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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7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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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宁本来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结果因为吼了几嗓子歌,而又躺平好几天。等他可以飘飘乎乎地溜达去学校上课,已经离事发过了三个多月,而学期也已经过半了。
他还来不及接受同学们的热烈欢迎,先遇上了梅秀菲父亲的秘书来帮她办理退学。
“哎?怎么就退学了呢?”照宁吃惊,“不是说病假而已吗?”
那秘书一脸冷漠:“先生的家事,我并不清楚,只是来帮三小姐办手续。”
“那你等等,我给她挂个电话问问,别是搞错了吧!”照宁跑进关孟寒办公室,不见外地嘿嘿一笑,拎起电话就打。
对面的电话几经周转,终于到了梅秀菲手里。
“喂!我是谈照宁!”
“哦……你好了啊?抱歉啊,一直没来看你……”梅秀菲的声音又慢又弱,像是脑筋生锈了的老太太似的,说几个字都要想一想。
“这没事……哎你怎么回事啊,你爸爸的秘书说要办退学啊?你退什么学啊!”
“我,退学……我打算结婚了啊。”
“结、结结个屁的婚啊!!”照宁震惊之下爆了句粗口,连关孟寒闻言也诧异地抬了抬头,照宁追问,“你跟谁结啊!”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个银行总经理的儿子吧……”
“……你你你!你气死我啦!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你你出来读个书,最后还是去结个包办的婚!”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也就这样吧……出来看看,都是伤心事,还不如认命,该嫁人了。”
那声音像古井里透出来的似的,照宁看看窗外五月初夏的阳光,莫名觉得此刻的梅秀菲肯定坐在一个拉紧了深色丝绒窗帘的暗冷房间里,阴沉沉的。他忍了又忍,才又温言道:“明年你再读一年就大四毕业了,就一年,为什么不读完呢?”
“我,是旁听生啊,本来也,无所谓毕业不毕业的。”
照宁心头的火气终于还是窜出来了:“辛河想活,活不了!你能活着,却非得呆在坟里是吗!”
对面寂静了一会儿,终于发出一声抽噎:“那我有什么办法呀!我有什么办法呀!你别提他,我受不了……”一溃千里,泣不成声。
照宁叹了口气:“那你先别退学。你在外面,还有新的可能,你去嫁个不认识的人,这辈子还能干吗呀?这样,我们明天在学校对面的咖啡馆先聊聊,好不好?”
梅秀菲犹犹豫豫地呜咽着。
照宁步步紧逼:“那我就滑着轮椅去你家了。”
“啊不……那就咖啡馆吧。”
挂了电话,照宁心思沉重,看看奋笔疾书的关孟寒,嘟囔:“先生,你怎么不管管啊……”
“人各有命,我管不过来的……”关孟寒没什么表情,“若是想读书但是没钱的,我还能帮忙争取争取,这样有钱有闲、自己选择退学的,我干涉不过。”
照宁看看他桌上堆的文山书海,也没话讲,撇了撇嘴:“哦对了,苏联电台我愿意去的。”
关孟寒抬头看了他一眼,真是个少爷,托人办事,还这么大架子。
不料少爷马上躬下身,扶着尚未好全的肋骨,光明正大地拍马屁道:“关先生真是个太好的人啦!”
第二天见到梅秀菲从自家小轿车里下来的时候,照宁吓了一大跳,她整个人苍白又消瘦,额头上淡青色静脉都隐隐看得到,走起路来比自己这个重伤初愈的人还飘忽。
照宁也是有备而来,立刻调整好了情绪,大大咧咧地说:“我今天是来找你帮忙的!”
梅秀菲愣愣地:“啊?”她本以为照宁就是要劝她上学,她打定主意是不读了,只是碍于对方的好意,来见个面。
“你知道苏联电台吧?”照宁给她点了一大堆蛋糕甜点,往她面前推,“关老师让我去实习,所以我需要学点俄语,喏,这些就当是拜师礼,你教我俄语吧?”
梅秀菲反应了一会儿,虚弱道:“我……我不行……我只会一点日常的,而且我也不会教人……”
“基础的就可以啦!我可以用德语或者英语和他们沟通的,学俄语就是套套近乎。早上好下午好啊,领袖万岁啊,哈哈哈!”照宁双手合十拜拜,“好啦帮帮忙嘛!我身边没人会俄语啦!哦,路卡是会啦,但是他最近轧朋友去啦,劈情操很忙啊!”
梅秀菲迟缓地笑了笑:“他轧朋友啦?”
“对啊对啊!见色忘义,都不搭理我!就靠你啦!”照宁诋毁得张口就来,“来来,吃了这块奶油小方,就算答应我啦!”
梅秀菲晓得他是好意,不然路卡再怎么忙,几句早上好下午好,总还是有空教的。
照宁看她迟迟不答话,也有些撑不住了,辛河的惨死对他们都是紧贴在眼前后背的阴影,照宁也无法豁达乐观,放弃了伪装,直接道:“你得出来走动走动,晒晒太阳,你看看你自己,人像透明的一样,都没活气了。回来读书,就算听同学们打打闹闹瞎胡扯,也是好的。”
梅秀菲一个劲儿地摇头。
“怎么了嘛,大家又不知道你喜欢他。都以为你只是被日本人吓到了。”
听到“你喜欢他”,梅秀菲颤了一颤,脸色发青,却并没有哭,眼神空洞地喃喃:“我不能去学校,我看到教室、楼梯、校刊室,想到他曾经站在这里坐在这里……我就受不了……”
照宁有些悚然,喜欢一个人竟然变成这么高危的事情,这个人一旦不在了,活着的人也就跟死了一样。
梅秀菲虚弱地坐着,似乎被落地窗外阳光刺到般侧了侧身子。
头几天她还想过,她能不能做些什么,既然不在乎活着不活着,那是不是该去找个抗日的组织,也算死得其所。可她连那些组织在哪里也不知道,她从来不上心这些。何况那些组织要她干吗呢?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徒增负累而已。
待过了几天,她身心极度虚弱,便连这点胆气都没有了,噩梦里硝镪水池子咕嘟嘟地冒着血色的泡泡,似乎就等着她跳下去,吞皮噬骨。她害怕得缩回闺房里,连家门都不敢出,遑论抗日了。
于是她陷入了更深的自我厌恶,不想活,又不敢死,便任人摆布,随便嫁出去最好。
“好啦好啦,那不去学校,你就教我俄语,我请你吃蛋糕,好不好?”照宁看她还在瑟缩,一锤定音,“先试一个礼拜,就一个礼拜!明天我上午没课,我们十点在这里碰头好不好!”
自我封闭在房间虽然有安全感,却终究是孤苦的。梅秀菲被他步步紧逼,终于点了头。
“那就谢谢梅老师啦!我还不认识俄语字母呢,你先教我字母和问候语吧,好不好!”照宁很快自作主张地安排好了课程。
梅秀菲答应了下来。
而照宁嘴里忙着轧朋友的路卡,最近也的确是很忙。
他答应过范戴克在义演之后要陪他去沙龙,因此一结束表演,转头就去了室内乐排练。
他不得不承认范戴克说得是对的,从战斗歌曲到室内乐,几乎是从放到收、从奔腾到细腻的两个极致。室内乐没有指挥,乐器寥寥,一切靠几个人精心默契地合作。他的心思只要稍稍野一下,就会反应在指尖和气息的控制上,长笛的音色立马就会格格不入地凸现出来。为了不拖累演奏水平、不辜负范戴克冒险的引荐提拔,路卡在家很是卖力地练习了一阵,甚至还借助了宋杏抟教他打坐站桩的本事,才慢慢把心思收拢回来,沉浸回古典音乐里面去。
其实和范戴克一起排演室内乐是很奇妙的体验。他很容易辨别出大提琴那低沉的一丝丝一袅袅上,有时候那合拍的一记颤音能让他心神一荡;有时候又能听出范戴克出了个细微的错处,然后行若无事地含混过去,路卡便会回头瞥他一眼,范戴克无辜地扬眉;或者是路卡的错处,被范戴克轻而易举地盖了过去,能让他有一瞬的会心一笑。
小提琴和中提琴都无奈了:“你能不能不要光听你老师的,耳朵也分出来听着别的乐器啊?”
范戴克做出一副可怜相:“你们不懂,小路卡拥有天才指挥家的能力,耳朵只盯着最糟糕的那个表演者身上。”
指挥的确起码要分出一半精力拉拔最差劲的那个乐器,范戴克这样自我揶揄,众人也都一笑了之。何况这本来就要练,对新手也不能苛求。
从那个激昂的世界,转到这个细腻的时空,路卡都是喜欢的,沉浸的。
他也知道照宁正在养身体、补功课、学俄语。每次遇到他,照宁就会浮夸地发三倍长于标准的大舌音俄语来跟他打招呼,像一只准备捕苍蝇的长舌青蛙。
“梅秀菲怎么受得了你哦……”路卡故作嫌弃。
“她被我的学习热情所感动好伐!我学得不要太快哦!”
梅秀菲天天出门走走,脑子里琢磨琢磨怎么教课,倒是比先前有些活泛样子了。照宁还拼着没好全的肋骨,陪她去玩了一趟跑驴场,一惊一乍紧张刺激之后终于有了些笑模样。
他俩老这么同进同出的,误会他俩关系的便不止路卡一个。照宁似有所感,但有了前车之鉴,他便老老实实憋了别人的私事再也不出口了。只说梅秀菲在教他俄语,爱信不信。好在梅秀菲并不去学校,所以只要他大大咧咧地瞎对付着就行了。
他总觉得自己在照顾辛河的遗孀,因此再怎么样费神费心也要坚持下去。
又到一年毕业季,缪淼也要离校了。
照宁和路卡本来担心他毕业即失业。如今他家在苏州的产业尽毁,纵有金山银山的家底,也不能坐吃山空。不料一聊之下,发现缪大少爷已经玩了一把大的。
“我跟几个师兄去开学堂嘞!”缪淼乐呵呵的,“就在福煦路上,你们有空来玩呀!”
吉祥物的两只下巴齐齐掉了下来。
照宁家学熏陶,更知道这话的分量有多重,失声惊叹:“你家果然不是一般的有铜钿啊!私立学校注册要有一万块钱基金的啊!”
不料,缪淼伴着路卡一起惊叫出声:“要一万块啊?!”
照宁和路卡一个趔趄。
“你们到底合不合法啊?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照宁盘算着另几个师兄家境绝对没有缪淼宽裕,“你出了多少钱啊?”
“一万块呀!”
照宁和路卡又一个趔趄:“那你还惊叹什么?”
“一万块钱要押在那里,那他们用什么租的房呀?”
照宁无言以对了,这可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少爷,无奈地给他解释:“不用押着,注册完就能用了呀……”
缪淼恍然大悟地一拍巴掌,还跟唱评弹似的:“原来是这道理,我还想,他们的维他命卖不出那么多钱啊。”
这些轮到照宁和路卡茫然了:“什么维他命?”
“就是年初从家里拿了一年的生活费,就去换成一盒盒的维他命,到要用钱的时候再去卖掉……不然现在物价涨那么快,年中就不够用啦!……你们都不知道吗?”
照宁和路卡瞪大了眼睛,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
“有钱人还攒盘尼西林呢……还有比如我们学堂的那个房东,你晓得他空置的房子里放了什么啊?煤球!垒到我大腿那么高哦!哦哟要死,我们打扫得嘞,吃力死了!把墙还刷一遍!否则一抹一手煤灰!”
照宁和路卡瞠目结舌,路卡忽然讪讪道:“缪大哥你下次带我一起买呗!”
轮到照宁和缪淼一起瞪大眼睛看着他——这句话若是照宁说出来还合理一些。
“你干吗?你缺钱啊?”
“物价涨了两三倍了,我爸爸工资没动……所以他们现在不给朵拉吃奶粉了。”
照宁惊叫:“朵拉还吃奶粉啊?!她都九岁了!”
“不是,她当零食吃,一勺一勺吃干粉,吃得特别香。”路卡有些不好意思,“美国奶粉,现在老贵的,妈妈就不给她买了,朵拉茶不思饭不想,天天相思她的美国奶粉。”
缪淼和照宁叹为观止,这是什么样的好哥哥啊!他们也想要啊!
缪淼忽而正色道:“说真的,你倒卖维他命还不如来我这儿当老师呢!我们几个教钢琴、提琴、小号、声乐的都有了,还真缺木管,你来不来?一个小时两块钱。”
孔蒂一个小时也才十二块钱,路卡对学费是万分满足了,只是——
“我……我自己还没毕业呢,有人要跟我学啊?”路卡怯怯的,却又有些跃跃欲试。他顶多教过弟弟妹妹、辅导一下师弟师妹,还没正儿八经地教过学生。
“你五六岁就开始学长笛了吧?那都学了十五年了,不比大部分中国本科毕业生学得久么?试试呗,何况外国面孔,绿眼睛鬈头发,很有吸引力的。”缪淼笑眯眯地招揽他。
照宁哈哈大笑,笑完了问道:“你们这会不会抢陶先生生意啊?”
“不是,来这里学的都是业余的,只学乐器、不学乐理,不一样的。”
路卡掰着手指算算,一小时两块钱,每周就算有三个学生,一个月都能有二十四块钱了!可以买好多奶粉了!他脸红红的,跃跃欲试:“我,我回去想想。”
照宁一揽他肩:“结棍了!路卡要赚钞票了!我以后就靠你了!记得请我吃饭!”
陶思鹤对缪淼他们这个学校倒是寄予厚望——音乐生毕业不好找工作,如果他们这个私立学校办得起来,以后的毕业生们也多一条出路。毕竟,最近已经有在校学生合办了个婚礼公司,专门替人婚礼上吹拉弹唱了。这还和村里的唢呐二胡队有什么差别呢?
相形之下,办音乐学校可算专业多了,因此陶思鹤在办校经验上很是指点了他们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