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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7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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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宁醒醒昏昏,一次醒来,看到母亲哭红的眼睛,下一回便看到燕姝疲惫的脸。
昏迷中倒没再回到地府,却在剧痛和怨怒中沉浮,让他必须咬紧牙关才不疼哼出来。
钝痛一直在持续,而在钝痛之上好像还有电流在流窜,窜到哪里就沿着血管神经激出火花锐痛成一片。此起彼伏,交相辉映,疼得他简直没法睁眼、没法呼吸,疼到感受不到身体在哪里。
等他能完全清醒,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他听到妈妈的抽泣,谈峻时轻声在安慰她:“怎么又哭了,医生不是说没有危险了……”
“我就是害怕,想起来就怕呀!那种死法……是人想出来的吗?!啊?那个小囡家里不要疯掉啊!哪个爹妈受得了这个啊!”谈太太大约拿帕子捂着嘴,闷声混着哭腔,“照宁呢?如果当时不是被同学们救下来,我们到哪里去找他?日本人会怎么对他?那池子……那是人干的吗?畜生啊!”
照宁顿时从心口痛出来,虚弱道:“妈……”才发了一个音就胸腔一阵剧痛。
谈太太立马扑了过来:“乖囡醒啦?乖囡不要讲话噢,妈妈去叫医生!”
照宁自从能爬高滚泥之后已经许久没被妈妈叫过乖囡了,咧了咧嘴角。
谈太太站在赶来的医生旁边坐立不安,心疼得要命,“乖囡作孽”、“罪过罪过”,念叨个不停。
值班医生检查了一下指标都还正常:“都还好。注意不要碰到管子,病人不要说话,不要大动。有事就叫我们。”
谈太太赶紧应了。
照宁还处于一片混沌的疼痛中,总觉得这身体和自己原本用的不是同一个,抬手要摸索,被谈太太立刻喝止了:“不要动,医生不是刚说了不要碰管子……也不要说话,就听我讲。”
谈太太慢慢在病床边坐下:“断了两根肋骨,还裂了两根……有一根扎到了肺叶,气胸了……做了个小手术,但是这几天还要在胸腔插根管子,所以你千万别动。”
照宁晕晕乎乎,只隐隐听懂现在有根管子连通着自己的胸腔内外,忍不住又想去摸,可抬手就是一阵剧痛。
“别动!右小臂打了石膏呢……”谈太太说着就要心酸落泪,就算是从小磕磕碰碰的调皮孩子,也是她精心养大的,怎么就被打成遍体鳞伤了,“胃也有点出血,但还不算严重……”
照宁看着床边一站一坐的父母,心里有许多许多问题要问,可只醒了这么一会儿,他已觉不堪重负,强睁了一会儿眼皮,便又沉沉睡去。
他还从未如此虚弱过,有一瞬间他真担心自己是不是成了废人了。可在彻底沉入黑甜乡的时候,于一片蔓延的疼痛中,他竟感觉出心底一丝舒坦。
他是拼过了,哪怕是蚍蜉撼树,也总算能在梦里面对辛河了。
就像谈筑宁,离开乐团、困于生计,内心反倒得到了慰藉。
可所谓的慰藉,相比痛苦而言就只是汪洋大海上的一截断桅。
那天像是被军靴将尖尖的楔子一个个砸进膈膜里、肋骨里、骨髓里,楔头上抹着毒,是愤恨、痛苦、乃至怨戾。这一切把胸腹腔内都塞得满满当当的,相互夹缠,偏还被绷带捆得死死的,无以逃出生天。
梦里偶然也会让他喘息,去年夏天在大海上夜幕下的静思之境带给他一歇的安宁,可是只几秒,当时以为沉淀下去了的伤痛憋仄就齐齐卷着沉沙翻滚上来,越涨越高,直至巨浪滔天,遮天蔽日,终于裹挟到漫天星辰,将澄净美好的星月夜也砸入浊水泥浆,消融不见,天地无光,世界重归混沌,混沌得让人恶心欲呕。
照宁再次醒来的时候,从噩梦里喘息了几口,才睁开眼,看到一双忧伤的绿眼睛。
那双绿眼睛含着水光,因此比平日里略淡些,一眨眼睛就会牵些雾气沾在睫毛上。
一见照宁醒来,路卡立马往前倾了倾身子,急切道:“醒了?怎么样?我去叫医生!”
照宁气声:“没事,还好。”
路卡又坐下,一皱眉,睫毛上的雾气便越积越多,气哭:“怎么会没事!”
大概是童年以来的习惯根深蒂固,看见路卡要哭不哭的样子,照宁便要插科打诨逗他开心,转移话题用嘴型道:“你帮我看看,这边插了根什么样的管子?你能看到我的肺吗?”
路卡还没从忧伤的情绪里出来,先被噎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没了。今天早上已经拔掉了,胸腔的压强平稳了,现在不用管子了。”
“啊?”照宁被这打击得竟叫出了声,随即疼了半死。虽是为了逗路卡,但他对这根管子也是十分好奇的,他用口型激烈控诉,“我还没看过它呢!!”
路卡张口欲言,看看他浑身绷带纱布吊针的,又忍住了。
照宁却还挺乐呵的,献宝似的又指指旁边已经摘下的氧气面罩:“这个这个,你要不要戴了吸吸玩?要不你帮我戴上、给我玩玩?我还没吸过氧呢!”
路卡终于爆发了,猛地站起来:“你能不能有点心!!!”
照宁一愣,看着路卡双眼瞬间红了,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他了。他觉得自己可有心了,还能怎么有心,忍着浑身伤痛悲愤还在给路卡逗乐,怎么还倒过来被骂了?!
“你知不知道你气胸差点就没救过来?!再晚一点点就死了!你爸爸手抖得都签不了字!……我赶来的时候你已经进急救室了,我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路卡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抬手捂着脸,弓着背。
照宁呼吸有些急促,听路卡继续断断续续地喃喃念叨:“这次大家说好了都不怪你,的确是日本人太过分了……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没心没肺了……还拿氧气面罩玩,就你那肺还乱玩,你就不能老实一点、乖乖听医生话吗?!再弄坏了怎么办,大家都吓死了!你还以为你真的刀枪不入吗,你差一点点就死了!”
照宁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愤痛苦中,却尚未知晓原来伤势如此凶险,昨天父母果然是忍住了没有说他的。连父亲都手抖到签不了字,妈妈和燕姝该什么样了……
还有眼前这个……
这些人,这些痛苦,拜谁所赐?要忍到何时?凭什么要忍?
许是因为呼吸太急,许是激起了太多情绪,肋骨胸腹之间又开始剧痛,每一次喘息,那些楔子便摩擦着骨膜,痛得他要尖叫。他紧紧揪住床单,咬着牙,额头上冷汗淋漓,一溜溜滑入发里。他想到梦里那个破碎的稻草人般的辛河,觉得自己也像被满腹的粗粝稻草磨破了层层皮肉,他不可自抑地扭动着身躯逃避痛苦,却在每一下动弹间更痛彻心扉。
路卡不知照宁怎么就突然疼成这样,万分惶恐地冲出去叫医生。
燕姝只听他喊了一声就冲了进来。照宁的疼痛已经造成了肌肉痉挛,再挣到骨伤不知会怎样,她当机立断就推了一针安定。
路卡又悔又怕又不知所措地缩在旁边,泪光闪闪,想去抓住照宁的手,却看他连手上都缠着纱布。他只敢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唯一露在外面的大拇指,喃喃:“对不起啊,对不起!”
照宁慢慢安稳下来,朝路卡轻微地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路卡定定地呆了很久,半响抹了把脸,低着头对燕姝道:“对不起。”
“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想玩氧气罩子,我说大家都很紧张很害怕,让他别闹了……然后他就,就痛成那样了。”
燕姝疲惫地摇摇头:“不关你的事,他多半是,心里恨,不关你的事。”
经此一役,大家都不敢再和照宁提那天的事。
仰明被拦着不能跟照宁多说,只能在燕姝面前义愤填膺,翻出他挑灯夜读的国际法里某条某款,指天画地,中文夹着英文夹着西班牙文,说要去写信给他们总统、报纸和国联,谴责占领军的不人道行为。战争归战争,平民归平民,怎么可以这样肆意打杀!
燕姝慈爱地看看他,拍拍他的脑袋。那里头大概横平竖直,像北平的皇城一样没有弯弯绕。
战争和平民从来是裹挟在一块儿的,生死与共。
要是照宁在,一定又要嫌仰明,觉得燕姝若嫁给他,简直就是往家里添个演滑稽戏的,别的什么用处都没有。
直到大半个月后,毕竟年纪轻,底子好,照宁的伤势总算稳定了许多,已经可以半躺坐着、轻声说话。
路卡老老实实坐在旁边削苹果,一声不吭。
照宁伸出一根指头戳他:“喂,聊聊天呗。”
路卡抬眼看了看他,又低头继续削苹果:“不聊。我怕死啦!吓死路卡啦!”
这大半个月,照宁心里的愤恨浪奔浪涌,潮起潮落,一次次淹没了岸头,拍碎了理智,现在总算可以按捺住,不至于气冲心脑,断筋错骨。
“好啦我不激动了,聊聊嘛。”照宁没好气地说,“有啥有意思的事情?说来解解乏?”
路卡切了块苹果喂他:“倒真有。大家在排练救亡演出呢……音乐学院,复曦,还有其他几个学校……这件事之前就筹划着的,现在参与的人更多了,老闹猛的。”
照宁愣了一下:“什么演出?不会害陶校长吃苦头吧?”
路卡心头蓦地一酸,照宁以前怎么会先想着苦头呢,一定是先手舞足蹈叫好的。他连忙笑笑,安慰道:“没事的,都是苏联曲子,话剧也是苏联战斗故事,大家小心得很,就怕被日本人捉到绊头。”
照宁安心又无奈地一笑,日本对苏联确实不敢说什么,相敬如宾。
住满了一个月,照宁总算恢复出个人样,慢慢挪着可以走几步路,脸上唇上也有了点血色。一家到齐给他办了出院,回家静养。
李妈烧了满满当当地一桌子菜,都是照宁爱吃的,又说照宁可算看上去让人安心多了,谢天谢地的。气氛热热闹闹,可事实上大家心里都磕磕绊绊地揪着一线。
照宁小心翼翼擦了个热水澡,坐在久违的自家床上发呆,谈峻时敲门而入。
照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谈峻时在床沿上坐下,拍拍他的腿:“郁闷着呢?”
自从照宁脱离生命危险,谈峻时就知道,比外伤更贻害无穷的是心病,绝对糊弄不过去。
照宁没想到父亲这么单刀直入,”啊”了一声。
“打鬼子痛不痛快?”
照宁看着一本正经的父亲,苦笑了一下:”打得很快,后来很痛。”
“挺好的,值得纪念。”
照宁眯眼认真钻研了一下父亲的表情,竟然不是嘲讽或是批评。
照宁挺无奈,谈峻时教子太有方,每次都顺毛捋,搞得他想叛逆都没机会。
可心里头的邪火搅着黄连水,一阵阵地泛滥滔天,苦涩中带着恨意:”我出手揍他们,结果是我被打到半死,没屁用;我不出手、老老实实当顺民,最后大家都当亡国奴,更没屁用。养好了伤,又回去读书,读书又有什么屁用?!啊?!”
谈峻时望着儿子,心里长叹。谁也不想把儿女生在乱世里。若孩子是个没心肝的,便是父母再多吃一轮苦;若是懂事的,便要看他们在痛苦绝望中再次轮回。
“所以打算去投军吗?”谈峻时指了指窗户,”你妈担心你重伤未愈就打了包裹在凄风惨雨里千里投军去了,正琢磨着要不要把你窗户钉上。”
照宁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
“照宁。”谈峻时拍拍他膝盖,”别的不说,你得答应,要做什么都告诉我们一声。若真要往内地去,尽全家之力,至少能谋得一路平安过去,去了也能找个合适的地方。你别逞匹夫之用,半路就死在二鬼子手上,有什么意思。”照宁愣怔地一下,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以为这便是父亲要说的全部了,却听谈峻时深吸了一口气,艰涩道:”至于有什么屁用……你说说,爸爸当年说着‘将以有为也’,熬了这几十年,却如今山河破碎,我又有为了什么?!”
照宁有些惊讶地转头望向父亲,却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有用啊!起码之前似乎几年,钟伯伯郑伯伯他们都不用依赖洋人的会计所了,海运出事那家找英国保险公司索赔的时候也不是任人宰割了……”
照宁慢慢住了口,忽然就想哭。
“是。”谈峻时显然也是百感交集,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接话,却仰头望着天花板,”顾维钧他们,那么竭尽全力地谈判,可是弱国无外交,还是有国人会骂他们汉奸,我常想他们内心是怎样的煎熬。可他们至少成为中国第一批学会国际法、能用外语、用洋人定的规则去和洋人谈判的外交官。还有那么多我的同仁,替中方谈判核价省了多少成本、追回多少损失……我们时常觉得自己所学无用,可你还是得学,为的是有一天,用得上的时候,你能站出来说:这个交给我,你放心!”
照宁眼眶发酸:”可我学的东西有用吗?我很怕根本没有用……我听到政府在号召南洋华侨机工回国,帮飞虎队做地面维护,还有到滇缅公路运物资……我觉得我还不如学开车学机工……如果报考大学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天,我就该去学理工的……”
谈峻时摸摸儿子的头发,温言道:”怎么会没用呢?你想想,你小时候看的那鼓舞了全城民众踊跃募捐的报纸是谁做起来的?你们校刊牺牲的那位社长,是怎么油印出那么多传单的?你说他电路木工什么都会,或许他就是希望无论在什么环境里,都能做成想做的事情;你也会外语,那么多理工经济文学专著是怎么翻译过来的?你崇尚的飞虎队,又是谁在帮他们沟通?没有人知道你最后会做什么,也不知道会用上哪些本事,可是都会有用的。”
照宁低下头,他知道父亲说得对,过去几十年点点滴滴的发展进步不是假的,可是事到如今,半壁江山依旧沦陷了……这些努力是杯水车薪吗?
他喃喃:”可是要多久?一直没有用又怎么办?”
谈峻时按住他的肩头,沉声道:”是,我们现在觉得自己花了十倍百倍于洋人的力气,还是没用,可也许百倍千倍就有用了呢?祖宗躺着吃饭,债就得我们还。我们不还,子孙就得跪着才能吃饭。我们拼命干了,把接力棒往下传的时候,也许就能替我们子孙追回来一点。中国也曾一支独秀过,英国人日本人是怎么追上我们的?他们曾经吃过的苦头,我们也许也看不到。万事无常,万物轮回。”
照宁说不出话,只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