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紫微劫》了了君子

13、相思

　　青瑶灵仙拿的那本书约莫是唤作《天界恋爱悲剧之大集》罢，也不知她是从何处借来，便是与我在凡世瞧过的最好的话本子相比也是不遑多让。这书里头每一篇都是个十分伤情的故事，什么南极仙翁座下的小鹤精偷恋凡人最后被打回原形啦，什么天帝的七公主爱上地上放牛郎最后被囚于织女星几亿年不得自由啦，更有一些小仙是如何有着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只因耽于爱念，最后却落得个身死魂消，灰飞烟灭的下场。

　　青瑶灵仙的本意我亦明白，便是想以此拔了我情爱的毒，绝了我妄念的苦。而那一众小仙与精怪们领了青瑶灵仙的吩咐，每日与我读书也读得甚是用心。

　　只是，这情，真真是一件十分玄妙的事情。

　　我在凡世时曾读过一首小令，里头有一句话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当时读了，不过尔尔。如今回头细品，才堪堪读出其中三味。

　　如今我在青瑶殿里禁足，终日无事，在凡世里发生过的一幕一幕便开始慢慢地在我的脑海里回放，许多当时以为不过寻常的旧事，如今忆起，仿佛那点点滴滴因攒够了时间，磨透了人心，就着那一众小仙们每日为我读的一篇一篇伤情的故事，终于慢慢酿化成酒，放出香浓而让人沉醉的滋味。

　　时光慢慢走过，我却开始辗转反侧，夜夜难寐，开始一次一次地偷偷问自己，那位凡世的小小少年——怀瑾，可曾对我，也怀有那么一丝小儿女的心思？

　　每日猜度，每日细想。一时以为他与我也许同心，便欢喜得以为天高地阔，如上九霄，浑身毛孔真真无一处不自在，无一处不喧嚣着欢喜与快乐；一时以为他许是心中另有所属，便是心也灰了，天也暗了，想着想着便能滚下几滴泪珠来。

　　我以为，我终于明白，究竟何为青瑶灵仙几次三番提过的情爱。

　　它是自怜又自恋，是自轻又自负，是自伤又自爱，是自欺又自幸。
　　是什么都能妥协的宽容，是什么都会介意的痴缠。
　　是高扬到云霄中时挥之不去的忐忑，是低到尘埃里开出的那朵欢喜的花蔓。
　　是疲惫生活里最执着的缺憾，是漫漫长生中最完整的圆满。
　　它是我——想要的圆满。

　　我对自己说，我定要再回一趟凡世，去见一次怀瑾，哪怕只是问问他，他对我，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我开始想尽法子要溜下凡世去。

　　前些日子为了寻聆音，青瑶灵仙已是积压了许多公务，闹得如今没了半点空闲，只是日夜不停地伏在那广陵殿里的正殿里辛勤工作，也寻不出什么空闲来瞧我。我便只管用心研究青瑶灵仙设下的那一重仙障，花了许多时候，终于能在这仙障上微微撕出个裂口来，刚刚好能够我一人出入。

　　只是我还是在这锁魂铃上栽了个大跟头。

　　这锁魂铃约莫是个上品仙器，着实厉害，我便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也不能将它打开。我左右没了法子，便索性决意拿个最笨的主意，使了十成仙力护住自己真元，趁着这青瑶神殿无人的间隙，拼着力气往外头跑一回。

　　我做了这个决定，其实是有些道理的。

　　这锁魂铃虽然厉害，却毕竟是个死物。既无眼能观六路，亦无耳能听八方，靠的不过是些气息的勘探，来锁住它罩下所困住的魂魄。
　　而我这些年在这九重天上修行的许多时候，刚好咂摸出了个技法，便是在我元神处的万千浮世中寻些个与此时周身相似的气息，将这气息往自己身上厚厚裹上一层，使自己与四周融为一处。这些年我用此法顽笑过几回，竟是青瑶灵仙也不能在短时间里探查得出我的气息，想来对这锁魂铃也应如是。

　　然而我还是没能料到这锁魂铃竟能厉害到这个地步。

　　我分明已提足了气息往外头跑，却在刚刚触到那锁魂铃的边界时，只觉全身拢在一片巨大的威压之下，一身气力立时卸了个干净，又从手指尖弥漫到心脏处，全身皮肉尽数皆往外撕扯拉拔，处处如火焦灼般疼痛。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正疼得朦朦胧胧，似乎五感皆失时，又从天边模模糊糊传来一声铃音，由远往近，直直传到我耳边，一时只觉如闻天籁，身上威压总算慢慢消去。待回过神来，我早已是汗湿衣襟，身子亦累得动弹不得了。

　　我这厢动静约莫闹得有些大，不多会儿，这青瑶神殿里的一众小仙们便纷纷跑到我房间门口，抖着嘴唇十分沉痛且哀伤地瞧着我。
　　我瞧着他们的眼神，便知道他们定是误会了。

　　我如今这番着实狼狈，只是这狼狈的源头，绝非是与聆音一般，想要拼了自己一身灵力，不顾性命也要往凡世逃。而是因了自己学艺不精，错误估计了锁魂铃的厉害，才将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

　　我瞧着这一众小仙的伤心模样，虽然身上已没了半分力气，也只能再挣扎着要将此事解释一遍，省得闹了不必要的误会，白白惹得他们众人再为我伤心一回。
　　却没料到，我刚刚一张嘴，却不能开口，倒是喉头一甜，生生呕出一口污血来。

　　这一下方才还只是抖着嘴唇的一众小仙便炸了锅，槐香便先吓得跳起来，抖着声音叫到，“你们，你们千万看着她，我这便去寻药仙来救她。”话音还未落，便转身踉跄着步子跑了出去。去房门口不过区区几步的距离，还晃晃悠悠地摔了一跤。

　　又有两个小仙也忙施了法，匆匆忙忙往青瑶灵仙所在的广陵殿里赶去报信；一旁符勉愣愣地看着我，僵直站着都不敢动弹，似是惊得狠了，显出有几分呆，又有几分伤心，眼神里千言万语，明明灭灭，也不知在琢磨什么。一时间这青瑶神殿里又乱糟糟起来。

　　我如今依旧说不出话来，也只好无奈地瞧着他们这厢闹得人仰马翻，心中却十分清楚我其实并没有受什么伤。
　　那锁魂铃乃是青瑶灵仙亲手所设，她应是受了聆音的前车之鉴，在这锁魂铃上动了什么手脚。因此这铃铛方才虽于我施加了十分威压，却又在我将将要受不住时及时退了出去，到底也不过限了我的自|由，并不能真正伤我。
　　而我方才呕出的那口污血，却是于我元神处的万千浮世上，因了方才的那威压，似乎在何处阴差阳错地裂开了道口子，将暗藏着的一腔污血倒了出来。
　　故而此时我分明口吐鲜血，动弹不得，身子竟是前所未有的舒爽轻松。

　　果然，药仙瞧过我以后，也只说我无甚大碍，又开了个平日里保养的方子，便匆匆走了。

　　药仙走得这样匆忙又是有些缘故。近些年来，魔界有些不大清净，也不知怎地竟天生地养而慢慢孕育出了几个十分厉害的魔物。许多平日里领着闲差的神仙都被天帝指派下界去降魔，而药仙则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今日他于百忙之中还特地过来看我，已是卖了青瑶灵仙几分薄面。

　　青瑶灵仙得了这方的传信，亦是匆匆回来了一次，见我无事，只赶得及训诫了几句，又匆匆回了广陵殿里，继续处理公务。

　　此事才算消停。

　　只是此事以后，众小仙每日里为我读故事读得又更尽心几分。这日槐香按了规矩又给我说了一个天庭的七仙女与一卖身葬父的孝子之间的爱情故事。槐香颇为抑扬顿挫地念着玉帝如何棒打鸳鸯，使得这对小夫妻只好永世生离时，还默默饮泣了一会儿。一旁符勉亦只是默默团在一边，也不说话，只是竖着耳朵也认真听了一遍。

　　待到深夜时分，一众小仙们都已睡了，我也困了躺在床上。却没料到符勉又独自一人偷偷溜了回来，巴巴地在仙障外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敲了敲门，将我叫起，又深深叹了口气，郑重与我道，“你看顾着我一点一点长大，我实在见不得你伤心。这些日子我花了许多时间慢慢劝诫你，只是你都不能听入耳中。”
　　说着声音哽咽了几分，又叹道，“我于这九重天上，虽与大家相处得都很愉快，但却是与你和聆音姐姐情分最不一般。如今聆音姐姐拼着散了一身的灵力还是去了下界，已是生死不知。我，我实在不能看到你再重蹈她的覆辙。”
　　说着手慢慢握了拳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将右手拿出来，慢慢松开叫我看见他手里的钥匙，又对我道，“青瑶灵仙将解这锁魂铃的钥匙放在槐香处，方才我潜入她房里，将这钥匙偷了出来。”边说着手还边微微发着抖，又道，“你如今也不必拼死下界，我便能将你放出去。只是你若要我放你，你便要先答应我两件事。”

　　符勉说得很对，我确实瞧着他长大，紫微山上那么多的小兔子，我最喜欢的便是他。我也一直深信，如若这世间真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那他也一定会是这紫微山上万千生灵里最有机会能化羽成仙的一只。

　　从小到大，符勉便一直是一只十分规矩的兔子，一直规规矩矩地学习，规规矩矩地修行，规规矩矩地听话，规规矩矩地守着一切规矩。
　　也因了他规规矩矩的性子，他很得长辈们的喜欢，便是修行确然也比旁的兔子要快上几分。
　　我一直以为他这一生都会如此，就这么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过了，却没有料到，这样规矩的他，几百年来第一次做这样大的违背规矩的事情，竟是为了我。

　　符勉见我发愣，急得在地上跳了起来，连声问我道，“你是肯不肯答应我？”

　　我还是没有说话，半晌，才问道，“你若放了我，可曾想过，你自己要怎么办？”

　　符勉微微笑了一笑，“你放心，你也知道，青瑶灵仙是个面软心也软的，她不会为难我的。”
　　我知道他这话说得很对，心中却依旧一揪一揪地十分难受。

　　符勉见我只是低着头，便抿了抿嘴，又续道，“我知道，这凡世人活不过数十年。你此次下了凡界，自可去寻你的心上人。如今天帝忙着应对魔界，想来也不能分出什么闲暇来寻你。如若运气不错，你未尝不能与他一世白头。然则你必须答应我，不管此生如何，过了今生，便要尘归尘、土归土，今生缘，便今生尽了罢。”

　　若怀瑾今生尽了，便要再往轮回里重新转一回，没了曾经的记忆，便不是曾经的那个人。这缘分，当然也尽了。这要求提得合情合理，我自是点了点头。

　　符勉松了口气，点点头，默了一默，半晌又道，“第二桩事，便是你们今生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千万要保重自己，将自身安危摆在前头。”叹口气，声音轻了些，“可千万不要叫我后悔。”

　　我又点了点头，再三保证了，符勉方才将我放了出来。

　　我终于能再下凡世，人间却已是四年过后。

作者有话说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蟾宫曲?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