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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62章 ...


  •   后来照宁才晓得,自从国军撤离之后,留在浦城的大学校长们不论私立国立,都会定期悄悄碰头,互通有无。
      那位遇害了的校长一向特别开朗健谈,一个顶俩,因此七人会面总被他们戏称为“七嘴八舌”。而如今一下子少了一人,却仿佛沉寂了一半。本就硬提着的一口气,也又凄凄地塌了一层。

      惨案之后,各个大学校园里的空气似乎都紧绷了许多,孤岛里苦心营造出的象牙塔裂缺崩摧,露出不堪一击的脆软内芯。
      班上校内,一直缓慢但不停地、悄无声息地消失着人口。每当一个同学有几个星期不曾出现,大家便会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晓得这个人又是往西边去了。
      至于是西南还是西北,那是一个更遥远的问题了。
      有人担忧,有人羡慕,也有人不屑。人生本就由无数个抉择编织而成,而在这样一个万物崩坏无常的时代,一个选择可能就决定了生死,再无转圜。

      逃离,因为那么多人的亲身演示而变得充满诱惑力。
      于是某天晚饭,照宁在二十七号里宣布,他这个暑假要跟舅舅褚健雄下南洋贩米。

      谈太太脱口而出:“你想也不要想。”
      燕姝一脸“你果然又要出花头了”的嫌弃。
      谈峻时屈指敲着桌面,定了一会儿问:“你去算干吗呢?给你舅舅帮忙、还是算打工挣钱、还是算旅游?”

      这话算问到点子上了,照宁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大概既是因为承诺过要替父亲挣钱养家,又不想留在这个压抑屈辱的地方。可他心里又清楚,自己既不可能问舅舅要工钱——何况他头回出远洋,不添乱都是好的,也不可能彻底远离这块土地。那么出去一趟算什么呢?真的就只剩下旅游了。
      照宁撇了撇嘴,勉强挑了个字眼:“算游历吧!”

      谈峻时不置可否,又问:“你舅舅同意了?”
      “他说你们同意他就同意。”

      想来也是,长辈里向来是褚健雄最爱放养的。
      谈峻时盯着照宁看了一会儿,看得照宁都有点撑不住了,才道:“你让我们想想。”

      谈太太一声惊叫:“想什么想!不许去!现在连外滩江口都是日本军舰,海上就不要说了,你一路走,一路参观军舰啊?你当你日本天皇啊?!”
      燕姝噗哧笑了一声。
      谈太太犯愁:“一个么催出去也不肯出去,一个么不让出去非要出去。”

      她说的是燕姝不肯去相亲,燕姝却非要曲解她,可怜巴巴地对着谈峻时:“爸爸,妈妈不要我了,要把我赶出去!”
      轮到照宁噗哧一笑,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这件事上燕姝从不正面对抗,每次都哀兵之计,哀兵必胜。

      谈太太被他俩烦死了。小时候越伶俐,长大越烦心。

      晚上夫妻夜话,谈太太就一句:“我不许。”
      谈峻时也只有一句:“可我不想照宁二十岁就没了胆子,憋憋屈屈,瑟瑟缩缩的。”
      谈太太一下子就沉默了。

      任照宁怎么在父母面前装作兴致勃勃、师生相得、结交新友,可父母毕竟把他脾性摸得透透的,几分真几分假,总能猜个大不离。他心里沉沉闷闷的,还要在他们面前装得欢快,大概是还不如在无垠无尽的海面浪逐飞舟。照宁的性子,从来就不适被拘在一室方圆。

      谈太太沉默半晌,吸了吸鼻子:“出事怎么办。”
      谈峻时哈的一笑:“你啊!健雄要是听见,得气死了,他出了那么多趟船,妹妹从来没替他担心过。”
      打趣无效,谈太太眼泪唰就下来了:“你们再出事我就不活了!”
      谈峻时心头一酸,忙把妻子揽进怀里:“对不起,我的错我的错……”

      褚健雄上门商谈的时候,谈太太很是耍了一番蛮横:“我不管,是你先松口、照宁才野了心思的,人交给你,你得带回来!出什么事我就去跳海!”
      褚健雄苦笑,“哎”了一声应下,转身就单臂用力箍住照宁的肩:“听见没有!一路上你敢不听管我就去跳海!”
      把照宁夹得吱哇乱叫,很怂地服软:“不会的不会的,我很乖的。”
      他很乖,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

      路卡听到这个消息,呆愣了好一会儿。
      照宁满以为路卡会一脸担忧、反应激烈,犹如第二个亲妈,不料路卡低着头,竟意味不明地笑了。照宁在他面前挥挥手:“喂喂!”

      路卡站起来,走近他,很温柔很舍不得似的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梳了梳他的翘毛,再伸臂抱了抱他。
      照宁本想打趣的,却似乎被一种缱绻的、哀而不伤的情绪包裹,说不出话来。

      照宁出发那天居然正好是范戴克生日,路卡与他说好了一起庆生的,范戴克甚至号称会亲自烤猪蹄——南德风味。

      路卡知道自己在这个分岔路口已经流连了太久,什么都想要,就会什么都失去。
      这一天的重合大概就是天意吧,他终于要选择一条路走下去了。
      他安静地看着照宁,他们在一起已经太久,超过了生命一半的时间,九年多前他看到那个男孩笑容灵动地衬在淡花墨叶中,而现在他已经是这样阳刚颀长的年轻男子,不惧云谲波诡的海洋与远方。

      从此以后他要将心中那些念头也埋葬了,这只是他在异乡一个很好的朋友、很亲密的邻居。

      “那么,路上要小心。”
      照宁看着路卡的笑容,总觉得戚戚,张口结舌了半晌,老老实实地点了个头:“哦。”

      那日天蒙蒙亮的时候照宁就拎着藤箱出发了。
      路卡蹑手蹑脚地走去二楼半的窗口,侧隐在窗帘后面向下看。

      照宁不断挥手示意爸妈回屋去,他在初夏的晨雾中神采奕奕,像个出征的水手。
      似乎是习惯性地,他把头扭到另一侧看了看,意外地撞上了路卡的视线,照宁立刻更加兴奋起来,朝着路卡猛烈地挥手,惹得谈峻时夫妇也看了过来。

      那个并不留恋驻足的身影终于远去,只不过十五米外一个转弯,便再也不能看见。

      路卡背靠在窗台边,闭上眼睛,后心处一层玻璃之隔外,清晨的暑意已经隐隐绰绰地侵透进来。
      这感觉就像当年离开柏林的家。
      回忆是会自说自话的,明明父母牵着他离开时,他也在地面上行走,可此时回想起来,脑海里的视线却站在高处,望着一家三口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雾气中。
      他已然有些记不清柏林那房子的样子,于是记忆里的画面,也像是静安里的小屋与弄堂了。

      快到与范戴克约好的时间,路卡换了衣服,在镜子前面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好让神情轻松愉快一些。

      可范戴克一打开门,只看了他一眼就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小安琪今天不高兴呢!”
      “并没有啊……“路卡尴尬地笑了笑,“好吧我很抱歉,今天是你生日……”

      “噢没有关系,小路卡。”范戴克开完门就又跑回厨房,继续折腾他的德式烤猪蹄,“你知道,晴雨不定时悲时喜,那是青春的气息……像我这样的小老头,看着你们哭哭笑笑可是很羡慕的!”
      路卡被逗得松快了一点,笑道:“哪有那么夸张,你才三十五啊,你要是小老头,我爸不就老老头了。”
      “噢不不不,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说舒尔茨先生……”范戴克撇清自己,又道,“你看你十八,我三十五,基本是你两倍,怎么不是小老头呢。”

      路卡笑了笑,范戴克那么高大的身躯,蹲着都高过烤箱,几乎要全身钻进去才能管理他的小猪腿,看着十分发噱。
      范戴克总算把猪腿稳定而均匀地翻了个身,钻出烤箱,解下围裙。
      那围裙衬在他身上也显得十分秀气,简直像日本相扑选手的兜裆。
      路卡笑得更厉害了。

      “你瞧,我说吧,不开心了才不到三分钟就开心了,年轻的心啊,无所畏惧。”
      路卡看他穿着围裙却似诗人一般背手而立,笑着拿出礼盒:“喏,生日礼物。”

      范戴克十分快乐地接了过去,打开一看是一幅极其精美的苏绣,而且绣的还是一个在园林亭间唱戏的人:“Chinese Opera.”路卡给他解释。
      “天哪天哪,太漂亮了!太美了!完全的东方风情,异域情调,噢这可真美!”范戴克爱不释手,惊喜不已,“这是不是很贵?这可不好,小天使,你又没有挣钱。”

      “不,并不很贵……从一个做苏绣生意的朋友那里买的。”他说的自然是缪淼。事实上缪淼几乎是送给他的,装模作样报给他的价大概连这方真丝帕子都不够回本,因此特意嘱咐他保密货源。路卡当时没在意,此时说起,倒忽然怀疑起来是不是自己使缪淼吃了亏、回不了本,于是愣了愣神。

      范戴克看他发呆,也不说破:“你和中国人关系很好,认得很多形形色|色的中国朋友呀!我都来了一年多,可不认识几个中国朋友。”他将帕子小心翼翼地翻来覆去,看那各种颜色的线是怎么层层渐变的。
      “啊,因为照宁他……”路卡脱口而出,又刹住了,可又觉得刻意,勉强续道,“因为从小就和照宁他们作邻居嘛……”

      范戴克微微一笑,走过来坐到他的身边,像宠爱一只小奶猫一样揉揉他的后颈和头发,捧住他的脸,无限温柔:“你是不是喜欢他?”
      虽然有过预兆,路卡乍听这个话题,还是本能向后一缩,脖颈却更落进范戴克的宽大手掌里。

      “可怜的小宝贝,没事的……我也喜欢过那样的男生,当然,这是当然的,对吗?”范戴克絮絮低语,“我们这样的人,总是这样发现自己的……”
      “他今天早上走了,去南洋,一个多月才回来……我其实很舍不得他,也很担心他……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该和他告别了。”路卡一个没忍住,抽了抽鼻子,“其实我不该跟你说这些是吗……你听了会生气,然后也不理我了。”

      范戴克听着他语末最后带出一丝隐隐撒娇的意味,不由一笑:“不会,我不是说了,就喜欢看你时晴时雨的样子……你想知道我怎么看出你喜欢他的吗?”
      路卡立马抬起眼看他,脸还有些红:“啊?”

      “你参加作曲比赛、跟缪淼来借用学校琴房那次。”
      “那么早?!”路卡震惊了,脸都忘了红了。

      “是啊,他那时候袖子上是沾了鸽粪吧?是吗?大呼小叫要你帮忙……你当时看着他无奈好笑的眼神,我就知道了。”范戴克饶有兴致地看着路卡的脸倏的又变红了,加码,“我那时候就想,这么可爱的眼神,如果是看着我就好了。”
      于是路卡的脸,也像是进了烤箱一样,红透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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