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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   没有奇迹。
      犹如七年前的浦城之战。
      军人不可谓不英勇。
      民众不可谓不拥军。
      然而,一个月不到,北平天津接连沦陷。

      浦城。
      远至长江口、近至浦江上,顶着各色国旗的军舰在游弋,如同万国博览。炮口朝前,箭在弦上。
      据说机场附近的日军已经开始挑衅。
      有了前次战争的经验,浦城的地方维持会很快又组织了起来。谈峻时繁忙的公司清算业务之外依然要兼任会计股的统计工作。计算物资、统计捐款,这回有了经验,倒也轻车熟路井井有条。

      租界里总是歌舞升平一些,外国人像赌马一样高谈阔论着这次战事的预兆和结局。

      路卡在帮朵拉梳辫子,两个羊角辫,卷发,像两团球球。
      “哥哥,你的生日蛋糕我要巧克力的,上面最好画了个小人或者小动物的,小人最好是个公主,如果有公主的话最好再有个王子……”朵拉很认真地盘算着。
      “有王子的话要不要再加一匹马?”路卡煞有介事地接着。
      “好呀!但是我担心画不下了。”朵拉治学态度严谨。

      “路卡生日,为什么你挑蛋糕?!”加布里尔粗声粗气地破坏气氛。
      “因为哥哥喜欢我!”

      等路卡帮她梳完,龙凤胎的争执已经从蛋糕归属权,到了如果分家的话钢琴的白键归我黑键归你,而另一个说我也不要黑键,你当我傻,黑键明显比较少。第一个讨价还价说,那么我把节拍器补偿给你总行了吧?!
      路卡抹了把汗,这么热的天,小孩子精力真是充沛啊。钢琴有什么好分的。

      于是八月十四日,可怜的寿星还要亲自去提蛋糕。
      按阴历,照宁今年比他早过两天,所以占了这两天便宜,又让路卡管他叫哥。
      不过哥也不白叫,挺身而出,陪寿星往百货公司提蛋糕去了。

      好几天没见,路卡特意认真地、深深地看了两眼照宁。
      很奇怪,是不是阳光和月光真的有不同的作用?光天化日大概的确有一种正气勃发的效果,路卡觉得自己居然坦荡荡的,内心只有惯常见到照宁时的愉悦,晚上那些辗转反侧迷茫惊惧似乎都忽然蒸腾消散了。

      “你生日为什么朵拉挑蛋糕?”照宁对路卡的心理活动全然不知,只是听完他对蛋糕裱花的童话般描述之后十分崩溃,提问与加布里尔如出一辙。
      “因为哥哥喜欢她。”路卡偷懒地直接引用了朵拉的回答。

      “可怜的哥哥。”照宁摇摇头,“你要不要什么生日礼物?给你买个立式电风扇要不要?看你这热的。”
      路卡笑着摇了摇头。
      到了店里,蛋糕师果然也表示如此繁复的花案耗时较长,于是哥俩乐得孵在有空调的百货公司里晃悠等蛋糕。

      “那给你买个新书包啥的?我们路卡终于从音乐学院的吉祥物升级为学生了呢!”
      路卡丝毫没有投桃报李的意思,点点头,犀利道:“而你还是个吉祥物。”
      “……”照宁一窒,“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聊天?!”
      路卡笑得可开心了。

      “你说你这个样子,在学校里肯定招人恨!比中国人有钱,偏偏你免学费;什么语言都会,外国老师肯定都偏爱你;就算中国老师上课吧,你还是本校资深吉祥物;乖巧点也就算了,说话还这么欠揍。我觉得这个夏天,你最好跟我学点防身术,以免以后被嫉妒你的同学堵在小弄堂里打闷棍。”
      “哈哈,我和别人说话才不欠揍,我就这么跟你说呀!”路卡笑眯眯的,引以为豪。
      照宁于是拎起一个沙发靠垫决定亲自下手打闷棍了。

      “咦?谈照宁!路卡!”
      照宁正高举着一个刺绣蕾丝靠垫,扭头:“咦?程沁心?”

      “你不是要去长沙了吗?”前几天照宁就听说清华北大南开联合西迁,未报到的学生自行前往,已在北平沦陷区的师生则比较凶险,许多是乔装打扮着才溜出日军严查的。
      “是呀,我妈妈翻了一下行李,说原来备的用具和药物只适合北方。长沙气候和风气都不一样,得重新购置些。”程沁心笑了一下,“可是她逛着逛着就给我、给我爸我哥我姐我弟买了一堆东西,只好叫车先回去了。”
      “那你呢?”
      “我想买点书。打仗了,我也不知道长沙开学之后教材还买不买得到。”

      虽然她还是笑得很光彩照人,可眉目间总是难掩忧虑的。陌生的地方、战争时代、一个女孩子。
      有一瞬间照宁都想劝她不要去读书了,留在浦城,家人身边。以她的条件,无论找婆家还是找工作,总是能如意的。何况文学系,自己多看看书不就好了么。
      可他毕竟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忽然想起燕姝,如果他敢这么说,姐姐一定会用手术刀帮他把内双开成外双、外双开成三眼皮。

      “那我帮你啊!你要买什么书,我一会儿帮你拎回去!请容许我最后为我们校花效劳一次!”照宁拔紧脊背、立正敬了个军礼,“男人这种土捏的俗物,也就剩一把子力气了!”
      程沁心被逗乐了。

      路卡低头看着离他最近的商品,32支纱美利坚长绒棉枕套。
      哦,还挺贵的。

      他抬起头,笑得安静温和:“那么我得先走了,我妹妹还在家里等着吃有王子公主的蛋糕呢。程小姐,祝你平平安安学业顺遂,寒假暑假回来,加布里尔一定会很想你的。”
      程沁心想起那个拽拽的小男孩,不由又笑了:“今天是双胞胎生日吗?我给他们买个礼物吧!也算给加布里尔的告别礼物。”
      照宁还没来得及澄清今天是路卡生日,路卡已经微微前倾与程沁心贴面了一下:“不用啦,我把话带到,他应该就很开心了……Au revoir, Mlle,bon voyage.(再见,小姐,一路平安)”
      “Merci. Au revoir.(谢谢,再见)”

      照宁看着他转身离去,“哎”了一声,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可追了一步又停下了,挠了挠头,心想,晚上去和路卡一起吃生日蛋糕,应该就可以了吧?

      路卡慢慢往外走,下楼层去提蛋糕。
      正常人,遇到这种场景是不是应该打趣一下?或者就算嫉妒,也是嫉妒哥们儿认识漂亮姑娘?
      在有些暗沉的楼道里,路卡一步一步,重又陷入了这个问题的自省中。
      许多事情,只是一线之差。原本觉得还算自然的回忆,现在想来,似乎都不自然了起来,几乎就是昭然若揭了。

      付了钱,看看裱花锦簇间相互依偎的王子和公主,还有角落里缩着一匹比人还矮的白马。
      “你其实是头驴子吧?”他内心对着那匹马嘲讽。

      提着蛋糕走出百货公司。大概因为楼里空调太凉,出来了,一时也没觉得热。
      他想,如果自己真的不正常,是不是应该离照宁远一点?别让他发现自己怪怪的。
      可是自己真的是怪怪的吗?
      烈日下,他额前脸上有点发凉。
      他站了一会儿,眯起眼睛看了会儿柏油马路上反射的日光,转身往静安寺路走。
      柏油有些热化了,隐隐粘着鞋底,走一步都比平时费劲。

      豪华轿车来来往往,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黄包车夫汗流浃背,远处大世界门口有个赈粥点,穷人排着长队,面黄肌瘦。
      这个世界。

      他恍惚听到鸽哨的声音,但是来得特别快又特别猛,像是一千一百个鸽哨在一起吹。
      街上行人都不经意地抬头去看,一架涂着青天白日旗的战斗机掠经上空,向浦江飞去。
      “加油!炸死小日本!”不明情况的市民挥着胳膊致意,有男有女有富有穷。

      这么呼啸而过着,两个奇怪的东西忽然从飞机肚子里掉出来,开始自由落体。
      大家愣愣地看着,没有人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一秒钟后,一股惊悚的疯狂寒意猛然从路卡心底升起,他拔腿就跑。可刚迈开三步就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排山倒海般的气浪从背后把他掀飞出去,耳边巨响夹杂着刺破耳膜的绝望尖叫。
      小腿一记锐痛,下一秒就摔在地上撞到了头。胸腔里气血翻涌,好像被大卡车碾过胸腹。
      他趴在地上。天上好像在下钉子雨,身上好疼,他紧闭着眼睛迅速而本能地弓起身、把自己蜷曲到最小,又把双臂双手牢牢保护在身体下面。

      强烈的耳鸣,掺杂着似远似近的哭喊呼号。
      空气中浓重的硫磺、焦烟、和……血腥。

      毁灭,洪荒。
      路卡喘了几口,立刻就被瘆人和刺鼻的气息呛得咳起来。然后他很慢很慢地睁开眼睛,不敢翻身,周遭都是碎玻璃,稍微动一下就像滚钉板一样。
      熏黑的钉板上不规则地分布着浓血。
      甚至碎肉。

      咽了口唾沫,喉咙干疼。他稳住身形慢慢跪坐起来,视线从地平线水位慢慢升起……应该,应该自己还活着,没,没有致命伤……动脉和骨头都没有造反……十指都在,虽然都在出血……左边小腿插了块巴掌大的玻璃,也还好,不会残疾……
      他咬牙拔了玻璃,闷哼一声,用手帕扎了下。虽然手很抖。
      感谢童子军训练。

      有一滩黑红色的血在蔓延,像具有邪恶自我意识的触手一样,强行杀入了他僵直的视野。
      他终于被迫慢慢抬起头。

      他先看到了他的蛋糕纸盒,面目全非地散在一边,还有碎裂的彩带。
      然后他看到两米外白花花的蛋糕。
      哦,居然飞到那么远。
      蛋糕旁边有个脑袋。

      路卡猛地就吐了,那不是蛋糕,那是脑浆。
      他边吐边喘,强撑着膝盖站起来,两股战战几欲晕倒。但他不想再触碰到地面了,地面的血水里什么都可能有。

      可是站起来以后,他又后悔了。视线高了,远近一切都往视野里冲撞进来。
      一辆轿车,横截面式残存,发动机残骸和水箱裸|露在外。前后座都只剩黑炭,连是男是女、是中国人外国人都难以辨知。

      高压电线摇摇欲坠,上面挂着半个轮胎和一条断腿。

      赈粥点,无数身体堆积在一起,他不知道那是身体还是尸体。
      反正堆在一起,都一动不动。

      断壁、火舌、尸体、残骸。

      幸存者抱着死者伤者尖叫痛哭,或者疯了一般往外奔跑,或者吓傻在原地不会动弹。

      路卡无意识地随着奔逃的人迈了几步,忽然又停住了。照宁,照宁。
      他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一阵红。
      炸弹是落在他身后的方向的,永安百货,照宁还在里面……

      脚底越来越泥泞黏滑,化掉的柏油和血块凝合在一起,几乎要粘掉鞋子。有时候会忽然踩到什么软绵绵或者硬邦邦的东西,但他绝不低头去看是踩到了什么,只是在原地猛喘两下,便继续勉力迈步向前。嗓子眼一直有东西在翻涌,他死死掐着掌心,不让自己吐出来。他耳边听到咔嗒咔嗒的声音,很快很密集,不知道是哪里的声音。过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两排牙齿颤颤相击。
      炼狱是否就是这样,焦肉气息的恶臭、蜿蜒弥漫的黑血、步步腐皮蚀骨、声声凄厉绝望。没有完整的人形,没有完好的灵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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