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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2 ...

  •   公元2052年 失落纪元第三年
      “作为回报,就允许你叫我的名字了。”

      远夕在校门口等了两个小时,密集的人流中,他没有看见自己的女儿。
      脑海在瞬间清空,他给紫儿的老师打电话,给她朋友的父母打电话,给一切可能知道女儿去处的人疯狂拨号。
      所有人的回复都带着同情意味,
      就好像,那些在电视上满怀忧伤注视着海拉患者的观众。
      他推掉了研究所的全部工作,开着车,一遍又一遍地在城市里焦急搜寻,
      宛若失恋者丢魂落魄的游荡,却远比这更加严重,
      远夕把女儿弄丢了。
      游乐场… …蛋糕店… …公园… …小姑娘放学后可能去的一切地方,他都去了,视线里再没有紫儿倔强的小背影,只有——
      游乐场里牵着孩子一起玩乐的父亲,母亲,
      和他被路灯拉长的孤独倒影。
      “今天夜间,本市将迎来大规模降雨降温,请市民们尽量减少外出,以免受冻着凉。”
      移动终端里发来市政府的消息。
      远夕的瞳孔瞬间收缩。
      钻进驾驶舱,他重新发动汽车,心急如焚。
      “教授,有线索了!”
      车载电脑里传来少女同样焦急的声音,是Mk4,
      “我进入了市政府的交通监控网络,在轨道交通列车上发现了紫儿!”
      “目的地是哪儿?”远夕猛打方向盘,匆忙驶离车位。
      “已经载入到教授的导航系统了!”
      远夕瞟了一眼车载平视显示器的地图,后颈一阵发凉。
      轨道交通的末班车已经在十分钟前离开了,几十公里的路,他必须抢在大雨来临前开过去。
      “拜托了… …一定要把紫儿,平安接回来… …”
      远夕转头,发现爱妻正坐在副驾驶,紧紧拉住他的衣角。
      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象。
      显示屏里的少女,瞳孔里却分明荡漾着妻子才会有的那份忧虑,
      那种与亲骨肉分离的,切肤之痛。
      霏… …
      悲伤如泪流般汹涌而至,他强握住颤抖不已的方向盘,飞踩油门。

      车厢从拥挤,变得宽松;
      周围渐渐有了空位,空位越来越多;
      邻近的车厢没有乘客了,身边的最后一个老人,也在上一个站下了车。
      紫儿只身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车厢。
      一排排握把在地板摇晃着黑白的轮廓,恰如,
      小女孩眼中黯淡的光影。
      车厢里的全息屏幕还在喋喋不休地报道新闻。
      截至记者发稿时,有多少多少位海拉患者痊愈,海拉的死亡率已经下降到了百分之六十;
      世界各国就合理分配松茸提取物达成共识,之前在马六甲海峡出动军队争夺医疗物资的各国对贸然使用武力表示道歉;
      世界医疗权威乐观估计,在两年内海拉病毒就会被人类彻底战胜
      … …
      紫儿眼前,挥之不去的,依然是妈妈被医生盖上白布时的黯然。
      骗子。
      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抱紧膝盖,蜷缩在座位。
      她到达了终点站,位于城市后山的观景台。
      紫儿的家乡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海滨城市,在后山最高的观景台,可以看到被海湾拥抱的整座城市,还有延伸向天边的无垠大海。
      小女孩趴在观景台的栏杆上,像之前千百次的那样,俯瞰着整座城市的夜景,
      温柔得就像记忆中的那样,被妈妈抱起,看着朝阳从海面上,一点点升起。
      熟悉的步道,熟悉的缆车,熟悉的位置,紫儿侧过头,
      熟悉的人,早已不在。
      夜幕渐然降临,山上的气温,比城市里寒冷了许多。
      只穿着一件毛衣的紫儿,在栏杆下抱紧双膝。
      脸颊上有了冰冷的触感,一滴,两滴。
      不久,耳畔响起小雨淅淅沥沥的啜泣。
      冷,好冷。
      雨滴顺着下巴灌进衣领,紫儿抿紧嘴唇。
      肚子好饿… …好想吃妈妈做的虾仁粥… …
      湿冷的衣物贴在身上,她的小腿,开始不住地惊颤。
      冷… …好冷… …想躲到妈妈的怀里… …
      妈妈,你在哪儿… …紫儿一个人… …好怕… …
      一束灯光从公路的另一头射过来,划破雨幕。
      脸颊不再有雨滴鞭笞的刺痛,紫儿抬起头,一把大伞打在了她的头顶。
      拧过头,她不愿直视那个男人的目光。
      温暖的大衣披在了自己身上,小女孩的呼吸凝滞了。
      “回家吧。”
      远夕轻轻抱起女儿,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
      摸到父亲的衬衣,紫儿才发现,远夕单薄的衣物,早已湿透。
      一路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紫儿都别着头,背对父亲。
      会被带回那个阴冷潮湿的屋子吧。
      又要面对那堆难以下咽的烧糊饭菜了。
      紫儿感到肚子里反胃得厉害。
      出乎意料,远夕把她带到了一家西餐厅。
      这是一家按照家庭风格布置的西餐厅,酒红色的桌布,挂着油画的砖墙,跳跃着温暖火焰的壁炉,还有淡淡婉转的钢琴曲。
      远夕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给紫儿系好餐巾。
      她仍然在有意识地抵制着。
      可饥肠辘辘的身体不会欺骗自己,很快,倔强的小女孩败给了圣代、嫩牛排、海鲜炒饭和炖蘑菇汤。
      一阵狼吞虎咽,这幅风卷残云的吃相连紫儿自己都不好意思。
      远夕在对面静静地看着女儿。当饿昏了头的小姑娘把牛排消灭干净时,他把自己的那份推了过去。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动一下餐刀。
      喝完最后一口草莓汁,酒足饭饱的紫儿摸着胀鼓鼓的小肚子,惬意地打了个嗝儿。
      远夕的嘴角,也终于微微翘起。
      隔着满桌的空盘子,父女俩相顾,无言。
      “你为什么不吃?”
      紫儿终于按捺不住了,打破沉默。
      “我不饿。”
      远夕只是笑笑。
      他没有撒谎。就在刚才,作为父亲的幸福感,已经将他的全部空虚,从心灵到□□,每一个角落地填满。
      “骗子… …”
      紫儿攥紧桌布。
      他愣住了。
      “以为… …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原谅你了?以为这样,妈妈就能原谅你了?想得美。”
      “紫儿… …”他的嘴唇嗫嚅着,不受控制地颤抖,“我依旧爱着霏,就像一直以来爱着你那样… …”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狠心丢下我和妈妈?”
      远夕的额头,冷汗斑驳。
      “为什么不在妈妈生病的时候去看她?”
      他的小腿,止不住地惊颤。
      “为什么,连妈妈的最后一面也不肯去见?”
      远夕把脸埋入掌心,如风战栗。
      “紫儿,我会向你解释这一切…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爸爸比任何人都要爱你和妈妈… …”
      “骗子。”
      紫儿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这个词。
      远夕完全盖住了自己的脸,控制不住发抖的身体。
      刹那间,紫儿看见了,缠在父亲手指上,大大小小的创可贴。
      以前,妈妈不小心切菜切到手时,她给妈妈这样包扎过。
      一种不愿承认的猜测涌过心头。
      第一次为了那个男人,紫儿心如刀割。
      “但是,今天,谢谢你。”
      远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为回报,就允许你叫我的名字了。”
      执拗的小女孩依然侧着头,目光却悄悄地转向惊诧不已的父亲。

      公元2062年 世界树纪元 第七年
      “即便是神,也会和她创造的一切,迎来诸神的黄昏。”
      堇儿觉得,这几天,她一定是独得幸运女神的恩宠。
      昨天,她收到了妈妈的信。
      女孩依然记得,离开时,妈妈对她说过的话。
      科考船每靠一次岸,我都会给你寄一封信。虽然妈妈不在身边,但是,这些信能帮着妈妈,看堇儿一天天长大呀。
      从懵懂的小女孩到情窦初开的少女,堇儿的箱底里,已经叠了厚厚一沓的信笺。
      信是手写的,妈妈娟秀的字体温婉流淌,像少女白裙精心勾勒的蕾丝边。
      见信如晤。
      堇儿不禁将薄薄的信纸按到胸前,
      仿佛这样,就可以在妈妈的怀里,分享彼此的心跳。
      另外,
      她此刻最想做的,只有抱住筱筱,一遍又一遍地狂吻。
      在那个微风和煦的日子,在筱筱的带领下,堇儿和她的男孩,骑到了夕霏小镇以外的一片世外桃源。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连绵舒坦的草原,点缀着斑驳翳影的树林,还有围着篱笆的林间小路,更令人欣喜的是,她看见了奔跑在林间的野兔。
      “秋明,快看,是松鼠欸~!”
      女孩拉着男友的手兴奋奔走,成群的松鼠在枝叶间隐约闪现,跟随两人的脚步急速跃动,少女少年的脚下摇曳起星星点点的光斑。
      这是在夕霏不曾邂逅过的美丽光景。
      眼前的一切,都是筱筱参照香格里拉的第一手数据,精心构造的模拟生态圈。生长在这里的每一个动物,每一棵山毛榉,甚至每一片落叶,都在现实世界有着真实的投射。
      为了构建世界树里这一隅小小的真实,筱筱从五年前就开始设计模型和搜集参数,不惜来到危机四伏的地表空间亲自抢救幸存的生物,只为在这个漂流瓶般的小世界,唤醒堇儿记忆深处,某些尘封已久的悸动。
      如果说,伊格特西系统是教授为女儿亲手创造的世界,那么这片流淌着万物生长气息的小天地,便是筱筱为堇儿精心雕琢的时光,
      在现实世界已经沦为祭奠的时光。
      堇儿和秋明跑累了,三个人便在草原上展开桌布,开始了难得的野餐。
      筱筱打开包裹在草莓色格子布里的铁罐,把自己做的手工曲奇分发给堇儿和男孩。
      “好吃!”酥香的小饼干在嘴里嚼出兴奋的脆响,两个人惊叹道。
      “这就奇怪了,筱筱手那么巧,又是那么温柔的女孩子,怎么会没有男生喜欢?”堇儿俏皮地眨眨眼。
      “可能,大家不会轻易注意到我吧。”堇儿低着头,认真叠着餐巾。
      “也可能筱筱早就有了在乎的人,大家都心照不宣?”秋明也跟着开起玩笑。
      风过林间,婆娑的树影浮荡如云,少女的耳畔,青丝招展。
      柔唇温润,樱色,于少女的玉颜,花开如雨。
      堇儿和男孩又聊起学校的话题,筱筱自己的曲奇都喂给了围拢过来的野兔。
      抚摸着啮食饼干的兔子,不经意间,连串的蔷薇在她的嘴角连缀、成片。
      突然,一连串的感叹号在视界中蔓延开来,筱筱的笑容凝固了。
      伊格特西系统正在遭到未知的攻击,这是安全系统发出的警报。
      堇儿和秋明还在说着甜蜜的悄悄话。两人相互依偎的世界里,依然是蓝天、草原,小树林,和彼此掌心里传达过来的温度。
      少女必须离开了。
      “筱筱,你去哪儿?”堇儿发现了准备跨上自行车的闺蜜。
      “那个… …嗯,突然收到同学的消息,要找我借一下相机… …”
      筱筱挠着头,羞涩的微笑,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歉意。
      “诶,不会是男生吧~!”堇儿坏笑着,冲她狡黠地眨眨眼。
      “哪、哪里… …”
      “哈哈,没事的啦,快去快回~!”
      “不好意思,堇儿… …”筱筱不觉攥紧手心,“如果日落前我没有回来,你们就先回去吧… …”

      白裙草帽的少女飞行在苍穹下。滚滚乌云积压头顶,裙下的世界,唯见黯淡光影的舞蹈,宛若路西法扬翅时播撒下的黑色斑驳。
      “伊格特西最高安全系统,维德福尼尔,启动。”
      红色的光线扫描过她的瞳孔,维德福尼尔系统大大小小的视窗界面蜂拥到筱筱面前。
      “搞清楚是什么了吗,维德福尼尔?”筱筱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网络攻击还是恶意程序?”
      “管理员阁下,经过数据库比对,我们发现此次攻击和前几次系统处理的紧急状况一致,为同一种病毒入侵。”维德福尼尔系统的控制AI回应道,“目前,已经发现的感染矩阵有RH9212和RH9213,系统已经对感染硬盘进行隔离。”
      “能解决掉吗?”
      “很抱歉,阁下,单凭维德福尼尔的一己之力,恐怕无法将病毒全部清除干净。”
      “也就是说——”
      “需要阁下开启工程模式进行手动查杀。”
      瞳孔微微收缩了下,少女屏住呼吸,
      果然… …
      “夕霏附近的情况怎么样?”
      “这次被感染的两个矩阵存储的只是世界树边界的数据,现在已经被缓冲区隔离,对夕霏所在的伊格特西核心存储单元不构成威胁,阁下。”
      “维德福尼尔,”抿了抿嘴唇,筱筱沉静开口,“把我的数据下载到RH9212单元,然后,对被感染区域进行——”
      “物理隔离。”
      “系统对您的这一行为持否定态度,阁下。”AI几乎在瞬间作出回应,“一旦局面无法控制,您会和感染区域的所有数据一起被格式化的,届时,伊格特西将无法提供传输协议对您的数据进行备份。”
      “夕霏的绝对安全是系统的最优先要务。”少女的声音,静如晨雾,“照做。”
      “维德福尼尔明白,正在将您的数据写入目标矩阵… …”
      筱筱周围的世界再次打散成无数细小的像素点,待一切重新组合完毕,她站到了世界树的边缘。
      惊愕,仿佛心跳碎裂的余音,白裙草帽的少女呆立悬崖,恍若梦中。
      扭曲的黑色怪物如同自然界中疯狂增殖的病菌,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大地上。在它们的侵蚀下,脚下的森林逐渐破碎,湮灭,露出发灰的方格网络,而在病毒海洋连绵的天边,苍穹变成一块一块的碎片,随着相互的碰撞,渐然消散。
      空气中漂浮着七彩的尘埃,被病毒侵蚀剩下的系统数据碎片。
      筱筱听到了哀嚎,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发出的。
      她只看见,自己和那个男人共同构建的世界,正一点一点地在眼前,分崩离析。
      “伊格特西,启动管理员最高控制权限,人格模式转换,女武神。”
      吊带白裙和飘去的草帽一起消散,连同少女,眼中仅有的一丝悲恸。
      白色礼装裙随风招展,筱筱张开双臂,像扑向火焰的凤凰般,纵身跃起。
      她飞过满目疮痍的林间草地,飞过爬满怪物的参天古木,飞过露出河床的干涸小溪,飞过挤满病毒的凋零花田。
      仿佛默示录预言那一天到来时,带着救赎降临的天使长。
      少女所经之处,紧紧黏在一起的病毒被一束束白光钉在地上,挣扎两下,化作无数黑色的尘埃。
      在那小小圣洁身影急速飞掠的背后,灵魂的碎片,翻卷成海。
      筱筱正在执行的,是对被病毒感染的环境数据进行压缩,打包,和删除。
      正如滴入墨汁的清水无法清除一样,要想保证整个水体的安全,必须把被污染的那部分,消除殆尽。
      打包,删除;打包,删除…. …女武神的人格,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犹豫,正如筱筱曾在某个已经模糊的记忆里,深深痛恨的自己。
      少女是这个世界的神,
      既然执着于创造之初的美好,也必将承受毁灭之后的残酷。
      空气中带着厚重的湿意,如同穹顶下漫天播撒的泪雨。浮荡在耳畔的风儿,祈祷一般的轻盈,筱筱想起那个他为她吟唱过的歌谣: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没有睡去
      我是扬起千千遍遍的风
      是雪地上闪烁的钻石
      我是照耀在金色麦芒上的光
      是秋天轻柔的雨
      当你在早晨的寂静中醒来
      我是那只凌空升起
      静静飞翔的鸟儿
      是夜晚温柔闪烁的星星
      请不要站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
      我没有死去
      … …
      剩下的病毒突然开始相互融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扭曲着肥硕的身躯,它咆哮着扑向低空飞行中的筱筱。
      灵巧避开对方的攻击,急速闪避的少女没有丝毫的畏惧。双手快速平摊,她的掌心里,多了两把金色的长枪。
      “分区数据,强制格式化!”
      手里掷出的长枪精确地命中敌人,怪物在天崩地坼的吼叫中裂成两半。
      筱筱转过身,开始处理其他的病毒。
      但是,破裂的病毒集合体并没有变成数据碎片。相反,硕大的身躯扭动着,重新拼合到了一起。复活的敌人抬起粗壮的手臂,对着毫无防备的少女狠狠挥下。
      猝不及防,筱筱被怪物凶猛的拍击打到森林对面的山崖,深陷石壁。
      组成身体的像素点危险地摇曳着,眼前的视窗再次弹出成片的警告,而受到重击的少女,早已遍体鳞伤。
      一缕鲜红,从嘴角缓缓浸出,筱筱的眸子里,仍然是毫不妥协的沉静。
      我在流血吗… …
      至少,状态模拟算法还在工作,我的数据,还没有丢失。
      体型巨大的怪物慢慢逼近,拳头慢慢蓄力,对着石壁上的少女凶猛砸下。
      这一次,她飞了起来,躲开敌人的攻击。
      “维德福尼尔硬盘清理程序全负荷运转,BIOS指令删除,开始!!”
      随着筱筱的一声令下,无数长枪从她的身后飞射而出,形成密集的枪阵,对着敌人倾泻而下。
      长枪刺穿了敌人。
      怪物的身体上出现了蜂窝般的空洞。
      敌人依然在对筱筱步步紧逼。
      所有的空洞,悉数愈合。
      筱筱愣住了,病毒取得了维德福尼尔的后门信任,无法删除。
      这是以前没有出现过的状况。
      大约在一年前,一直正常运转的伊格特西系统突然出现了病毒入侵的痕迹。每一次,借助维德福尼尔系统的强大防护能力,筱筱都能化险为夷。
      最近,病毒的爆发周期开始缩短,数量越来越多。
      今天,她遇见了维德福尼尔也束手无策的超级病毒。
      筱筱不知道这到底预示着什么,现在,她只能在敌人的疯狂扑击中,狼狈躲避,疲于奔命。
      猛然间,她突然想起,自己所在的这个存储分区,已经和伊格特西系统物理隔离。
      也就是说… …
      但是… …
      不行,不能让那孩子受到伤害,无论是在哪个世界。这是唯一的,她能为那个男人做的事了。
      张牙舞爪的怪物已经迫在眉睫,筱筱落到地面,按着土地,半跪下来。
      敌人周围突然蹿出无数泥土组成的绳索,牢牢缠绕在它的身体上。
      怪物的被死死钉在原地,面对着眼前娇小的少女,穷凶极恶,却奈何不得。
      束缚它的绳索在一条条的断裂,筱筱知道,眼前的状况维持不了多久。
      但足够她启动那个程序。
      “记忆矩阵RH9212,RH9213,我以管理员的最高权限命令你们,执行完全格式化命令,删除所有存储数据。”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崩塌,组成眼前世界的一切,无论是病毒,还是森林,都在电闪雷鸣中缓缓上升,逐渐分解。
      筱筱是这个世界的神。
      即便是神,也会和她创造的一切,迎来诸神的黄昏。
      这是少女自己选择的黄昏,一如在那个男人向她敞开心扉的下午,她不曾拒绝的请求:
      “你有权利拒绝,这是你的自由… …但是,看在我的份儿上,求求你,救救她… …”
      那时的她,依然这样执着的单纯,只是轻轻点头,用被人类称作“人生”的东西,换下了他托付在怀里的这份沉重。
      你和我共同创造的这个世界,你让我陪伴的那个孩子,即便在这最后的时刻,我也会倾心守护… …
      因为… …因为… …
      巨大的怪物被卷上天空,逐渐分解,消融,筱筱看到自己的裙子,开始一点一点地破裂。
      对不起,堇儿,不能再陪着你一起走下去… …
      你不会再看到这些黑暗… …在夕霏,会有人代替你的父亲和我,默默陪伴着你长大… …
      少女的神志已经开始模糊… …
      但是… …好想再见那个人一面,最重要的那句话还是没能说出;连自己都开始正视的这份心意… …
      我… …还是没能… …
      万物归于沉寂,筱筱的数据和无数碎片混在一起,消散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虚无之中。

      公元2052年 失落纪元第三年
      “爸爸… …”
      紫儿觉得,远夕也不是那么坏的一个人。
      坐着他的车上学回家,家长会也会叫上他,甚至连他远远没有妈妈做的那样好吃的饭菜,小女孩也不是那么抗拒。
      她曾在半夜偷偷下床,隔着门缝看见远夕钻研着各种食谱;口味挑剔的小姑娘也能品尝得到,蕴含在那慢慢进步的菜肴中,点点滴滴的心意。
      但紫儿还是不会叫他,
      爸爸。
      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原谅远夕当初对妈妈的绝情,即便他做再多的补偿,小女孩也无比清晰的明白,妈妈不可能回来。
      不过,仅仅是生活在一起,紫儿还是能接受。
      小学科学课上的时光,慢得像某个酣睡的午后,全息黑板摇曳的投影,男老师低沉的嗓音,紫儿转过头,荡漾着彩虹的温差调节玻璃上,一张稚嫩的脸庞,昏昏欲睡。
      老师讲到生物活性仿生材料,大型量子计算机,高自主性人工智能,讲到自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开始的虚拟技术□□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巨大冲击。
      然而这一切对紫儿来说还是太高深。
      也许,远夕会比较了解一点。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正在从事某项绝密科学研究。回家吃饭的父亲偶尔会把平板电脑忘在桌上。想玩玩游戏的紫儿好奇地将之打开,呈现眼前的,却是一张张工程设计图,或者一个个纷繁复杂的分子式。
      奇怪,难道远夕是画画的?
      这一念头刚刚出现,就被紫儿打消了,因为她听到过父亲的电话。
      经常是很紧急的电话,半夜把远夕从床上叫起来。尽管每次他都蹑手蹑脚地到阳台上去接,紫儿还是隔着窗帘偷听到了电话的内容。
      虽然大部分无法理解,她还是努力辨识出了“海拉病毒”“疫情爆炸”“疫苗失效”等词语。
      远夕从未在女儿的面前提起过海拉的蔓延情况,新闻里介绍的海拉治疗状况也是形势一片大好,紫儿还是通过在父亲那里收集过来的碎片信息渐渐猜到,病毒的扩散速度,远远非人们所能够控制。
      她知道,夺走妈妈生命的罪魁祸首,就是海拉。
      从紫儿看到妈妈被盖上白布的那一刻起,一个小小的梦想就在她的心田里,悄然生根。
      一个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梦想,那个叫远夕的男人,告诉了她依赖别人的必然结局。
      她要努力活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让远夕亲眼看看,那些曾经被他忽视的努力,究竟可以达到什么样的高度。
      所以远夕,你也要活到我长大的那一天。
      到时,你女儿替你挽回的一切,足以让你在妈妈的墓前,痛哭流涕。
      窗外,流云浮动,紫儿撑着头,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突然,尖唳的警报声拉响在城市上空。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家别着急,可能是市政府在测试防空警报,我们继续上课… …”
      男老师嘴上说着,也疑惑地挠挠头。
      紧接着,学校对面的摩天大厦在整耳欲聋的爆炸声中轰然坍塌。越来越多的火球从街道上席卷而起,呼啸而至的爆炸冲击波击碎玻璃,飞溅的碎片在教室里撒满一地。
      教室里响起同学们的尖叫,孩子们惊慌地推开桌椅,拥挤着冲向门口,不断有水杯和书本掉在地上,和学校外传来的爆炸声混杂在一起,加剧着教室里的恐慌气氛。
      “大家别、别慌!跟着老师有序疏散!”
      男老师试图组织秩序,却收效甚微。所有人在求生本能的刺激下疯狂涌向走廊,不管脚下踩着的究竟是地板或者其他什么有生命的东西。
      慌乱逃离中,紫儿看见了被吓瘫在地上的同学。
      “妈妈!妈妈!快来救我… …呜呜呜… …”
      小女孩被完全吓瘫在地上,只顾擦着大颗涌出的泪水。
      “小珑,快起来呀!!我们一起跑出去!!”
      紫儿拽着同伴的手臂,试图把她拉起来。
      “我哪儿也不去… …我要妈妈… …”
      小姑娘瘫软在地上,完全丧失行动能力。
      “全校师生请注意!我们刚刚接到市政府人防办的紧急通知,市区正在遭到空袭!所有人立刻前往防空洞紧急避难!!”
      无法理解,也全然没有时间去理解广播中的声音,紫儿喘着粗气,把同伴拖到教室门口。走廊里充斥着人群逃亡时狼狈丢下的书包,鞋子甚至是袜子。窗外的爆炸声越来越频繁,脚下的地板也晃动得越来越厉害,天花板上的裂纹像蜘蛛网一样放射性地扩散着。
      紫儿不知道,此刻,城市上空,一颗刚刚脱离轰炸机挂架的导弹激活了早已输入坐标的制导系统,向着学校急速飞来。
      教学楼在火光飞溅的爆炸中轰然倒塌,紫儿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和同伴一起,随着无数的残垣断壁一起,坠落虚空
      … …
      远夕很想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子,然后,一头撞死在地下掩体的装甲墙壁上。
      好几次以科研顾问参加的高层会议里,他已经嗅到了战争爆发前的紧张局势。
      也曾考虑过带着紫儿撤退到更加安全的内陆城市,只是他没料到,政客们孤注一掷的赌博,比他想象得更加疯狂。
      研究所自带有防空掩体,轰炸刚开始,所有的研究人员都被强制疏散到了这里。虽然隔着厚厚的装甲防护板,回荡在头顶的炸弹回响,仍然强烈摇撼着在场每个人的心。
      混乱奔逃的人群,四处崩塌的建筑,倒在地上呻吟的伤者… …
      远夕实在不愿想象,这样绝望的场景中,会有紫儿孤独无助的身影。
      下午,军方做出的反应开始起作用,空袭警报解除。
      所有人都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涌向各自家的方向,哪怕那里只剩下了一堆冒着烟的废墟。
      远夕开着车,匆匆赶往女儿的学校。
      身为科学家的他不相信有地狱的存在,可如今,满目疮痍的城市面前,信仰崩塌了。
      只剩下一片瓦砾的建筑基座,烧成空架子的公交车,他不得不小心驾驶着,以免汽车陷入路面上坑坑洼洼的弹坑。
      消防队员忙着在碎石堆里搜寻幸存者,马路边坐满了缠着绷带的伤员,四处收集过来的遗体被装进裹尸袋,整整齐齐地码在路边,横流的鲜血顺着沟壑淌进下水道。
      够了。
      现在他满脑子里只有女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献出自己的一切来换取紫儿的平安无事,哪怕让他交出性命,哪怕让他,千刀万剐。
      如果当初能早一点带她来到内陆,如果当初自己对局势的判断稍微清醒一点… …
      远夕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他看到了倒塌的教学楼… …
      七尺高的汉子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不可能… …幻觉… …谎言… …我不相信… …
      他疯了,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冲入还在燃烧的学校废墟。
      搜救中的军人,正在抢救伤员的医生,没有人阻拦他。
      因为就在他们的身边,一个个年轻的父母抱着被白布裹住的孩子遗体,失声痛哭。
      他像在苦难中朝圣的僧人,爬行在嶙峋的废墟上,漫无目的地扒拉着,一遍遍地呼号着女儿的名字。
      没有回应,回荡耳畔的,只有火焰燃烧溅落的噼啪声,以及,自己喑哑的嗓音。
      爱妻苍白的面颊在记忆里痛苦浮现,远夕挣扎着,像被切成两半的壁虎,只愿阻止现实中那张流满鲜血的娇小面容,与之重合。
      … …
      寒冷,黑暗,孤独,紫儿。
      稚嫩的小女孩从来没有思考过死亡的意义,直到那个陌生而冰冷的概念,将绞索慢慢套上她的脖子。
      紫儿还活着,没有痛苦。
      楼房倒塌时,一块楼板正好在墙角挡住在她的头顶,奇迹般地为小女孩撑起一隅生存的空间。
      她甚至能看到漏进来的光线,听见外面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紫儿猜,自己埋得并不深,也许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救她,更有可能的是,迷迷糊糊后,她会发现自己还躺在床上,闹钟正尖叫着在耳边吵闹。
      “小珑,你没事吧?”
      试探着发声,紫儿捕捉着同伴任何可能的消息,
      “我们会得救的,老师不是说了吗,只要保存体力,一定会有消防员叔叔来救我们的,坚持住呀!”
      没有任何回应。紫儿感觉自己就像在一个人走夜路,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壮胆的话语。余音散尽,能够陪伴她的,也只有胸腔里孤独而震颤的心跳。
      “小珑,你在哪儿啊… ... 千万… …别吓我… …”
      双手,在惊恐的昏暗中摸索。突然,她摸到了什么湿淋淋的东西。
      是血… …
      小女孩被吓得往后一缩,撞到断墙。而正是这一本能地后退,让她借着渗透进来的光线,看见了那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杂乱的瓦砾下,一条纤小的手臂无力平摊过来,伤痕累累的肌肤,早已被纵横的鲜血切割得,支离破碎。
      目光触及手臂腕部的小银铃,紫儿倒吸口冷气。
      那正是她曾送给小珑的礼物。
      “不要… …不要… …”
      双眼噙满泪花,紫儿抱住双膝蜷缩在黑暗的一脚。战栗,连同眼中不愿承认的现实。她在本能地害怕。那条缠满血痕的手臂,仿佛灌满诅咒的巫毒娃娃,成了小女孩眼中刻意逃避的恐惧,
      哪怕她曾无数次地牵起这只手,与它的主人一起分享那些流淌着风铃的时光。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那些投射在脚下的光斑逐渐褪色,黯淡,直至零落虚空。
      孤独,如同寒冷,逐渐剥离身体各处的温度。
      想象中的救援,迟迟未至。紫儿的世界开始在绝望的煎熬中卷曲,发灰,像在秋风中飘散的花瓣。
      我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里吗?
      幼小的心灵从未试图理解过“死亡”的概念。三年前的秋天,紫儿被妈妈带着来到公园。裹在厚实围巾里的小女孩曾指着凋零的秋菊问,这些花死了吗?妈妈只是笑笑,搂着紫儿说它们只是暂时睡过去了。来年春天,这片土地上会盛放出更多的鲜花,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两年前,紫儿的外婆走了。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也曾问妈妈,为什么再也见不到外婆了。妈妈抱紧紫儿,说并不是见不到了,外婆只是乘着轻风去远方旅行了。你在秋天穿上外婆织的毛衣,在过年的时候吃上热气腾腾的饺子,那就是外婆从远方遥寄过来的思念啊。
      紫儿不会注意到,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眼角闪烁着泪花。那时的她也只是天真地以为,妈妈的眸子里,有星星一样的光芒。
      半年前,妈妈也被海拉夺取生命。紫儿一个人趴在隔离舱的玻璃上,呆呆地看着医生给妈妈苍白的脸颊盖上被单。然而,却再也不会有一个柔软的声线,去为她编织这个世界最温暖的谎言。
      意识,在饥寒交迫中变得游离,紫儿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不… …我还不想死… …我的梦想还在… …
      我要… …一定要活到… …
      那个男人向妈妈道歉的那一天… …
      冥冥,不愿意承认的熟悉飘入耳中。
      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是幻觉吗… …到底是割不断的血缘,弥留之际,她的耳畔,依旧会出现那个男人的声音。
      不,不是幻觉… …是远夕的声音,那个男人在寻找她。
      一切所谓的尊严在求生本能的冲击下,荡然无存。
      “爸爸… …我在这儿… …”
      虚弱的声音,微若游丝。紫儿跪在地上,尽量贴近碎石的间歇,
      “救救我… …爸爸… ... 爸爸!”
      “紫儿!!”
      头顶上的瓦砾有了响动,有人在她的上方大声呼唤。
      “紫儿,是你吗?你在这儿吗?!”
      “救我出去,爸爸… …这里好黑… …”
      “别怕,紫儿!我这就来救你!!”
      碎石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紫儿的心中跳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
      从来没有想到过,一切,会因为那个男人的到来而变得有意义,那些一直被她拒绝的善意,会在此刻成为她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能感觉得到,周围逐渐明亮的光芒。紫儿趴在断墙边,静静聆听。远夕的每一次喘息,石块每一次被撬动的声音,都在小女孩的心中激起成片的涟漪。只有在这一刻,年幼的紫儿才感觉得到,被父亲执着守护的那种坚实感。
      突然,挖掘的声音消失了,紫儿的心也随之悬起,
      “紫儿,能听得到吗?”
      “爸爸… …”
      “有一块预制板现在没办法动,我去借一件工具,马上就回来!”
      “爸爸,别离开我… …我好怕… …”
      小女孩苦苦哀求。
      “坚持住,紫儿!”
      头顶上的声音渐渐远去,逐渐归于沉寂,紫儿再次被丢入了黑暗的境遇中。
      时间每一秒的脚步仿佛都被无限延长,像倾斜的沙漏,了无生气地读着最后的倒计时。
      再一次,被抛弃了吗?就像那个男人,曾经对自己和妈妈做的那样。
      紫儿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刚才要对他拥有片刻的信任,为什么会失声对他叫出“爸爸”那两个字。
      骗子。
      孑然一身的女孩,万念,俱灰。
      她在等待死神的披风,将自己眼前的一切色彩,悉数熄灭。
      讽刺性的是,耳畔再次传来异样的声音。这一次,是石板的破碎声。
      久违的光亮毫无阻拦地倾泻到紫儿的身边,逆光勾勒的远夕轮廓,影影绰绰,却又无比真实。
      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紫儿看清了,
      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手肘以下的皮肤,没有一处完整。
      洞口周围,浸泡着鲜血的石块,斑驳一地。远夕身边,落红尽染。
      紫儿没能控制得了自己,扑在远夕怀中,
      “爸爸!!”
      远夕只是报以疲惫的微笑,低声安慰着刚刚死里逃生的女儿。哪怕那双破碎的手臂,连搂住女儿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紫儿在父亲怀里纵声大哭,毫无掩饰地嚎啕。她明白,此刻,也只有这个男人的怀抱能给她包容的一切,容纳下她一切的悲伤和恐惧。
      那天晚上下起大雨。所有的难民帐篷都挤满了伤员。在公交站的雨棚下,远夕脱下风衣,披在紫儿身上,紧紧抱住她。
      也许是太虚弱的缘故,躺在父亲怀里的紫儿很快睡着了。远夕静静抱着自己的女儿,望着硝烟中的破败城市,一晚上没有合眼。
      远夕由衷地感谢着上苍,即便是在这炼狱一般的绝望境地里,他依然能抱着自己的女儿,陪她一起度过漫漫长夜。
      在紫儿叫他“爸爸”的那一刻,远夕潸然了。
      没让女儿看见落泪的自己,但也只有在那一刻,远夕所有的焦虑和痛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作为父亲,能够去亲自守护的幸运。
      原来,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肯叫你“爸爸”,无论身在何种境遇,你都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
      放心吧,霏,我们的女儿,我一定会保护着她长大,成人,直至把她交到未来的彼岸。
      即便自己看不到,我也不会让她孑然前行。

      公元2062年 世界树纪元 第七年
      “神是这个世界,唯一会哭泣的孩子。”
      筱筱不知道,做梦是怎样一种感觉。
      但是通过分析脑电波,她看到过木教授的梦境。
      连绵起伏的紫罗兰花田,长发委地的女孩子一袭青衫长裙,怀抱着厚厚的线装书,伫立风中。
      筱筱明白,教授梦境中的女孩,并不是她。
      女孩是林霏,他直到生命尽头依然深爱着的妻子。
      少女只是她的倒影,一个廉价的复制品。
      筱筱并不感到悲伤,或者说,她根本没有资格。
      细浪涌动的喃喃,海鸥滑翔在风中的欢鸣,还有微风拨动发丝的惬意,都在身边不真切地发生着,
      就像做梦一样。
      筱筱依然记得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
      同归于尽,和存储单元里的病毒程序一起。
      自己的数据应该被清除了,就像她曾对无数异常的AI做的那样,
      就像教授曾说过的,在最深的死亡里,归于万物寂灭的虚空。
      但是为什么… …现在… …我还能这样清晰地去思考… …
      “筱筱,筱筱… …”
      熟悉的声线,如同雪后照进森林的第一缕阳光,但——
      不是堇儿。
      尝试着睁眼,海滨小镇的柔风就迫不及待地吻上来。
      夕霏的沙滩,永远都是这样让人不愿醒来的柔软,筱筱蜷缩在它的怀里,像希冀着母亲怀抱的婴孩。
      “你醒了,筱筱~”
      抬起头,墨菡双鬓的垂髫微微一晃,恰如女孩嘴角悄然延伸的莞尔。
      少女吃惊地发现,她正躺在朋友的双腿上。
      “墨菡?怎么会… …我应该已经… …”
      “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就觉得怪怪的,赶到了病毒感染的硬盘区。”墨菡握住筱筱的手,“果然——这傻姑娘又不长脑子。”
      墨菡是世界树系统里少有的具有自主学习性质的辅助AI。虽然只是帮助筱筱管理整个伊格特西系统,却拥有不输于筱筱的丰富情感——
      至少,这孩子是在努力学习筱筱的感情。
      平日里,墨菡以同班同学的身份和两个女孩一起学习生活,与其他只是具备初级人格演算系统的NPC同学并没有什么二样,和堇儿也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但是,一定要给筱筱找一个堇儿以外的朋友,大概也只有墨菡能称得上了。
      筱筱决定了要为堇儿负担一切的不幸,但她的痛苦,却只有墨菡能够一起分担。
      那些不能告诉堇儿的秘密,那些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咀嚼的思念和情愫,墨菡都曾在月色下,与清风共同倾听。
      依稀记得,堇儿背着自己,悄悄来到夕霏边界,险些发现环境渲染引擎的漏洞。筱筱知道后,让她下次离开夕霏前告诉自己一声,却被堇儿理解成想控制她的生活。两个姐妹般的女孩罕见地吵了起来,筱筱被堇儿说得泪水汪汪,只身一人离家而去。
      也还是墨菡在海边找到了闷闷不乐的筱筱。两个人来到山顶教堂。望着沉浸在远方夜色中的海面,筱筱告诉了她自己所有的酸楚,这些永远不会被别人理解的坚持。
      墨菡说,我理解你,理解筱筱为堇儿牺牲的一切。可惜,我的演算能力远远不如筱筱那样强大,不能代替筱筱,去担负那些残酷的宿命。
      所谓朋友,不管是在哪个世界都是能彼此依偎着,共同前行的存在。
      这一次,筱筱在切断感染硬盘物理连接路径时,给墨菡发了条紧急消息,大意是如果自己没能回来,伊格特西系统管理员的最高权限将由墨菡来掌握,而且,她要代替筱筱,去继续保护堇儿,完成教授托付的使命。
      “不对… …存储矩阵应该被物理隔离了… …”
      筱筱依然云里雾里。
      “RH9212矩阵在调试时留有一条隐秘的检修路径,维德福尼尔并没有发现这条通路。”墨菡扶起筱筱,“于是呢,我就赶在格式化程序清空一切之前,把你的数据打包上传到了MCCM Mk4的主服务器,当然,我自己也是从这条路撤出来的。”
      不用解释了,筱筱已经明白,墨菡救了她。
      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顷刻间,占据全身。
      “墨菡,你到过病毒感染区… …对吧… …”
      “嗯。”墨菡认真点头。
      “维德福尼尔,主存储单元紧急隔离!!”
      筱筱用发颤的声音命令,透明的水晶体迅速扩散,将两个人和周围的环境完全隔离。
      “筱筱… …”
      墨菡看着监狱一般的透明结界,目光黯淡。
      “对不起… …”筱筱咬住嘴唇,侧脸对着墨菡,“为了保证夕霏的绝对安全,必须对你进行可疑代码检查。”
      检查程序很快扫描过朋友的全身,筱筱愣住了。
      墨菡下意识地后退。在她被手掌盖住的位置,一颗黑痣,隐约可见。
      嵌入型病毒感染警报,出自AI002C,也就是墨菡。
      “女武神人格,切换!”
      几乎在同时,筱筱礼裙加身,手上多了把金色的长枪。
      “不好意思,筱筱,刚才一直没对你说。”墨菡带着歉意微笑,“在带你离开感染区的时候,我被病毒袭击了。”
      瞳孔在瞬间收缩,即便在女武神的冷酷武装下,筱筱的心,依然刺痛得厉害。
      “你知道的,我和你不同,维德福尼尔不会在一个微不足道的辅助AI上浪费宝贵的防火墙资源。但是救了你,也就相当于救了整个世界树,救了伊格特西所有存在的意义——守护那个女孩,成长下去。”
      墨菡手背上的黑斑正在扩大,女孩的笑容有些僵硬了。
      “所以,我不后悔。”
      与此同时,墨菡的大半边身子被爆发的病毒撕裂了,扭曲成恐怖的鬼影。筱筱握着长枪,挣扎着,
      “伊格特西系统… …剥夺… …AI002C的次级管理员权限… …”
      一道蓝光从墨菡的身体里游散开来,被病毒逐渐侵蚀的女孩跪倒在地,大口喘气。
      “对不起… …墨菡… …对不起,但是我… …不能… …”
      双手紧握长枪,筱筱控制不住身体的战栗。和那些没有感情的系统程序不同,墨菡是这个世界唯一可以彻底接纳她的人,她没有勇气,更没有觉悟,去亲手抹杀她寄存在墨菡那里的记忆,那些两个人一起坚持下去的时光。
      黑色的藤蔓从女孩的背部刺出,炸裂开来,宛若断崖上横生的枯树。
      再不出手,墨菡的所有数据都会被替换成病毒程序,在夕霏,在世界树的中央,迅速爆发。
      “筱… …筱,求求你… …”
      墨菡的人形身姿开始摇曳,即便如此,女孩仅存的一只眼睛里,也漾满哀求的目光。
      “伊格特西,执行对AI002C的格式化程序,立即执行!!”
      筱筱举着起枪,飞奔上前,闭着眼,刺穿墨菡。
      女孩的身体开始迅速分解,连同侵蚀着她的病毒。
      墨菡的发音系统已经被完全破坏,但是,在那张熟悉脸庞消失的刹那,筱筱看见了——
      微微上扬的嘴角,连同一行缓缓下落的清泪,
      少女读出了墨菡永远也无法发出的声音,
      “谢谢。”
      最后的发丝也散作空气中纷飞的流萤,墨菡在筱筱的眼前,彻底消失。
      长枪落在地上,消失不见,女武神的长裙也从少女的身体上悉数褪去,恢复了百褶裙身姿的筱筱跪倒在地,紧捂脸颊。
      这个世界上,只有墨菡记得筱筱真正的生日。木教授不会去记筱筱的生日,堇儿以为筱筱是和她同一天出生,只有墨菡,会在连筱筱自己都淡忘的那个日子里,惊喜般地为筱筱送上蛋糕。
      晶莹的光芒从少女指缝中滴落,一颗,一颗,散作沙滩上,无数像素点的飞舞。
      筱筱亲手杀了墨菡,为了遵守那个早已被风干在记忆里的承诺。
      游走在夕霏的大街,失魂落魄,筱筱强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
      随时都可能会遇见堇儿,她必须随时以若无其事的伪装,和她一起风平浪静地生活下去。
      不会再有人去容纳她的悲伤,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个温柔的角落,可以让她放心大胆地哭泣。
      再一次来到山顶教堂,同样的墓地里,她来到同样的墓碑前,跌跌撞撞。
      “2018—2055”
      墓碑依旧以一行冰冷的生卒年月,回应着啜泣的筱筱。
      没有紫罗兰,甚至连衣衫,也是刚刚经历过战斗的残破。
      “和你一起做出的约定,即便是今天,我也像七年前的那样坚持着。”
      墓碑无言,冰凉的月光顺着大理石的碑面,寂静流淌。
      “但是,请你记住她,记住墨菡。在这个世界,她与我共同守护的这份执着。”
      筱筱想起最后一次和教授一起来到世界树的场景,那时,已经病入膏肓的他指着这个墓碑,对少女说,
      “什么时候,你坚持不下去了,告诉堇儿世界树的真相,然后,带她来这块墓碑前。”
      但愿,那一刻永远也不会来临。
      既然黑暗,已经在世界树里不可避免,我愿点燃自己。黑夜永远不会降临到堇儿面前,在那之前,我已不再害怕。
      回家途中,筱筱被另一个声音叫住了,
      “哟,易筱筱同学。”
      是同班的葛涛。
      “有事吗?”
      如果是平日在学校,筱筱一定会红着脸,支支吾吾。但此刻,身心俱疲的少女已然没有了往日里的那份矜持。
      筱筱很害怕和男生独自说话。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攻击性,
      特别是,在她的情绪跌落到谷底的时候。
      “没什么,就是看你衣服破成这样,不会是打架去了吧。”
      葛涛双手踹进裤兜,靠在墙边。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葛涛抬起头,仰望着漫天星星。“就当是提醒你一下。”
      筱筱低下头,残破的百褶裙,确实晃动着她不想承认的难堪。
      这样子回家,堇儿也会困惑不已。
      虚拟服装匹配系统迅速启动,筱筱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换上了全新的裙装。
      抬起头,刚刚还在眼前晃悠的葛涛,眨眼间,无影无踪。
      这家伙… …
      回到家,爸爸、妈妈和堇儿刚刚吃过晚饭。
      饭桌上没有筱筱的碗筷。
      “筱筱,你不是打电话说要在同学那里留宿吗?”
      正在洗碗的妈妈转过头,满脸诧异。
      筱筱突然想起,进入感染区前,她给“父母”的逻辑管理器发送过这个借口。
      “嗯… …想家了… …”
      一缕垂髫遮住脸颊,筱筱莞尔。
      “筱筱!”堇儿跑过来,握住少女的双手,“听说你去同学那里拍星空了对吗?真是的,都不带上我… …”
      在堇儿的再三催促下,筱筱给她讲了自己带着三脚架和相机和同学去山顶教堂拍星星。她们带了睡袋,帐篷和露营灯。夜晚的夕霏很澄澈,没有大城市那样的光污染,在山顶教堂可以望见沉入海面的银河,星星在海面上荡起微波,像披着萤火的风… …
      堇儿充满憧憬的眸子里,筱筱看到了墨菡破碎的影子。
      骗子… …
      强颜欢笑,面具之下的恸哭,无人知晓。
      晚上,确认堇儿入睡后,筱筱再也忍不住,埋入被窝。
      啜泣,眼泪濡湿被单,少女颤抖的身体,慢慢、绞紧。
      原来,想要创造一个谁也不会哭泣的世界,如此容易… …
      只要自己担下所有人的悲伤,就好了… …
      筱筱是这个世界的神,
      神是这个世界,唯一会哭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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