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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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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礼拜之后,当谈筑宁捏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毛呢帽子、牵着照宁从青云茶楼里走出来的时候,他觉得,看不懂江湖的人大概是自己。
“不光是抛顶宫啦!皮夹子背包被偷了,都可以到这里寻老头子的。”照宁很得意也很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头晃晃。
谈筑宁叹服聆听谈小先生教授浦城人财两全的生存秘诀,十分受教。
自从到了叔父家,一切都很顺,先找到了合适的教琴先生,紧接着又找到了打零工的地方——就是他原先在青岛看到广告的那家音乐艺术学校,那名唯一的中国提琴老师也走了,那学校竟然想起雇他去教——求学求成了老师,也是够荒诞的了。
可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消息,他连着给父母去了好几封信,那边也算放下了心。
他觉得自己已经渐渐融入了浦城的市井生活时,却不料前天他坐电车去学校授课的时候,忽觉头上一轻,猛然转头才发现头上的呢帽被路上的贼伸手进车窗来夺走了。他急得双脚跳,却被困在车上追不出去,又敲玻璃、又朝街上的警察挥手大喊的,可还是眼睁睁看着贼溜走了。谈筑宁被打击得简直呆滞了一会儿,没想到坐在车里都能遭贼偷帽子。半晌才叹出一口气——这帽子贵倒不贵,但却是跟随了他许久的,还是当年他去北平求学前母亲买给他的,这么突然错失,心里真有些难受。
谁知道照宁一听说此事,立马像个老江湖似的一拍大腿:“抛顶宫喽?”谈筑宁犹自茫然,照宁已经神抖抖地给出一段更莫名的指示:到四马路上的青云茶楼去找个独占一桌喝清茶的老头子,说明被抢的时间地点和物件,再留下三块钱,隔日再去,便能拿回帽子。
谈筑宁瞪大眼睛看着照宁,心想这孩子莫不是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江湖的边界。
照宁啧了一声,拍拍他,如果他手里有把羽扇,一定还会摇一摇,说:“去呀去呀,我包你能拿回帽子来。”
如今帽子果然就又捏在自己手里了。戴了几年了,一眼便能认出来,确是自己那顶,作不得假。
照宁得意洋洋,与堂哥踏上回家的电车继续讲学:“他们呢,分工老细的,张三只许偷这条马路上的皮夹子,李四只许抢那路电车上的帽子……不好瞎来的,坏了规矩,要斩手指头的!东西拿回去之后呢,都交给老大,为之你只要一讲你啥地方啥辰光被偷的,他们马上能寻出来。浦城里厢大多数人都晓得这个规矩的。”
谈筑宁啧啧称奇。
照宁看他惊讶的样子反倒惊讶起来:“咦?你们那边难道没有□□啊?”
“有!当然有!当街砍人都有!”谈筑宁叹服摇头,“但没这里这么细致的……抢劫都抢得细水长流的,这是养肥了慢慢宰啊……”
当街械斗尸横当场固然可怕,但像浦城这样全城人心照不宣地遵守他们的规矩,却似乎更加骇人了,盘根错节,入木三分,已经超越了黑白勾结的范畴,而进入了黑白灰融为一体的状态。
不过谈筑宁也算是懂了,无怪乎照宁对武侠小说那么着迷,浦城本就是个江湖,与虚构的故事之间并非泾渭分明。
照宁“哇”了一声:“砍人啊?真砍吗?你看到过吗?”
谈筑宁笑笑:“见过一次,也有时候只是要收店家保护费,扛把刀去吓唬吓唬人。”
照宁还没说话,旁边一个大叔兴致勃勃地插口:“喏!小伙子!此地□□就比较有技巧,要收保护费么,先寻一群邋里邋遢生疮流脓的讨饭锅子去堵在店门口,不交保护费就一直在那里喊老板行行好……叫到客人都不上门,老板烦死吓死恶心死,就会老老实实交钞票了!”
照宁睁大眼睛看着大叔很激动:“我看到过他们堵店门的呀!原来是这个意思噢!原来讨饭锅子也是帮里的噢?!”
大叔显然也是个喜欢瞎搭讪的朋友,自来熟地凑过来,眉飞色舞:“喏,不要说贼骨头、讨饭锅子嘞,连倒马桶的人也有背景的你晓得吗?就是每天老清老早挨家挨户喊‘倒马桶,倒马桶’的……收好回去,咣当咣当要把一车屎尿推到江边上,交给老板,老板再卖给农民,农民再摇船摇回去种地……你不要看这东西龌龊腻心,赚头很足的!抢破头噢!你晓得最后是谁抢到这份油水吗?”
照宁听得目不转睛,很捧场地问:“谁啊?!”
大叔一拍巴掌:“他们帮主的姘头!”
“噢!”照宁恍然大悟一样,追问,“什么叫姘头?”
大叔哽住。
谈筑宁紧急补救:“就是女朋友。”
大叔又哽了一下,说:“对的。帮主的女朋友。”
说完他自己嘿嘿嘿笑了。
照宁非常认真地记下了,望望车外,更加觉得处处都有故事,人人都有底蕴,一声喟叹:“为之讲呀,人啊,都是活在江湖里的。”
话是一句三叹气韵悠长,可惜浦城方言里“江湖”和“浆糊”是完全的同声同调,大叔当场不给面子地拍腿大笑起来。
照宁有点羞恼,改用官话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可惜在这江浙语系环境下,官话反而更显得拿腔拿调格格不入,这下半个车厢的人都轻声笑了出来。
照宁“啊呀”一声一跺脚,小脸涨红,十分挫败地结束了今天的地头小蛇导览活动。
谈筑宁也轻轻笑着,拉着他下车回家了。
就这样,要么亲历江湖,要么从地摊上一本本小说里虚探江湖……从春寒料峭到叶萌花开,照宁的日子过得无比充实,已经把隔壁要来一家洋鬼子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要特为好好学外语这件事更是毫不挂怀了。
邮差骑着车来送电报的时候,照宁正以猴子捞月的姿势趴在三楼阳台的围栏上看书、上半身都挂在外面,手里是《江湖奇侠传》。
听见邮差叮铃铃打着车铃扬声喊“二十七号里谈宅的电报”,照宁移开视线,右边邻居天井里的桃花已然微微绽开,略略越过围墙,似乎在勾搭自家天井里犹自含苞的白玉兰,邮差踢下撑架,将车停在天井门口,肩章上古铜色的大雁在阳光下闪着光。
阿东出去接了信,照宁扬声问:“阿东哥,啥人家的英雄帖?”
阿东勉为其难地看了看信封:“不认得,外国字呢!”
照宁把《江湖奇侠传》往胳膊下一夹,蹬蹬蹬跑下去把电报接过来,看了看,理直气壮:“我也不认得!”
谈峻时从客厅走出来看了电报,是那德国的舒尔茨一家从香港拍来的,说很快抵浦、确认购房的若干问题、并表示感谢。
谈峻时复述完,指着电报上的英文转头问照宁:“你也不认得?”
照宁嘿嘿笑。
谈峻时把薄薄的电报纸卷了卷,打在照宁头上:“还格外叮嘱你跟姐姐抓紧学外语,你在干什么啊?”
“我老忙的!老忙的!我还帮堂哥拿回了帽子!”
“哦,拿帽子拿了一个月是吧?”谈峻时抽掉他手里的《江湖奇侠传》,“你妈都接到老师电话了,这个月作业老开天窗……你辜负了爸妈让你自由安排时间的信任,所以书没收了,不把作业补齐别想看!”
照宁急得跳脚:“不要不要!大侠要去和鬼鬼鬼鬼帮的坏人打架!你让我看完这段!”
“什么鬼鬼鬼鬼……”谈峻时一头雾水,循着照宁的书签一找差点笑喷了,“魑魅魍魉!什么鬼鬼鬼鬼!”戆大儿子,白字读半边是没错,但看着四个明显不同的字也敢读同一个半边的,真是心眼大得没药救。
照宁看爸爸有了笑意,赶紧点头哈腰,挂在爸爸胳膊上去捞书:“对对对,赤眉王俩……我没老开天窗,真的,我主要是用本来带钟宗秀他们玩的时间在看小说,你看我都有一个月放学之后没带他们玩了!他们群龙无首,天天吵架!”
这有什么可骄傲的……
“我会去学外语的!”照宁扯过那张电报过来看,亡羊补牢地指指点点,“这个……thanks,我认识的呀,谢谢呀!family我也认识的,喏,还有ship……你看我就是反应比较慢一点,跟它们多呆一会儿就熟了呀!”
谈峻时撑不住笑了,手上一松,书已经被抢了回去。
谈峻时对儿女宽松得很,照宁也就意意思思补补作业。
没几天,青岛的堂伯却千里迢迢赶来了。
一顿接风宴吃完,堂伯就请出了祖宗牌位,让谈筑宁对着牌位跪了一下午——为自己欺瞒父母离家出走的行为反思悔过。
谈筑宁就那么直挺挺地在厅里跪着,看那神情习以为常、理所当然,一跪就是几个钟头一动不动。
照宁吓呆了,偷眼看向父亲,却撞到父亲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照宁一抖,连滚带爬灰头土脸地跑回自己房间补作业去了。
监督完谈筑宁悔过静思,堂伯又去旁听了一次儿子上琴课,再考察了一番他打临工的地方,总算放下心来,这才风尘仆仆地又赶回青岛管他的药方生意去了。
送父亲去火车站时,谈筑宁是真的歉疚起来,看着老父亲提着行李孤身上车,瞬间觉得自己从此真的该懂得三思而后行了。
这波澜迭起又渐次平息,照宁几乎再次把外国邻居忘到九霄云外的时候,四月中旬的一个礼拜天,德国舒尔茨一家终于与这春天一样姗姗来迟。
那天正是午饭后,照宁和燕姝吃得快,已经搁下筷子在东张西望。
照宁伸长脖子、越过身前的大人去看天井里的白玉兰:“好像要开花了哎!”
燕姝随之伸长脖子:“是噢……哎你看呀!隔壁人家的桃花拿我们的那枝白兰花压住了你看到伐……这样会不会开不出来?”
照宁定睛一看,还真是!一枝上的花苞被桃花枝戳个正着,花苞都有些变形了。
他立马有了锄强扶弱的责任感,一拍桌子:“待我去收拾这个红杏出墙不守妇道的……”
谈峻时凝目看他一眼,沉声道:“照宁!”
儿子现在的词汇量他是知道的……
照宁被这难得威严的声音一喝,呆了一下,随即立马从要吃唐僧肉的嚣张红孩儿,变成缩在铁扇公主怀里吃奶的红孩儿,伸出白白嫩嫩的两根食指对了对,天真可爱地续道:“……的花花!”
谈筑宁当场笑喷了一粒饭,赶紧转过头去看着墙壁,谈太太也忍俊不禁,低头掩饰笑意。
逗乐了一桌大人,照宁的小眼神立马得意起来。刚要站起来离桌,谈峻时却又屈起指节敲了敲桌子:“还有呢?”
照宁愣了愣,又乖乖坐回去、把筷子搁置平整,对大人们谦恭道:“请慢用。”
被谈峻时连着敲打两次,照宁算是老实了,规规矩矩站起来、规规矩矩走去天井。
阿东帮他架好梯子,照宁挥着短胳膊短腿往上爬,够着了那株欺负人的桃花,给它微微拧了个方向,用晾晒衣服的木头夹子夹住。颇有成就感地左看看右看看。
于是,路卡第一次见到照宁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一个粉雕玉琢的中国孩子趴在花丛间,右边是明媚的桃花,左边是秀美的白玉兰,正午的日照下,他的头发像是金褐色,而脸颊的颜色便似桃花与白玉兰的调和色,映衬在一片片墨绿树叶里,那么柔和又那么愉悦。
路卡想,原来中国人里也有这么好看的小孩呀,并不像一路看到的那般要么老弱病残、要么拘谨呆板。他刚想扬手给新邻居打个招呼,天上忽然就响起“呼嗡、呼嗡——”的声音。
这仿佛是上天嫌他们初见的这一刻还太过静美,在这阵鸽哨声中,一片十几只灰白相间的鸽子就闪着翅膀,哗啦啦地从他们头顶轻盈掠过,衬在碧蓝天空下,如同云卷云舒。那带着颤音、悠远绵长的鸽哨还在响着,而鸽群已然远去,了无痕迹。
照宁呆呆地抬头望着那群鸽子,目光随着他们抬高,又随着它们飞远,嘴巴也傻傻地微张着。
路卡惊奇地看看鸽群,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墙头的男孩。这场景浪漫而隽永,很像一幅雷诺阿的印象主义油画。
而就在他刚想要主动招呼这位新认识的小邻居时,那头没心没肺的小邻居已经跳下墙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卡几年后才学到了“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可算找到了当时心情的合适表达。
而这头的照宁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惹了什么关注,三步并两步跳下梯子就冲进了客厅:“爸爸!爸爸!外面有一群鸽子!它们会听哨子的命令飞!”
镇定如谈峻时,都忍不住默默放下筷子。
连鸽子都出现得这么有江湖习气,自己这儿子到底还能不能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