了几下,心下暗暗抱怨,自从做了鬼,经脉俱无,自然百病不侵,怎么今日倒是着凉了——
异样的温暖与触感忽然唤回了她漫无目的游离的思路。她迟疑了片刻,竟然有些不敢动,半晌才试探性地将手又碰了碰脸。
温热的,肌理亭匀的,活人的肌肤。
活人。
活人!
她咬着唇,只觉得这梦做得十分真实,一时不想醒来——
在初做鬼的那几年里,她时常离魂,梦到自己从前的事情。
笑闹无忌,少年张扬。然而最后,却都是一场空。
她也想过李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过不对。想起自己初见他时那个目光清朗从容温和的少年为什么最后成了那样阴沉的王者。
李肃是不快乐的。但是她也是。她不知道李肃是否后悔,却知道就像李肃恨她一样,她也无法原谅李肃。
后来李肃没有续娶,谢瑜年轻早逝,并未留下血脉,至于那个翰林,被李肃用莫须有的借口打发去了遥远的岭南。
他与过往,终于一刀两断。
李肃是个勤勉的帝王,却不是个出色的帝王。唐菀时常看他深夜里对堆积如山的奏折愁眉不展,然而他却又没有识人之明,并不敢将肩上的重负与臣子分担。若说他在繁杂的政务处理中唯一的休闲,大约是他经常回他还是齐王的时候的府邸,一坐就是许久。
除了谢瑜,唐菀也隐约听到过他口中吐出自己的名字,语气复杂难辨,然而唐菀却也无心再辨。
但愿不复相见。
于是她就真的不再注视他,转而飘向了民间。从前做姑娘的时候,虽然武将家里的规矩松,却也不能成天出去疯玩。嫁人之后便是王妃,再后来又当了皇后,困在深深院墙里久了,她再出去看世间百态,竟然有些茫然无措。
飘荡人间的时候,她也有义愤填膺时,看惯人间冷暖无常,有时只想冲口而出一句——不,并非如此!
然而没人听得见。
人鬼殊途。
抓空了几次,便也就学乖了。后来她渐渐习惯了身无牵挂、飘来飘去的日子。只有在梦里,还偶尔怀念一下旧时吃的鸡鸭鱼肉口感。
满满的烟火人间的味道,是遥不可及的过往。
巨大的欣喜与茫然的陌生感潮水一般涌来,唐菀一时失措,只能怔怔抓紧手上的被子。不……这不是在做梦。
“七娘,七娘……七娘你可醒了!奴婢……奴婢心里担忧得很呢。”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神游。
“呃……”鸠占鹊巢这事儿,唐菀不是第一次干了,做起来颇为得心应手。虽然人还迷糊着,却下意识地嘴巴回了一句,“我这是怎么了?我睡了多久了……”
——穿越重生必修课第一节,打探环境,熟悉NPC人设。
唐菀转过头去,大概是她先前出神,便连叩门的声音也没听见,门口站着一个梳了双丫髻的青衣侍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这眼神活像她犯了什么事一样。唐菀心里一撇嘴,面上却不露。
然后果不其然,那个侍女模样的人眼神就飘忽起来。“先前大夫来看过,说是、是……九娘与小娘子关于冠礼拌了几句嘴,小娘子气不过,身子又弱,一时心气郁结,便身上有些不爽快了。”
七娘……唐菀从先前的狂喜中稍稍回过神,又看了一眼熟悉的摆设风格。熟悉的摆设、熟悉的称呼、熟悉的官话腔调——嗯,难道晋江大神终于开了恩,这次穿越没有太离谱,还是在本朝么?
上一次横空穿越到这个架空的朝代,她只模模糊糊知道大概这个朝代与她的那个世界的唐朝差不多,别的却是一无所知。因为有了固有的印象,甚至学写字读书说话,倒还比别的小孩慢一点,吃了不少苦头。到后来才有了一鸣惊人的才女之称,时人都是势利眼,立刻从“定国侯府的大小姐是个傻子”改口称“定国侯府的大小姐真是大器晚成的人中龙凤”,真正好笑。
可见积习难改,然而,再难,也不过是过去罢了。
唐菀不在意旁的人怎么看她,然倘若是重生到了本朝,轻车熟路到底是好事。
那侍女看唐菀面色木然,以为她是心中不快,便又劝慰了一句说:“娘子这次睡了好几天,叫人担心得很,然大夫说这病,无非是吃几贴药,若是不喜欢,不吃也成的。到底是娘子平日里放宽心思为重。”她顿了一顿,才又小心着续道,“横竖六郎还在家里,那几位的痴心妄想,是必不能成功的。”
——呃,痴心妄想,那几位……这一听,就是典型的前方战斗警示的调调啊。唐菀不置可否,对那侍女点了一点头说:“我心里明白的。”
看着这侍女先前关切的神色,大概是个可信之人,唐菀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道:“只是……也太过分了一些,这些日子我过的也是寝食难安……”她不知就里,只好这样含糊应下等着侍女多说一些。
“六郎就要加冠了,那几个不要脸东西的私心打算,谁不当做笑话看!”侍女啐了一口,冷笑着说,“自己好好的儿子不要,偏要送过来把郎君,也不看看那位与六郎何止云泥之别。七娘也放宽心罢,这等荒唐的事情,就是族里再不成样子,也觉得丢脸做不出的。”
儿子不要……送来……明明这家是有儿子的,送儿子过来是当义子么?听着却又不全是这个意思呢。
时下风气受北方胡人感染,多收义子,然而义子到底不是亲生,也不知为何这婢女这样生气。
约莫是那家人有什么不妥之处罢。却要慢慢留心。
唐菀听得有些茫然,却也知道再多问怕是叫人生疑,便只是微笑略点了一点头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那几位也不好这样子背后编排人家……被人知道了,又是一通祸事,这些话你同我私底下说一两句或者可以,到了外面便谨言慎行罢。”这侍女看着是个泼辣的性子,她便忍不住提点了一句。
“圆圆知道了,谢娘子教训。”那青衣侍女原来叫圆圆,倒是确实鹅蛋脸儿,观之可亲。她噗地一下笑出来,眉眼弯弯很是可爱。
唐菀先前沉浸于巨大的惊喜之中,现在才静下心,眼角余光略略一扫,看了周遭的摆设。
时值盛夏,然身下冰蚕锦褥触手生凉,窗前挂了珍珠帘,倒是一派清凉景象。许是怕贪凉得狠了,床头还立着水墨字画白绫的枕障。再看出去,窗前几案上摆了几部新书并笔墨纸砚一类的玩意,只有一瓶子花做摆设,此外别无他物。
虽然素净,却都看得出是富贵景象,绝非常人所有。倒是不知道这回,又是穿越到了谁身上了。
她带着几分自暴自弃这样想着,不过终归是要好好活着罢。
唐菀这厢心思复杂,圆圆看她神情恍惚,有心引她多说几句话,又道:“七娘若是要现在梳洗,圆圆便取了镜台过来……?”
“嗯。”唐菀只觉得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多说多错,便点头应了一个字。
那圆圆倒不觉得奇怪,只因素日她家小娘子也是个温柔可亲、沉默寡言的性子,如今又遭了一场变故,不爱说话是常理,只放了帘子,叫了小丫头去打水,自己亲自将毛巾拧干了奉给唐菀。
唐菀接了温热的毛巾,敷到脸上时竟觉得浑身上下无不快意,概因久不用它了,忽然用起来,竟好的没法说了一样。圆圆看自家小娘子竟然顿住,以为是大病还未好,不由得多喊了几句七娘子,才见她偏过头放下手里的毛巾。
七娘子的眼神很清亮,与往日烟水迷蒙的软弱截然不同。
大概娘子是真的想开了罢!圆圆心里欢喜起来,做奴婢的,仰仗的无非是主子的风光,总是要七娘子振作起来,她也才有好日子过。
她高高兴兴取了高镜台架在床上,正想着给七娘子梳个什么样的发式才精神显气色,却看到七娘子的脸色铁青,如同见了鬼一样——
唐菀盯着镜子,恨不得将它砸碎,又或者干脆找了药吃了一了百了。
穿到谁身上,也比穿她身上好吧?她宁可不要重生!这就是黑白无常和她讲的善报?这就是她行善积德的成果?
为什么,她在镜子里面,看到的是那一张烧成灰她都不会忘记的脸?眉横淡墨,眼含秋水,未出一言,便已含情。明明看似清冷高洁,却又自有一段妩媚风流——那是谢瑜年少时期的脸。
天下人有千千万,为什么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