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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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差不多时候，路卡去孔蒂先生那里上课，却遇上古谢夫先生串门。
路卡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心虚，扯着嘴笑了一下，幸好古谢夫先生似乎并不留意。及至路卡下了琴，古谢夫先生却忽然凑到钢琴边，十指触键，轻巧流畅地弹起了《新桃》。
路卡一个不防，猛地抬头看向古谢夫先生，及至眼神对上，才心里“啊呀”一声，已经来不及了。
古谢夫先生不紧不慢地按完第四小节句末那个和弦，才放下手，一笑：“果然是你。”
路卡咬了咬嘴唇，有点尴尬不安又有点沮丧难过地点了点头。
怎么竟然被发现了呢，居然就毫无防备地被戳穿了……
那就没有参赛资格了，说不定还会被批评责备。
想了那么久、改了那么久啊。
路卡低着头。
果然听古谢夫先生说：“那就不能参赛了，你知道的。”
路卡垂着眼睑又点了点头。
“你想不想知道本来你能拿什么名次？”
路卡猛地抬起头来，期待地用力一点头，才觉得有点羞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
“我和陶先生原先把你这曲定在第五的，一等奖有一个，二等奖有两个，所以你这首便是三等奖里的第二名了。”古谢夫先生笑笑，抚上钢琴，续着刚才的和弦，又往下弹了两句，正是小精灵在游人如织间自唱自舞的片段。
这是路卡第一次听到别人弹奏他的作品，就像作家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印一样，竟觉得有些感动又有点羞涩，入神地看着琴键起落，仿佛那黑白之间，真有一片活泼的红色炮衣在旋转跳动一样。
孔蒂听了半天，终于跟上了话题，发问：“所以你上个月都弹得像狗屎一样，就是在忙着搞这个？”
路卡陶醉到一半，立马又羞愧地低下头。他本以为那时候只是练得有点敷衍，原来已经到了狗屎的程度。
孔蒂倒没继续批评他，拿过古谢夫带来的那张投稿曲谱，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摸摸下巴：“不错啊小路卡，除了和弦设计程式化了点，转调生硬了点，主旋律再现的时候不够让人惊喜之外，这曲子还是可以的啊！”
这真的是表扬吗，路卡都要哭了，你倒是说说那还剩什么还可以的啊？！
古谢夫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接下去：“但中国风格的把握不错，作为一首短小的钢琴小品，结构紧凑，有画面感，有故事感，情感细腻。以初学者来说，是相当不错的处女作了。”
真听到表扬，路卡又经不住了，立马脸红向上蔓延到耳尖、向下蔓延到脖子。可忍也忍不住的笑意，在心里喜悦盎然，蓬勃而出。创作过程中的再多折磨、哪怕现在失去参赛资格的遗憾也值得了。
古谢夫看他一会儿尴尬一会儿欢乐的，十分有趣，问道：“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猜到这是你写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路卡眼神立马又变成迷茫好奇，“是和弦的问题还是转调的问题？”
“嗯，这的确是一条线索。你和弦和调性的运用，肯定比没正经学过西方作曲的中国参赛者要丰富多样，毕竟从小弹了那么多练习曲和名曲，那叫什么来着，叫不会作诗也会吟；但相比科班出身的参赛者，你的写法又显得片面生硬了些，不够圆顺，也不够系统。这些都是使我们怀疑的地方。”古谢夫说得煞有介事的，瞥见路卡一副受教的样子不断点头，推了推眼镜，狡黠一笑，“然而，以上其实是我骗你的，真正的马脚是——”
路卡的脸上在一秒钟内转过不可置信、呆滞傻眼、继而更加紧张的丰富情绪。
“——是陶先生认出了照宁的字。”古谢夫说完，十分期待地觑着路卡的脸色。
“怎么可能！”路卡不负众望地大叫出声，“就凭‘新桃’和‘且长’那几个字？！不可能啊！爹妈都认不出来啊！”
古谢夫开心极了，拍案大笑：“哈哈哈哈，谁说只有那几个字的！……好吧，我还是骗你的，嗯，也不完全是骗你……是这样，最初注意到你这封投稿，是因为所有投稿里，只有你这信封上没写退信地址。这多奇怪，万一没寄到、也没收到退信、岂不是错过了比赛都不知道？陶先生由此觉得大概是学院里学生投稿、直接塞进了院长信箱的。可信封上又的确贴了邮票、还有静安寺路邮局寄出的邮戳、只是没有地址。”
“这就能猜出来？！”路卡声调拔高，匪夷所思。
“不不不，并没有这么快……我们当时丝毫没有往这里猜，只是看这首曲子的时候，下意识免不了从检阅学院学生作品的角度去看，结果却怎么看怎么不像……就是前面和你说的那些乐理道理了。这么一个没正经学过作曲，却弹过起码十年钢琴的年轻中国人，在浦城照理也并不会太多，我们把自己所知在浦授课的钢琴老师门下学生全都盘算梳理了一遍，却都不像——那时候谁能想到我们推理的盲点在于你不是中国人呢——我们只能感叹人才辈出、大隐于市了。陶先生还挺高兴，觉得这次比赛的确挖掘出不少人才。他最近挺忙，除了评审这次投稿，还在准备招生，还跟我念叨着这音乐学院居然也开了七八年了，七八年前他还跟路卡开玩笑说让他来我们学校呢。”
路卡心里顿时一凉。
“嘿嘿，这无心之话一出口，我俩立马就一呆，对视了一眼，转身就去翻那张稿子和那个信封，这下什么线索都对上了。刚才再一试……嘿嘿，路卡你真是太老实了，一试就试出来了！”古谢夫摇头晃脑，自己也觉得像是侦破了一个悬案，十分得意。
孔蒂都难得地听入迷了，早知道这么好玩，他也去参与评奖了喏！
路卡呆呆地“啊”了一声。这故事如此跌宕起伏，让他都不知道该觉得惋惜还是觉得赞叹了。
古谢夫兀自志得意满地笑了好一会儿，末了止了笑，伸手拍拍路卡的肩膀，正色道：“你去找陶先生聊聊。路卡，七八年前你答应的陶先生上音乐学院，现在真的是到了决定的时候了。”
路卡一愣，慢慢抬眼看他。
古谢夫手指轻轻敲着琴盖：“如果是为了读书而读书，并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就跟着孔蒂学学琴。可是，我相信，在这次作曲过程中，你一定感受到了一些自己知识结构上的缺失、觉得如果自己多懂一些就好了……假使是这样，那就和我在农场呆了三年之后又怀念起自己的钢琴一样，你在为自己而学。”
路卡思索起来，看看古谢夫，又看看孔蒂。单以作用论，若为未来申请国外的音乐学院，那大概孔蒂先生的推荐信比中国国立音乐学院的文凭还有用些，可是，如果为了弥补这次作曲经历里的各种迷茫薄弱、各种左支右绌，那么……
古谢夫看看他，低头，单手在琴键上弹出《新桃》结尾的旋律，在小世界小自我里的圆满自足。
路卡用力点了下头：“好！”
古谢夫笑了笑，丢下最后一个炮弹：“原三等奖的第二名，路卡舒尔茨先生，你的学费可以免除。”
路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竟然还是给了他奖励的！他差点就想跳起来抱住古谢夫先生亲一口。
他高兴极了，双手触键，摇头晃脑地将烂熟于胸的《新桃》完整地演绎了一遍。
桃桃啊桃桃，他可真喜欢他的桃桃。
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跳跃，都那么富有生机。
曲毕，倒是让古谢夫先生有些吃惊：“你启发了我，路卡。也许颁奖那天，应该让作曲者自己演绎一遍自己的作品。有些细节上，光看谱子，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这样的处理、这样的意思。”
路卡一脸喜气盎然回到家，觉得自己头回挣大钱了——免了学费，就等于挣钱。
照宁听完这一天的起承转合，也是呆了半天没说出话，一拍大腿：“高啊，实在是高！”
路卡点头表示赞同。
照宁又推敲了一遍所有细节，盖棺论定：“说到底，我们也并没有露出多少破绽，主要还是陶先生挂念你，要不是他福至心灵，那些破绽原也都算不得破绽。”
路卡想了想，再次点头表示赞同。
陶先生可真是个好人。
思及四年赚了折合一百多块钱，路卡一整天都喜滋滋乐淘淘的。
比赛的最终结果，也算情理之中，头名是励怀章的《渔歌互答》。用低音、中音、高音分别代表老汉、女儿和年轻渔夫的声音，年轻渔夫对女孩献殷勤，女孩聪慧活泼地推托，老汉对年轻渔夫斥骂，时快时慢，是柔时厉，以复调形式穿插交错。尤其老汉和年轻人争执那段，频繁地使用了切分音，好像老汉不断打断年轻人、年轻人又不甘地自我辩护似的，令人忍俊不禁。最后，整体的背景音逐渐变低变慢，仿佛那两叶舟越划越远，作曲者也听不清他们在唱什么了。人声远去，湖面如镜，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回到了标题所引《岳阳楼记》的意境画面。
天人相合，道法自然，这原已是中国风格的主旨。而除此以外，那种用节奏变换体现波涛水声、用尾音余韵表达湖面回音的手法，也颇得古筝曲的意趣，而三人对唱的曲调也带有明显的民谣气息。
路卡在颁奖现场听得十分服气，那复调的运用无所拘泥，轻巧自在，与中国风格又相得益彰，圆融贯通。真是灵气逼人，令人击节赞叹。
他十分羡慕励怀章在这曲调间透露出的宛然自得，感觉可比他苦苦煎熬、生拼硬凑出《新桃》要游刃有余多了。
二等奖里一首是谈筑宁在租界乐团的中国同事所作的《牧鹅姑娘》，另一首二等奖竟然还是励怀章的作品，《夏雨》。
三等奖里第一名是音乐学院钢琴系女生的《学童归迟》，可能因了女生的细腻心思，童趣盈然，好像能看到一个孩子放学回来一路蹦高摘杏、伏地捉虫，待弄得污泥满襟，又误了饭点才到家，自然被家中父母逮着打骂、又满屋逃窜；三等奖第二名原是路卡的《新桃》，现在顺位继承的则是另一个弦乐系学生的作品；而三等奖第三名是曾于北大音乐传习所、现在业余自学的海关职员。
至此，这场匿名征曲比赛中，音乐学院学生六者居其四，专业门槛可见一斑。
获奖者或免学费、或破格录取、或荐至欧美学府、或提供现金奖励。
这在中国的西洋音乐教育界堪称一场盛事，中西报纸皆有报道，于民间亦有一定反响。陶先生对古谢夫先生这个创举十分赞叹，古谢夫先生也对投稿作品质量惊喜过望，甚至额外自费整理出版了这些作品。两人各有所得，踌躇满志地击掌约定莅年再办第二届作曲征集大赛。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第 45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