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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   战争伊始,许多人把这次当作五年前那一仗的轮回。
      最多是打输以后重新签个条件。

      可是,随着日军源源不断地增驰逼近、占领面积不断扩大,民众便渐渐意识到这次似乎并不只是一个历史重演。
      于是照宁在家守着的电话,除了各路亲友打来的慰问或是探听到的信息,也有一些在战事愈演愈烈之下开始动念内迁的厂老板们。他们原指望着打完就能继续做生意的,现在眼看着苗头是不对了,便打电话也来问问谈峻时意见,这样方才知道谈峻时被抓的消息。
      这么晚才有联系的,多半也不是什么亲近朋友,照宁本就不指望这些人能施以援手,但凡真心安慰的便十分领情,敷衍询问的也算朋友,可也有几个一听谈峻时被日本人抓了便火烧屁股般地挂了电话,连句“再会”都没说完,慌张得仿佛谈家电话也被日本人监听了似的,好像多说几句日本人就会冲进自家门口似的。
      虽说人情冷暖向来如此,可照宁还是像吃了个铁秤砣似的,胃里又冷又沉。

      其他消息多半也糟糕的居多,其他被抓的人里,已经有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也有被误抓的、家人塞了许多钱总算赎了出来,可是整个人噤若寒蝉,似乎吓得神智都昏了,听到一点声响都会抱头痛哭。

      李妈每天会在两边往返,给照宁烧些吃的,可是他完全没有胃口,都被铁秤砣撑满了,坠坠焉。
      只有跟着舅舅上饭局求人的时候,哪怕反胃得快吐,酒还是要一杯杯强作欢笑地灌下去,填满秤砣边缘的缝隙,腹内更沉更冷了。
      头重脚轻回到家的时候,他会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父亲平日里拉生意与人喝酒的时候,内里是不是也这般难受、却还要笑得仿佛开怀,回头可得问问他。猛然却想到,谈峻时此时正在日本人的牢里,也不知道他此生还能不能问得到父亲一句半句话了。
      酒忽然就醒了,冲进厕所吐了个精光。

      路卡在旁边心疼得不得了,给他拧毛巾擦脸擦手,又给他揉着肚子缓缓恶心。
      他那头的消息大都不冷不热,教堂的拉比有心无力,乔基亚的父亲有力无心,孔蒂勉强算有心也有力,着实去意大利驻浦总领事那里抱怨了好几通,可惜并没有什么用。
      唯一的积极消息大概就是,如果有一千个中国中上层人士被抓,其中有八百个认识外国朋友,这其中又有五百个外国人去找了各自的领事、记者或大老板帮忙,那么这些领事记者大老板这些天里大约也已经被烦得头皮发麻,进而各自向国内求援……于是,英美法意俄的政府也许快要给日本人下照会了。
      在外头活动营救的各界人士也都很努力,比如谈峻时那些会计股的同仁们,都晓得他是代整个会计业界在受苦受难,因此行动颇为决绝,坚称许多同仁都被日本人抓了去、因此人手不够,他们无法对任何中外企业提供审计盘帐的服务。那些外资厂商于是也被迫加入了去找自家领事记者大老板抱怨的行列。

      晚上,照宁胡子拉碴地躺在床上,看着蚊帐上的电风扇吱呀呀地转。
      每当毫无进展的又一天过去,心里又灰暗一分的时候,他总是会回想母亲那天说起父亲的英姿。
      他会忽然抓着路卡的手,说:“我爸爸是个英雄。”
      哪怕他现在只是个整日算着帐本、与人推杯换盏、席上甚至还会说说荤笑话的中年人,好像和许多蝇营狗苟的商人一样。
      可他曾经是、现在依然是个英雄。

      每当说出这句话,照宁都会觉得自己的心脏又泵出一股热血,把浑身阴冷的血脉暖了一遍。
      路卡反握住他的手,用了最大的力气,两人的骨节几乎咔咔作响。

      距开战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这煎熬在所有人身上眼里都刻下了痕迹,就像炮火又把一个大半个城市炸得残破疮痍。
      谈太太发顶熬出了一簇白发,眼边的皱纹也又多又深,足足老了七八岁。
      燕姝自己把长发剪了,一把手术刀老在手里转着。
      照宁的脸迅速消瘦,沉默不语,一下子就像个青年人。

      褚健雄看着这三口人,恨得无处发泄,拿头去撞墙。
      峻时啊峻时,你可一定要挺住!

      在浦城战争的末梢,终于不知道哪个关节哪个人物起了作用,从不知道哪里毫无预兆打来一个电话,硬邦邦的就一句“谈峻时家属?来日军宪兵队门口领人!”啪的就挂断了电话。
      照宁握着电话不知道挂回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路卡隐隐听清了电话,正要欢呼雀跃,却被照宁一把抓着手,几乎牙关相击在发抖:“领……领人……是,人的意思吧?”
      路卡一呆,才听懂他的意思,脸色一下子也白了,赶紧说:“是,一定是的!”
      照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那些说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接到的电话,难道会直接说来领……尸……吗?
      照宁闭住眼睛不敢再想。
      他慌张地问路卡:“你你、你说我要告诉妈妈吗?还、还是我自己先去?”
      路卡张口结舌,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咬了咬牙:“我陪你先去!”

      此时电车不靠谱,黄包车未必叫得到,照宁踩着自行车载上路卡,骑得风驰电掣。
      其实照宁双手都是抖的,汗津津滑得抓不住车把。此时连“我爸爸是个英雄”这句灵符都已无法让他冷静下来了,嗓子眼一股铁锈味,在冒血腥气。
      拐到宪兵队那条路才看了第一眼,哐当一声,照宁就从车上摔了下去。
      门口歪七倒八躺了十几个人,日本卫兵背枪站得笔直,视若无睹。

      路卡连忙去扶照宁,照宁却一撒手就扔了车,眼神直别别、脚下颤巍巍地往前走。
      他很快认出了谈峻时的身形,在墙角边歪坐着,没有动弹。还是离家那天的那身衣服,胸前一滩血,已经暗红发黑,不知染上了多久。
      他小声喃喃唤着“爸爸”,浑身发凉,慢慢走近。
      大概真有父子感应,还有三米的时候,谈峻时慢慢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照宁瞬间崩溃了,奔过去双腿一软跪在谈峻时面前牢牢抱住他:“爸爸!”
      谈峻时很惨淡地笑了一下。
      照宁声音发抖:“爸爸你还好吗?爸爸你别吓我们了……”猛地想起来,转头,“路、路卡,麻烦你去找电话叫辆出差汽车,去广慈医院……”
      谈峻时非常虚弱地开口:“回……直接回家。”气若游丝,却很坚定,“我……没事,不会,死。听爸爸,的话。”

      路卡反应很快,不管去哪里,先叫车再说。留他们父子俩争议,拔腿先去找有电话的店铺。
      照宁果然和谈峻时争了几个来回,可谈峻时非常坚定,照宁只得妥协了。

      路卡十多分钟后回来了,站在他们父子俩面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出差汽车公司没车了?”照宁依然蹲跪在父亲面前,转头问路卡。
      路卡咬咬唇:“车来了,在那边路口……但是,那个司机说,说他不敢开到宪兵队门口……要,要我们走出去。”

      照宁气血上涌,一拳打在围墙上,惹得荷枪日本兵一声呵斥。
      路卡连忙抓着他的拳头,谈峻时也用眼神示意他冷静,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爸,我背你。”照宁急促地喘了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咬牙,俯身弓腰,“行吗?”

      谈峻时苦笑了下。

      照宁心头大恸,不知道父亲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吸了口气冷静一下,把扔在不远处的自行车推过来,固定好,和路卡两个人用尽全力又小心翼翼地把谈峻时抱扶到后座上坐好。照宁在前面推车,路卡在后面扶人。
      照宁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推着车。

      不过是五十多米,却像有五千公里。
      耻辱。
      繁华浦城的土地上,躺着那么多无辜的、不知生死的乡绅;
      堂堂中国的土地上,出差司机甚至不敢开车经过;
      家乡的土地上,他自己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只能载着他伤重的父亲慢慢踽行。

      路卡惊异地看见前面照宁走过的柏油路上,被一颗颗水滴,溅起尘埃。
      他看着照宁沉默的背影,不敢相信,那是照宁哭了。
      他还从未见过照宁流泪。

      很快,褚健雄带着妹妹和外甥女赶回了谈家,燕姝央了一位相熟的医生老师上门帮忙。
      外伤和饥饿造成的胃出血,四根肋骨骨裂,严重营养不良,两脚脚趾干性坏疽。

      很惨烈,但好在,都不致命。
      谈太太在床边握着丈夫的手,久久没有说过话,一动不动,牢牢地望着他。
      谈峻时虚弱地看看妻子与一双儿女的模样,便知道这几个月他们在外面受了多大的折磨。他把全身的力气都挪到指尖上,也只是轻轻按了按妻子的手,便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谈太太终于呜的一下低声哭了出来。

      之后便是漫长的治疗和调养。
      谈峻时不愿去医院横生瓜葛。这时节在医院,太容易碰到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事。万一落进谁的眼里,一不小心便会被卷进万丈深渊。
      好在燕姝就是学医的,打针挂水都难不倒她。
      照宁帮父亲剃了胡子剪了头发,总算又感觉活过来了。

      谈峻时对自己在里面的遭遇不置一言,但医生老师带着燕姝从伤势推测出,忍饥挨饿、前胸遭过踢打、囚禁环境极其拥挤且脏乱导致腿脚无法伸直、肢端组织缺血坏死。
      这是燕姝所上过最残忍的一堂医学教课。
      她告诉了照宁,两人沉默,决定瞒着母亲。

      谈峻时还是上了一次医院,因为要截掉左右脚各两个彻底发黑坏死了的脚趾。
      对坏疽患者来说,这个结果已算得非常幸运,如果进一步向上蔓延会要截腿,如果进一步向内脏蔓延要换血和器官衰竭,坏疽后死亡的也大有人在。

      到次年元旦时,谈峻时的身体和精神才恢复了大半。
      而那时,已经连南京也陷落了。

      晚上,他摩挲着妻子的手,望着窗外的飘雪。
      “我在里面的时候,常想起阿致。”他忽然说。
      谈太太手一抖,阿致就是那个跳海自杀了的年轻人。

      “你别怕,我没想过寻死。”这还是他回家之后第一次主动谈到里面的情境,“我那时候一直琢磨,要怎么和日本鬼子说话,才能既不惹怒他们,也别太恶心到自己。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如果我被抓的时候只有十五岁,我一定会特别激昂地说,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跟演戏似的;如果我二十五岁刚结婚被抓,我也能意气地说:谈某纵不知如何救国,也知道如何不卖国。可现在,我只能一副哆哆嗦嗦、不经用的样子地跟他们说‘鄙人才疏学浅,不堪重用,账本名单的总册一概不经我手,我黄鱼脑袋,也记不得什么’,只报了几个我确信已经离开浦城去了武汉长沙的人名搪塞……多窝囊,多恶心。”
      谈太太抓着他的手摇了摇:“别自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谈峻时神情萧索,垂着眼睑:“当年我和同学们相互鼓劲,说为何要死,中国已经这样了,总不会更差了。各自挣命,各自拼搏,欲将以有为也……可是,有什么为?二十几年了,到头来,有了什么为?”
      他语调平平,殊无起伏。谈太太却觉得心里愈发疼了。
      而这些,夫妻俩也没告诉孩子们。
      各自保藏着痛苦的秘密,在崩塌的世界里尽力护着至爱亲朋。

      家中事平了,照宁才顾得上补去学校报道、与别的朋友互通有无。
      钟宗秀的信,经过香港,转到浦城。说他父亲三个工厂,拆卸后成功运抵武汉的机器不过十之五六。有一船设备,是钟老板亲自送到岸边的,也是他当年亲赴德国购置的,刚驶出不到五十米,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日军飞机炸弹击中,缓缓沉没。“父亲回家,沉默良久,道:‘也算是亲自给它送了终。’”
      缪淼在苏州的家被轰了个干净,家人倒是提前携了金银细软逃到了浦城租界,可家里的缫丝厂、蚕茧仓库都被炸得粉碎,家底去了一半,缪父气得小中风。好在家人都还在,财产还有,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程沁心尚没有音信。可听说,北大清华南开刚到长沙不久,又要继续西迁,往云南四川去了。只怕她还在奔波迁徙途中。

      骑驴场已经关门了,照宁、路卡和缪淼坐在法租界的一个白俄咖啡馆里,无声地晒着冬日太阳。
      这里平静和煦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几片碎纸晃晃悠悠地飘落,粘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白纸、黑字、焦黄的边。

      那是商务印书馆被炸后,几千万册书籍的残片,在整个浦城上空飘荡,像灰色的蝴蝶。
      若文字有灵,它们便也是千万缕冤魂,死后无着,片身无依。

      就像他们几个,被猝不及防地击碎了肆意张扬,击碎了柔和羞怯,击碎了锦绣安稳。
      从没预想过他们的青年时光会是这样的开端,像这残本一样,书写在焦黄的碎片上。

      【第一卷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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