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两处闲愁【捉虫】 ...
-
第一章
边城，清平。
初春时分，院子里的迎春花开得正好，金英翠萼，浮香沁骨。东风拂面，透着些许暖意。院子并不大，却很整洁。中央种着一棵柳树，翠枝下正坐着位纳着鞋底的妇人，是叶氏。
“娘——”
熟悉的童音响于耳畔，清脆如窗角的铜铃。叶氏一抬眼正对上那无邪的笑意。
叶氏忙收起手中的物什，将女童揽于怀中，温柔地唤道，“昭儿。”女童挽着叶氏的手臂坐下，轻声问道，“娘，爹何时会回来？昭儿很想他。”
叶氏神色不免黯然，“你爹此番随军征讨西陲，官拜副将，没有一年半载是回不来的。”
女童有些吃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怎么不知爹还会打仗，不见他有过官职，从没听他讲过。”
“这故事就长了，等你长大了，娘再告诉你。”叶氏兀自不觉，一行清泪已滑过颊间。叶昭见着叶氏这般模样，心下也明白几分，忙换了话题，“昭儿知道了。娘，今日楚何姐姐邀我去她家见识了些有趣的东西。我说与娘听。”
叶昭本就是活泼机灵的性子，三两句言语间，叶氏紧蹙的眉头已尽然散开。
清平镇地处东北，又是与北蛮接壤的边城，关于战事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这次却奇怪，已过去数月，没有半点西陲大军的消息。
叶家过得很清贫，平时就靠几亩薄田糊口。叶远山不在，正是春种，叶氏只好自己动手，叶昭也时不时地帮忙。
这日母女二人正准备去田上干活，远远听见了隔壁李婶的喊声，“叶昭他娘，有消息了。”话音还没落，只见李婶费力地拖着臃肿的身子踱到院中，叶氏忙上前扶住，“李婶，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妇人因走得急了，当下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是缓缓喘着粗气。
叶昭机灵地递上碗水，李婶喝过了水，将事情的始末讲了出来，“我刚见着镇口来了批官兵，说不定与西陲战事有关，就寻思知会你一声。”
叶氏眼中霎时多了几分神采，连语气都欣欣然的，“说不准是有了远山的消息。”
母子两人谢过李婶，便欢天喜地得等起消息。时时留意着门口的动静，就连老鼠窸窸窣窣的跑动声都不放过。
眼见着正午的日头渐落，远处响起了一列脚步声。两人倚在门栏上张头望着，见着一队人走来，衣着与镇里的人显然不同，定是别处来的官差。
叶昭扯了扯叶氏的衣袖，低声说着，“娘，这官大人会有爹的消息吗？”
叶氏也不甚确定，猜测道，“许是你爹立了功劳，差人先来送奖赏呢。”
只见那官差很快就立在了母子两人面前，示意身旁的随从抬出布匹和银两递给了叶氏，“上头赏你们家的抚恤。”
叶氏有些诧异，“抚恤？大人这是何意。”
官差缓声答道，“抚恤自然就是抚恤。叶远山副将月前阵前英勇，为国捐躯。也就是我们陆大人仁厚，体恤伤亡，命我远道送这抚恤与家眷。快收好这银子，我也算是交了差。”
“啪”的一声，刚接过手的白银摔落在地。
叶氏忙扯住官差的宽袖，“官大人，你可是弄错了，当真是给叶远山的家眷？”正被这正午的炎热搅得心烦意乱，官差不耐烦地撞开叶氏，“你这人怎么胡搅蛮缠，这破地方还真是穷山恶水。”
叶氏脚下一软，人整个就瘫倒在地上。口中似梦呓般念着，“死了，远山死了。”言语间叶氏便昏了过去。
七岁的孩童怎经得住如此变故，再忍不住泪水，兀自嚎啕大哭起来。这时的叶昭还不知道这只是变故的开始。
皇城，青阳。
正是晌午，鼓声远远地传来，与此刻落针可闻的宫城有些格格不入。那声音沉沉得似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
面容冷峻、长身玉立的少年伏在案上正誊写着书上的文章，听着这鼓声，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顿，似乎是有了倦意。
少年支起了毛笔，看着正抄到的一句，心中不禁哂笑。
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这礼记倒是字字珠玑，但现实却不如人意。不谈古人，自己的父皇宣文帝就不尽人意。十余年来勤于政务，士族门阀、百年大族牢牢占据着政治中心，朝堂上拉帮结派屡禁不止。没有新鲜血液的融入，长此以往，大胤朝定是要坏在根子里的。近日内忧不除，又有了外患。想到此处，萧君安不免黯然，贴身服侍的四喜递了茶上来。
“殿下，皇后传了话来，请您去昭阳殿用午膳。”
“让人回母后，我速去。”
陆皇后是萧君安的生身嫡母，按大胤朝的旧制，萧君安便早该入主东宫。但明眼人都知道，宣文帝近些年专宠丽贵妃。迟迟不立太子，就是为了丽贵妃所生的萧长安。
陆皇后面上端着母仪天下的雍容大度，心里计较得却清楚。萧君安前占着嫡长子的位置，后有自己母家依仗，只要不被捉住错处，宣文帝就无计可施，毕竟祖宗家法，不可擅改。
陆皇后平日对自己多加约束，对萧君安也加以严格管教，少有和颜悦色。萧君安本就是淡漠疏离的性子，一来二去，母子情分倒也淡淡的。
“君安，二十遍可抄好了？”
“刚抄好了一半。”
萧君安早让四喜将誊好的纸整理到了一处，伸手便递到了陆皇后面前。萧君安学的是颜体，凝练浑厚，恢弘大气。
陆皇后细细看了两张，似乎有了几分笑意，轻啜了一口茶，“似乎书法长进不少。”
萧君安也无半点喜色，只是淡淡地回话，“母后谬赞了。”
陆皇后放下了手中的茶，似不经意地转了话题，“你那天与长安有争执。”
萧君安早知道陆皇后会问及此事，不紧不慢地回道，“长安向我讨父皇赐的青锋剑，我不肯给他，就吵了几句。”
“就为一把剑，白失了嫡长子的气度。”
萧君安轻笑，“他想要我的东西，也得有那个本事。”
陆皇后挑了挑眉，稍显厉色，语气更是冷硬，“因小失大，再蠢不过了。丽贵妃跟你父皇说，是你让长安落了水。”
萧君安脸色微凝，“父皇相信了？”
陆皇后冷哼一声，“他就是再偏爱丽贵妃，也看得清这种小把戏。但冷你一阵是少不了的。”
萧君安半晌才幽幽地说了一句，“他又何曾看重过我。”
陆皇后冷了脸，“此等丧气话不得再说，”又道，“今日传来消息，说西北吃了败仗，折了几万人。你表哥陆元举荐的叶远山死于阵前。君儿，陆家鼎盛的日子不长了。”
萧君安脸色变了几变，终是垂下了眼睑让人看不清表情，“儿臣明白，自然不会将自己的东西平白让了他人。”
天上的乌云聚拢了起来，缓缓地遮住了日光，一时间天色就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沉沉的雾气。正是山雨欲来。
西陲一役终是尘埃落定。大军虽是得胜归来，却是彻彻底底的惨胜。十万大军只剩下不足一万，若不是突厥出了时疫之祸，怕是连这剩下的一万都见不到。主帅陆元负了重伤，落了残疾再不能上战场。又有军中士官递了折子，弹劾陆元有通敌之嫌。
这消息在朝中如惊雷炸得议论声四起，御史穆青当即弹劾陆元失职，恳请宣文帝彻查。有了出头之鸟，自然少不了附和的朝臣。陆家独掌大权已久，党羽众多，看陆家不顺眼的却也不在少数。所谓冰冻三尺，远非一日之寒。
宣文帝听着群臣的议论，并未立即表态，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在了当朝首辅身上。
“陆丞相可有想法？”
陆丞相缓缓抬头，正对上宣文帝的目光，“臣无话说，听圣上发落。”
九个字，不进不退。
宣文帝心中冷笑，真是个老狐狸。既没为自家儿子服软求情，又不曾借着陆家的实力震慑群臣，倒是深藏不露。
“退朝。”
朝中的形势混沌不清，萧君安面上不显，心底却有了几分担忧。毕竟陆家，是他最好的一张底牌。陆元负了重伤，于情于理，萧君安探伤慰问的过场还是要走的。
萧君安自小跟这个所谓的表哥没什么交情。只知道陆元是陆家的下一代家主，说来有趣，陆家每一代只会留一个儿子在主家成为家主，其余人都遣回江东老家经商。从商从政在胤朝是天壤之别，为家主这个位置争破头是常有的事。
绕过京城最为繁华的祥紫街，没几个胡同，就到了丞相府。
不知是不是近来风波的缘故，陆家门前都比往日冷清了几分。门口的下人零星几个，萧君安也没表明自己身份，只说是来探望的。门童很是机灵，看清了萧君安身穿的紫色绫罗，知道他身份显贵，便引了他去前厅候着，说是老爷在与公子议事，自己前去通报。
不一会儿，门童就引了萧君安去主厅，不料经过后花园时听见了有人说话。
“阿元，将家主世袭的玉佩还我。”
“爹，我只做错了这一次。凭这么多年我为陆家做的一切，您不能夺了我的位子。”
“我不能？你忘了我给你这玉佩时说过的话？”
“可这陆家院子里再无合适的人选了。”
“还有你的弟弟，陆仲。”
“陆仲？一个五岁的毛孩子？爹的眼光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地步吧。”
“五岁又如何，总有一天他会长大的。再者，陆家不需要废人。”
“废人，哈哈哈哈哈，”园子内传来一阵笑声，似乎渗着最深的绝望，“好，我早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阿元，从今而后，便做个闲人吧。”
话音刚落，陆丞相迈着步子走出了花园。目光落在萧君安身上，生出了几分别有深意的笑。
萧君安正想上前寒暄，陆丞相作了揖后却示意他往花园里去。萧君安虽有些不解，只好向花园里走去，只见陆元笑了一阵就停了，呆呆地盯着自己的手看。
萧君安不冷不热地开口，“表哥，多日不见。”
陆元抬眼看向萧君安，盯了他半晌，轻笑了一声，“表哥？谁是你表哥。我不过是陆家的一枚弃子。”
萧君安蓦地明白了陆丞相没说出口的用意。自己，绝不能成为弃子。
生在帝王家，自古就是成王败寇。不想输得一无所有，只有这一条路。
这一年是征和二年，萧君安，九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两处闲愁【捉虫】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