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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幕 此生苦旅 ...

  •   灯火与那些书架上的东西陪伴了他大半辈子,武人是“侠以武犯禁”,而他是个文人,他的刀剑是他手上的笔。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有着石头一样脾气的男人,犯了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像他那种人,说得好听点,是“风骚”,不堪入耳的说法是“酸腐”。文人自古到今,总是有一个特点——清高。

      陶岳珉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免不得有这样的臭脾气,于是导致了他青年时期疯狂岁月里的那一段苦难。他从来没有与后辈说起过那个年代的疯狂,甚至是在那个年代之前的平静岁月,他所拥有的辉煌。

      于是,他们都变成了这幅模样。他就像是一个人生路上的苦旅者,静静地看遍风景,历经险峻,却从不向人倾诉。

      时光的刻刀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心上,刻下了痕迹。

      荀清静静地打量着面前的老人,他知道,自己的手在颤抖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可是理智与四十多年来的经历告诉他,不能失态,纵然面前是昔日的至交。

      “君则,好久不见了。”对面的老人微微笑道,他嘴角溢出的笑,让他沟壑般的皱纹爬满了他的脸庞,而一口吴音,声音沙哑,其中意味,不必多说。

      荀清一时有些愣神,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人叫他过“君则”了。他想,或许他也一样,除了那一辈人,已经没有人知道“陶容峻”和“荀君则”这两个名字了。

      “是,容峻,四十多年没看了。”他低声用吴音回应着。

      陶岳珉笑容未变,拿起酒壶,为自己多年未见的老友和自己满满地斟上:“三十多年前埋在树下的,纯极。”

      荀清拿起酒杯,与对面的老人轻轻一碰杯,小酌一口,“啧”一声道:“茂久没有吃过噶么好的米酒了。”

      陶岳珉苦笑的摇了摇头:“没有桃花酿好。”

      “桃花酿?桃花酿……”他叹了声,“没有桃花酿了,容峻,大家都老了。”

      陶岳珉笑了笑,浅酌一口,转移了话题:“恁孙子,生得茂像恁。”

      “不,一点亦否像。”荀清放下酒杯,拿起筷子捉这盘中的花生米,“他是四月份的桃花,也是卄月份的梅花。”

      坐在他对面的老人持着酒杯沉默了良久,才道:“那亦像恁。”他顿了顿,“吾孙囡儿,亦像吾。”

      倔脾气。荀清想了想,觉得是挺像。

      ……

      他们一壶酒喝到了东边天幕一点白,两位老人默契地没有谈起四十多年的事情。

      这一场多年后的相间,让人觉得中间那四十多年的时光不过是梦一场,他们的思想是那么相似,他们的驳见亦是未尝变过,十年的疯狂岁月在他们眼中已经不足一提了,此次相见后,尘封了多年的记忆与思想变得更加清晰,却没有那一个人表达出来。

      荀清第二天下午就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严肃的脸上带着笑意,他没有回头,只是在离开前,对着自己的孙子说:“有你爷爷顶着。”

      荀之陌恍惚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又恍惚不明白。

      而陶芜站在不远处也听到了一句话,木讷的表情忽然出现了些许松动。

      ——什么事,都有你爷爷扛着。

      ——有你爷爷顶着。何其相似。

      少年看着载着祖父离去的车的背影,然后回头望去,对上了女孩的目光。

      女孩的目光没有先前那段日子的淡然,他在这目光中读出了探究。

      他笑:“小孩!”

      陶芜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院子的门。

      “丫头,”他追上,勾唇一笑,“去湖那边看看?”

      陶芜脚步一顿,目光盯住他,似乎是想要从他的面庞上找到原因。

      荀之陌抬了抬单肩背着的包,笑:“走了!”

      *

      余镇是江南典型的水乡,曾经的河道纵横交错,每家每户皆是靠船出行。而河道的两个活源,一是流经余镇的那条宽阔的溪流,而另一个,却是余镇郊外的湖。

      湖上修了大坝,大坝里面有一片宽阔的草地,那是蓄洪区。春天里,那一片草地已经长得格外茂盛,到了现在,野花都开了。

      蒲公英的花已经盛放,甚至,有些白色的蒲公英已经长出,点缀在黄色的花朵中见。

      这里风大,成熟的蒲公英被吹散,落到陶芜束起的长发上。

      当陶芜被少年拉到这里的时候,才恍然明白。曾经的少年人已成了老人,时光不紧改变了他们的外貌,也将这个小镇改变了。这个湖已经被年轻一代的余镇人遗忘,她不知道老人们是否还记得,可能记得,却已经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又或者是被现代的生活麻木,再也没有人来到这里。

      少年放开他的手,踏上青砖铺成的台阶,在青砖铺成的台上,看着仿佛一望无际的山光水色。

      “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她忽然想起了那句戏词。

      她看着他望着这一片遗忘的湖,似乎是在回答她心中的问题,他道:“陶芜,这里是世外。”

      “什么世外?”她明知故问。她踏上台阶,走上废弃的戏台,站在他身后。

      这个戏台已经被废弃,若不是因为青砖铺成,早已化为湖底的淤泥,总是如此,青砖间也长出了半人高的野草,陶芜拂过那些到她腰间胸前的野草,打量着这她从未在意过的戏台。

      傍晚了,戏台对着溪边,从他们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夕阳西下,被染红的云彩。陶芜看着荀之陌静立的背影,他一动不动的,仿佛化作了石人。

      暮色渐暗,晚风浮动了他们的衣襟,灯火渐亮。灯影在戏台上随风飘动着,将他们隔绝于黑夜之外,暖黄色的光晕将她所能看到的世界晕染。

      她所看到的已经不是少年的背影了,她仿佛站在船上,听到了木棹划过水面的流水声。

      而远处的那张戏台,渐渐在幻想中变成了现实,健壮的男子在岸边点起了灯火,就像是黑夜中盛开的一朵火花,忽然将寂静的旷野照亮,一时间世界喧哗起来了。

      却不知谁起了那处长腔,紧接着锣鼓、琵琶——鲜活了,那一挽水袖将她的目光盖住,可是暖黄的灯光依旧不灭。

      锣鼓已停,两三拨琵琶弦:“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她答:“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

      ……

      她轻捻兰花指:“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他含笑答:“小姐,咱爱刹你哩——”

      ……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她。

      “杜丽娘和柳梦梅。”她看着湖对面高楼的灯光,又反问他,“你呢?”

      “我?”他笑了笑,“小朋友,你还是忘了吧。”

      陶芜看他,坚持道:“你看到了什么?”

      荀之陌:“哦,杜丽娘和柳梦梅。”

      陶芜皱眉,用怀疑的目光看他。

      少年笑了,背着光影朝着她,他的眸子中流光溢彩,蕴含着她不懂的神情。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转身,望向湖面。

      长腔起了,不是她的幻
      想。

      “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他又缓慢踱着步子,转身朝向她走来,“却在这里!”

      他的唱腔沙哑,并不是很好听,比起那些名角儿,更是差远了。

      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侧影被远处的灯光照亮,眼角的笑意恍若春风拂过。

      他笑着靠近她,右手抬着,修长的手指轻捻,仿佛手上有垂柳半枝:“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

      陶芜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地捻着衣襟,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姐姐——你既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呼?”

      陶芜忽然转头,要离开戏台。

      “哈哈……”少年笑出了声,“可是这样:‘那生素昧平生,因何来此’。”

      他没唱了,直接颂了出来,“小姐,咱爱刹你哩!”

      少年清亮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而后又被夜风拂去。

      “难听死了!”女孩在黑暗中叫道,那叫声怒气冲冲,一改之前的平静无波了。

      荀之陌也跑进黑暗,跟上她,语气中笑意满满,仿佛激怒了女孩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都说了我也看到杜丽娘和柳梦梅了。”

      他作势要拉女孩的手,“慢点走,别摔了。”

      陶芜忽然匆忙一避,却被石头一绊。

      “哎呀”她轻呼一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保持平衡,却抓了个空,随之而来的是失去平衡的失重感,最后代替失重感的是膝盖上剧烈的疼痛。

      她虽然穿着牛仔长裤,膝盖却被石头磕得生疼。

      “看吧,让你慢点走。”荀之陌无奈地笑笑,“疼吗?”

      疼啊。陶芜在心里回答道,却没有出声。

      她用手指擦了擦眼角,撇了撇嘴,扶着地就要起来。

      “果然还是个孩子。”荀之陌忽然蹲下,“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我可以走。”

      “我怕你走着走着,就把腿走断了。”陶芜看着黑暗中蹲下的少年,没动作,也没回答。

      荀之陌静静地等着,直到腿麻也没有站起来。

      远处的灯光照到他们身上,却显得极为幽暗。

      一阵夜风忽然吹过,让陶芜忽然打了个哆嗦。

      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趴了上去。

      “小孩!回家咯!”荀之陌背着她笑道,“你说,我像不像你家长!”

      还没等到陶芜回答,他又说道:“我可不想当你家长啊小孩,虽然我挺想有个妹妹的。”

      “为什么?”

      “小孩儿,别问那么多为什么。”他笑着说,“你不适合当我妹妹。”

      陶芜在他背上翻了个白眼,那是她人生第一个白眼——赏赐给了荀之陌。

      自然,荀之陌并不知道陶芜现在是什么表情,他只说:“陶芜,你怎么这么小。”

      陶芜在他背上,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无奈。

      远处城镇的灯光越来越亮了,树影婆娑,光影绰绰中,他忽然停下脚步。

      “陶芜,你知道杜丽娘和柳梦梅的结局吗?”他忽然问她。

      陶芜不明所以,却依旧回答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她的声音平平淡淡,像是对着书本在诵读。

      “错了、错了……”他得了她的回答,又继续走,却叹气道,“汤显祖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都说情不知从何而起,又怎么能一往情深。杜丽娘和柳梦梅虽说终成眷属,可后来的故事无人可知。”

      她沉默了,再欲开口时,却发现已经到了家门口。

      荀之陌放她下来。陶芜垂着头,碎发挡住了少年的目光。

      少年看了她良久,终于不忍道:“小朋友,我胡说的。”

      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别放在心上。”

      陶芜欲要抬头看去,却觉得眼前一片亮光,目光望过去,少年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她眨了眨眼,一滴泪忽然从她睁大的眸中流下。

      “阿芜?”老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荀家的小子走了?”

      陶芜匆匆抹了抹眼睛,才转身对着祖父道:“是,他走了,爷爷。”

      老人笑了,看向陶芜膝盖上的泥印:“那小子和他爷爷一样不着调,把你带到湖那边去了。”他招呼着小孙女,“进来吧,你奶奶给你热了饭,吃完了回去睡,你回来得够晚了。”

      “嗯。”陶芜应着跟上。老人像是忽然察觉到孙女低落的情绪,忽然停住了脚步,“阿芜?”

      陶芜像是恍然惊醒般,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我在,爷爷。”

      “人生没什么过不去的,阿芜。”老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人呐,就是一个苦旅者,走过了一遭,就会发现,这世上,你只要在乎不多的是就行了,带给你痛苦的,虽然不能逃避,但你要记着那些快乐的,就足够了。”

      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嘴巴抿着,心中想说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只问着她的祖父:“爷爷,您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老人笑:“是啊,哪个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他转过身,目光凝视着她,“阿芜,你躲避不了的,你只能接受,所谓现在的痛苦,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一切不足一提。”

      陶芜紧抿着嘴,而眼中的泪怎么也止不住,她看着老人,仿佛她的祖父是她险境中最后的一根活命稻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幕 此生苦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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