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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8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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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这大三一开头,照宁和路卡都忙得很。
照宁上新闻系专业课、学俄语、学国际政治、塔斯社实习,尤其是要学以致用,自己思考着分析国际局势……
路卡呢,自己上课、给别人上课、每周去难民区帮忙,也是满满当当。
范戴克当然是不乐意的,瘪着嘴做出老头老太太的样子,嘟嘟囔囔了半天。
路卡软磨硬泡,大拍马屁:“你看嘛,长笛很不受宠的,你们室内乐十几次才用得到我一次,你的大提琴就很厉害!中流砥柱!一直要的!”
范戴克就哼哼哈哈。
“乖啦乖啦,你看,我上这么两个月课,已经赚到一百八十块钱了!唔,虽然其中有个大红包……等我放寒假给你攒钱买个大大大礼物好不好!”路卡挂在范戴克背后,被他在厨房里拖来拖去。
“你骗人,你明明攒钱是为了给朵拉买奶粉。”范戴克委屈地吸吸鼻子。
路卡被他可爱死了,捏着他的脸亲了好几口。
“那你们最近在排什么?”
范戴克又委委屈屈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一个现代舞。”
路卡歪着脑袋“哦”了一声,最新的这套,无论音乐、舞蹈、绘画,他还半懂不懂,兴致不高。
回到家里,舒尔茨家最近气氛一直不太好。
希特勒挥兵愈急,逃难来华的人就愈多,其中不乏顶尖的音乐家,连柏林爱乐的首席都在其中。
这样的战争和迫害对那些人当然是人生惨事,可对已经旅居浦城多年的乐团成员来说,也可算是飞来横祸——抢生意的来了。
工部局乐队本就入不敷出很多年,否则也不会中日战争以来物价翻倍而工资不涨,如今僧多粥少的局面就越发紧张。最早遭遇冲击的当然是菲律宾乐手——欧洲知名乐团的小提琴手都站在路边卖艺,他们在乐团的凳子哪里还坐得住?
好在孔蒂懒,且念旧,也不愿意大换血,零零散散多聘了几个最顶尖的,也没换首席。但乐团里多少有些人人自危。
舒尔茨先生对环境的适应能力真是随年龄增长而减弱,惶惶然,却又不知道能怎么办。时至今日,他也说不出想要回柏林的话来了。
路卡看着父亲,有时候觉得他就像一只自家老窝被人无端填埋了的土拨鼠,蹲在洞口茫茫然,慌慌的,想起来时一惊一乍,可再过一会儿,似乎又忘记自己先前在担心什么了。
舒尔茨太太还算淡定,毕竟他们夫妻俩都有进项,三个孩子里也就是加布里尔的小提琴学费贵些,路卡自己的小金库更是有了盈余了。如果他们这样的人家都要入不敷出,那大概全浦城至少得饿死一多半人了。
只是每每听到德军又打到哪里、或者从抵浦难民那里晓得一些迫害的惨状,舒尔茨太太也会心头沉甸甸的。不知道哪年才能回柏林看看了。
十一月,德国似乎踩了一脚刹车,一切忽然平息,战争就像随风而来又随风而逝。
可是还不等人们喘息一口气、移开目光,仿佛太极推手一般,你退我进,苏联出人意料地踩了一脚油门。
十一月底,苏联和芬兰战争爆发。
这回照宁根本不问了。
也许虎和虎之间的撕咬根本就没有正义可言,或有侵犯与抵御之分,但论及根本,顶顶要紧的便是让自己作最强大的那只、镇得无人敢来欺侮。
与其愤愤不平,不如学以致用。
照宁已经被何道循调|教得很好,一听到新闻先扑去看了地图。
一看之下却有些惊异,苏联和德国通过消融掉波兰,已经形成背靠背的格局,暂时避免了各自腹背受敌的局面。如果继续向外辐射,德国应该向西,而苏联似乎应该挥师北上向波罗的海三国挺进,却不知道为什么反而跳过了它们、转从冰天雪地的芬兰下手。
他毫不见外地跑去问何道循——他实在没时间再选弥勒佛先生的课,可何道循似乎还记得他是当时第一个反应过来诺门坎的学生,笑眯眯地很乐于回答他的问题:“你有钻研地图的意识非常好。关于你这个问题呢,我们都明白,每个国家不管为了扩张还是自保,都要尽量控制自己附近的政治势力。不过现在问题来了,要控制,但又无力凭借战争吞并的时候,还有什么办法呢?……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去查查苏爱、苏拉、苏立互助条约,没记错的话,就是九月底到十月初签的。”
何道循已经被课上学生戏称为“现在问题来了”先生,这句口头禅可以承上启下所有话题。
不过此时照宁无心打趣了,他被何先生之言攫住了全部心神——苏爱、苏拉、苏立,那就是苏联和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签的条约?而这三国就是波罗的海三国啊!
天!所以苏联会出兵芬兰,是已经提前通过协约方式绑定了邻近的三个小国!
而协约根本毫不新鲜。这轮战役一切的开端,不就是慕尼黑协定和苏德互不侵犯协定吗?
战或和,古来邦交手段不外如是。
照宁站在原地,心旌神摇。
战争大概是冰山最外露的部分,协定合约是它下面一层,而战与和再往下的水底隐秘部分究竟有多复杂,包含了多少利益交换与威逼胁迫……
或者说,多少必然与偶然,理智与情感,新仇与旧恨,血肉与喜悲……细想竟能使人遍体生寒。
去年暑假,海洋和宇宙让他有一种出世的心底安慰和哲学思考。可惜,辛河之死和自己重伤将这一切忽然衬作了镜中花水中月。
时隔一年半,政治,这种纯入世的、功利而冷血的哲学又带给他一种别样的体验。
很难说哪样更有用。
儒而入世,释道出世,上下五千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中国人经历过他这样的痛苦挣扎和根柢思索。
照宁在铁与血的世界里越沉越深的时候,路卡倘佯在他的音乐天地里,殚精竭虑。
他正在精心完成范戴克配器课的期末作业,把一首钢琴曲谱成交响乐器版。反正没有别人会看到,他开开心心地拿大提琴和长笛作为主要乐器,把一首钢琴曲配得诙谐轻松又脉脉含情,边谱着,还边在曲谱间藏点小暗号小爱心什么的,比如“欢快地”旁边就画只小青蛙、给大提琴设计的炫技部分旁边就画个吃惊崇拜的表情。
他想象着范戴克收到作业的表情,笑得又甜蜜又狡黠。这大半年里为了专业与尘世的矛盾,两人分歧有些多。但这没有什么关系,归根结底,他俩都是热爱音乐的,从哪里产生的裂痕,从哪里补回去。
改完一段大提琴,路卡看了看表,又到了去乐道上课的时间。他从衣架上拿藏青格子厚呢大衣和白色围巾围上,紧紧衣领出了门。
这件新大衣还是和照宁一起去做的,都变成打小以来的惯例了。他惯常喜欢驼色黑色那样一抹色的,今年又随便指了个深灰,被照宁拍回去,做主替他选了个藏青色为主、间而相拼蓝白格子的,穿上果然青春活泼多了。
路卡想着范戴克,想着照宁,想着刚写出的一段得意和声,想着乐道那里像朵拉那样撒娇缠着他的学生,便不觉带了些笑意。这一瞬,他竟觉得别无所求了。
走出屋里暖气,迎面的风便冷冽地多。
一九四零年,又是一个冬天了。
许多外国人是喜欢冬天的,再不会热到穿不住衬衫领结、汗流浃背,浦城空气中顽固的难闻气息也会被冻结。
可对战争中的穷人来说,每个冬天都是生死线。
去领户口米的人越来越多。只要看到马路上手指上涂着黑漆漆洗不掉的墨水的人,便知道是领日本当局户口米的——礼拜几领的便在哪个手指头上涂,以防冒领。那墨水直渗进指甲盖里、老茧皮下,周复一周,便似乎再也看不清指头原本的颜色了。
路卡坐在电车里,经过一个个街角,看着缩在微弱阳光下的乞丐,毫无活气,也不知道还有几多寿数。也许一个月,一个礼拜,甚至就在下一刻,便会咽下最后一口气,只剩皮囊堆在光怪陆离的世间,被第二日清晨的收尸车运走。马路上多了一块空地,又会被新的乞丐覆住。
电车当当地打着铃转弯,路卡听到那个白俄司机边开车,边向他朋友激动地抱怨着犹太难民抢他们的工作,咒骂他们是毒害每个国家每寸土地的祸水。
路卡心里叹了口气,又开心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