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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路卡觉得长大这件事,十分复杂。
      一方面似乎从大脑到肌肉,自己都对世界有了更多洞察力和掌控力。比如对很多曲子,他就像突然开窍了一样可以完美阐释演奏;
      可另一方面,世界却似乎比自己长大得更快,有那么多的事情层出不穷地冒出来,让人无所适从、无能为力。

      冬雪飘落的时候,他在柏林的一个犹太同学埃里克举家迁到了浦城,带来了隔绝已久的讯息。
      他说,谁谁成功去了巴勒斯坦,谁谁去了丹麦,谁谁去了印度□□。
      “尤利安呢?”路卡问出最关心的小伙伴的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尤利安的回信了,他想,可能是因为他们家已经没有闲钱给他寄国际信件了。
      “我不知道……”埃里克声音低沉下来。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不是在一个班吗?”路卡急急追问。
      “嗯……他,很久没来上学了。”
      路卡总觉得他是知道什么的,因为他的眼神很黯淡,于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不安地看着他。
      埃里克知道他俩交好,终究还是说:“好像有过一伙人冲进他家砸东西,听他家的邻居说,他爸爸似乎还被打了……后来我就没见过他。”
      路卡觉得周身冰凉:“别人呢?别的同学也没见过他?”
      “好像也没有……”

      路卡呆呆的。
      埃里克低声说:“能离开的是少数,大家都天天跑各种大使馆,天天查邮箱……收到的都是拒信。没有人愿意接受我们。”
      “那边……情况很糟吗?”路卡喃喃地问。
      “噢,当然糟。我走之前,我们的教堂被烧了……也不光是犹太人,还有吉普赛人、共产党、同性恋……”埃里克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路卡。小城市要比柏林好很多,也许尤利安一家逃到农村去了……”
      路卡勉强笑笑,和他拥抱了一下:“是啊,也许。不管如何,能见到你真好。我都六年没见到老朋友了。”

      回到家,路卡根本无法强颜欢笑,和爸妈说了尤里安全家失去联络的事情。舒尔茨太太也只能安慰他说:“是啊,我也觉得他们或许逃去了乡下。我记得他爸爸原本是哥廷根城外农村的吧?”
      路卡想到和自己胆子一样小的尤里安要经历被人破门而入、看着爸爸在眼前挨打的场景就食不下咽,更不要说他们全家现在还下落不明。

      晚饭后,他回到房间,数数自己的存款。自从忍不住给龙凤胎兄妹买零食和玩具之后,他的存款就变得十分有限。他拿银元去找同学帮忙换成了二十美元纸钞,又提笔给当年学校里受人尊敬的犹太老师写了一封信,求他帮忙寻找一下尤里安,如果能找到的话请转交信件和美元。
      “如果实在找不到,就请把钱分给其他同学吧,我知道大家现在都不好过。”

      “亲爱的尤里安:我见到了埃里克,他说柏林情况非常不好,而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如果你能收到这封信,请你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报个平安,不管是让老师转告、还是你自己写信,如果你有办法打电话就更好了,我家在浦城的电话如下。
      附上二十美元。如果钱能救急,也请告诉我,我会想办法给你再寄一些去的。我真蠢,早先就该直接给你寄钱的,为什么竟没想到呢?
      愿你的家人一切都好。我非常想要见到你,也怀念你妈妈烤的小甜饼,甚至你爸爸发脾气时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我们一听到就会飞一样地逃走。
      如果你能来浦城就好了。
      我近日听说有人靠伪造雇佣合同竟也拿到了签证。我想,迫不得已也许也可以试试?比如编造这边的面包房雇请你妈妈当厨师之类。
      盼复!
      十分想念和担心你的朋友,路卡。”

      他寄出信的时候甚至站在邮局门口祷告了一番,希望信能平安送达、希望能收到尤里安的回信。
      可是几个月后、当日历翻到了一九三六年,他依然没有收到任何音讯。这让他担忧是否连那位老师都出事了。

      他脑海里的柏林越来越接近炼狱,可事实上,这一年柏林还要举办奥运会。这真是如同一个大手笔的绝世黑色笑话。
      中国的报纸对此还很是预热了一番,什么首次将派记者团赴德报道、首次将有国足出征……这些新闻混杂在一二□□生运动和全国一系列暴力反日抗议的版面中,夹缝里还有些“艾罗补脑汁”、“百龄散”的广告热火朝天。让人着实搞不清到底是悲愤的人在杞人忧天,还是歌舞升平的人在自我麻痹,每个人好像都活在各自割裂开的世界里,互不交叉。

      照宁的应酬活动也渐渐多了起来。再跟父亲出去赴宴的时候,那些风流些的叔叔伯伯或会叫个唱曲、甚至陪酒的姑娘了,说照宁十六岁了,放前朝都能结婚了,言语间很想逗一把毛头小伙子。偏生照宁一点儿不害羞不怯场,说这些姑娘比住在静安里的思思小姐差多了。叔叔伯伯大笑,说思思小姐是浦城头牌,能自己包汽车、养车夫、住洋楼的,哪能是酒楼里这些姑娘能比的。
      照宁便很无所谓地耸耸肩,两年前这位思思小姐还不是头牌、出入还是坐私家人力车的时候,照宁若晚归了,便能在弄堂里看到她坐在摇摇摆摆的人力车里刚出去赴夜场,长相、品味、气质的确是上佳的。
      只不过想想这个姑娘才两年就已经出入轿车了,照宁不由咂舌那些恩客们到底一掷千金起来是什么派头。他家这几年也不过换了辆新人力车而已。

      路卡那头也很是见识了一些奢华生活。
      他的犹太同学们陆续迎来十六岁生日,小时候的生日聚会渐渐演变成生日舞会,喝的柠檬汽水渐渐变成了香槟红酒。乔基亚生日直接办的是化妆舞会,同学来宾都打扮得群魔乱舞,还请了一支高档乐队全程伴奏直至深夜。最后大家喝得醉醺醺,面具羽毛彩带散落一地,跳着胡乱的舞,把人推进屋后的游泳池、让女伴亲自己满脸满颈红唇印、或者驾车在大花园里撞树甚至上街撞路灯……把一个市中心里枫丹白露似的奢华别墅庭院弄得一片狼藉,好像这样就接近肆意自由的成人世界了。

      路卡不是很喜欢这种乌烟瘴气的场景。但他理解狂欢与现实能形成一种微妙的对冲,抽离掉许多情绪。只不过他依然总是同学里喝得最少的,散场时也只是微醺。

      然而他这个饮法,放到中国学生的聚会里就算多的了。
      受邀参加程沁心生日聚会的时候,他按惯例上来就满饮此杯,然后发现别人大多都只抿了一口。
      照宁“哟”了一声,没想到路卡还挺能喝。
      路卡顿时有点尴尬。

      这是程沁心转学过来之后的第一个生日,有意请新同学和老朋友们一起聚聚,客人也是中外结合,很热闹。
      路卡这一满饮,程沁心的法国朋友顿时也放开了喝,中国孩子们相对老实传统一些,只是看着他们笑。

      餐后撤了桌子,客厅里放起了圆舞曲的唱片。一群十五六七岁的学生,再喝点红酒,那就是吵翻天的局面。
      程沁心穿着绛紫色丝绒的连衣裙,很显白皙。胸前一个花枝形状的胸针,枝头镶了几瓣宝石,活泼又洋气。照宁走过去,煞有介事地鞠躬邀请程沁心跳舞。

      路卡拿着一杯香槟站在角落,遥遥看着他俩边跳舞边聊天,照宁交谊舞水平只够保证不踩到女士的脚,因此离赏心悦目还很遥远。但聊得倒是很开心,笑得前俯后仰的。
      两支舞后,总要把女主角交给别的男士。照宁神采飞扬地回来,找不到自己的酒杯,就拿过路卡手里的先灌了两口解渴,一抹嘴还给他,说:“啊呀真是笑死我了!刚才程沁心跟我说,她奶奶当年觉得小囡既然是四月里桃花开的时节出生的,就叫桃花吧……哈哈哈哈,程桃花!你能想象她这张脸顶着个名字叫程桃花吗?”
      路卡笑了一下。
      照宁有点嫌他笑得不够真诚:“哎,你就是来喝酒的啊?”
      路卡重新笑了一下,露八颗牙:“这样差不多了?”
      照宁就哈哈笑着捶了他一拳,看得出他今天特别兴奋:“幸亏她爹妈有知识!沁心,多好听!起名字真是大学问!”

      路卡觉得强行维持八颗牙笑容太累,偷梁换柱问:“说起来,我还从来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照宁瞪着他:“你居然不知道?!”
      路卡一撇嘴:“难道你知道路卡是什么意思?”
      照宁眼睛瞪得更大了:“路卡居然是有意思的?!”

      被严厉目光杀死,照宁投降,“好吧好吧,我们打平……照啊,就是‘愿逐月华流照君’的照,我妈妈怀我的时候,我爸正好回日本有事,说半夜站在甲板上看着月亮,就很想念妈妈和燕姝,当然还有我哈……所以呢,就是想追随着月光,一起照在你们身上。”
      路卡似乎被这样的思念和字眼击中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眼神变得很温柔,安静良久才说:“很好听啊。”

      他在宋老先生的熏陶下,现在也颇知道一些古诗古词了,可是诗词大多带典、又或者一字多义,他时懂时不懂,只觉得中国的古诗词,就像九岁时去过的那个苏州园林,那落满了叶子的水潭下,其实虚掩了一池的流云浮华,独自花开,独自静美。

      路卡啜了一口酒,刚想追问这句愿逐月华是哪首诗里的,客厅里又一阵喧闹,原来是一个法国朋友拿起小提琴,开始拉起现场版舞曲,曲调比传统的圆舞曲更活泼,大概是乡村间那种热烈奔放的舞蹈。乐手也边拉边转着圈跳,饱含热情,结束时以拉琴的姿势向前滑了半步、单膝跪在程沁心面前,仿佛骑士向公主致敬一样。
      顿时掌声和口哨要掀翻屋顶,照宁“哎哟”了一声,可惜自知口琴根本拿不出手,悻悻地又灌了两口香槟。转头问路卡:“你要是追女孩子,也要来这一套吗?”
      路卡的酒被照宁喝光,自觉酒已经有些上头,去加了点果汁:“不会啊,我……”

      话还没说完,那法国骑士又开始跳着舞拉着琴,抬抬下巴示意大家都到厅中央一起跳。
      那几个法国朋友带头,伴着舞曲抖着肩踢踏着脚,还搞怪地乱摇脑袋,或者贴面贴很近之后做个斗鸡眼,惹得中国学生大笑不已。
      路卡拿果汁冰着有些酡红了的脸,笑:“《快乐的巴黎人》,哈哈,果然很快乐。”

      照宁跃跃欲试,在路卡身边模仿着那几个法国人的动作。谁知看着简单、群魔乱舞似的,其实还颇有难度,至少这个肩,他就抖不起来。要么变成扭腰,要么变成甩头,反正很难把肩膀从上下游之间独立出来运作。
      路卡倚在墙角里,看着照宁抖得像摸了电门,刚冰凉下去一些的脸笑得更红了,眼睛里也湿润润柔亮亮的。
      照宁已经琢磨着从摸电门的效果进化成了憋尿憋不住的效果,不满:“你笑什么!你会啊!”

      路卡还是那副笑模样,带着些微酒意:“我当然会啦,我四岁就会。”把酒杯递给照宁拿着,微微伸开双臂,非常随意而自然地前后抖着肩,看到照宁不可置信的表情还朝他眨了下右眼,学那帮法国人的样子,也边抖着,边向照宁贴面贴过去。
      照宁捏住他的脸固定住,一叠声问:“怎么抖的怎么抖的?!你教我你教我!”
      “我不知道啊,我好像天生就会——看看就会了。”
      照宁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从身体灵活度来说,他还从来没输给过路卡——手指除外。于是抖得愈加发奋。

      路卡真的是天生会的,所以看照宁那鸭子挥翅膀似的怪样,也是又好笑又迷茫——怎么能这么丑呢!
      他围着照宁慢慢踱了一圈……还真是,三百六十度的丑呀!

      试探着去固定住他胳膊:“肯定不是用胳膊力气的,你得当你胳膊折了,由着肩膀甩。”
      很有悟性的照宁立刻就变成了一只折了翅膀的鸭子。

      路卡“啊呀”了一声,扶着自己的额头,笑得特别无奈又愉悦:“你好笨呀!”
      他自己又抖了几下感受感受,然后把手掌按在照宁肩胛骨上面一点的位置:“你试试能用这里发力吗?”
      照宁应声蠢蠢地叫:“啊!师父!你是在给我传内功吗!”
      路卡一口气没上来,一巴掌拍过去:“谁要你这么蠢的徒弟哦!”

      照宁吸了口气,又抖了几下,果然比之前有点样子了。
      路卡“噫”了一声,感觉照宁的肩胛骨在自己掌下,温暖饱满,像地壳变动一样奇妙地升降腾挪,牵引着附着骨上的肌肉线条也起伏不定,掌心有些痒,倏地收了手。

      照宁立马嚷嚷:“师父你别收功啊!我刚找到点感觉!”
      旁边两个女生凑在一起看着他俩偷笑。

      路卡正经像个舞蹈老师似的,绕到他的正面,一手穿过从腋下穿过去,贴在后背上,从正面微微笑着看他。
      照宁有些人来疯似的,用吹小号的嘴形状发出马达发动机的声音,摇头晃脑抖肩甩腿,像个跳大神的萨满。
      几个女生笑得更响了,连房间另一头的程沁心也闻声回过头来。

      路卡笑得无奈又温柔,这样的照宁就跟九岁时候一样,上蹦下跳像个猴子一样。
      他微微歪了头,忽然伸出食指,从照宁的颈椎一路向下,滑到腰椎,停在那里:“你再试试,感觉像脊椎里被打了根钢条,不能动的。”
      照宁被他摸得整条脊椎麻麻痒痒的,刚要叫唤,抬眼却看见路卡的神情有一种说不清的异样,还是那么和煦的,可大概因为脸颊有点酡红,眼神湿润含些醉意,嘴角噙着调笑的意味,便和平时单纯好脾气的模样不太一样。暖色的灯光打在白色衬衫的肩头,从背后穿透一卷卷栗色的头发,带着些许棕色的反光,忽然像电影里的场景。
      后脊背一酥一麻,他忽然就真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学会了。

      曲终人散的时候,外面的电车都已经停运。
      路卡叫了辆黄包车,照宁骑着自行车慢慢悠悠跟在斜后方,踩一圈、空转一圈,链条发出轻快的咔嗒嗒的声音。
      夜深人静的,黑暗中隔开几米就是一盏深黄色的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收短,循环往复。
      路卡坐在车里,听到背后传来照宁哼着《快乐的巴黎人》的歌声。抬头看看月色,忽然又想起了“愿逐月华流照君”,心里一阵潮润。
      这么安静,犹如一首夜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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