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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万幸,孔蒂并没有让大家空欢喜一场。
      家中庆功宴自是盛大热闹,谈峻时夫妇都十分感慨,谈筑宁这几年的经历,比“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更无心——毕竟没有人预计过中国人这么快就能进入乐团演出。
      及至周末谈筑宁首次出现在市政厅舞台上之后,引起的更是整个浦城报界的热议。
      本土报纸如《浦报》等都辟出了千余字的版面报道华人首次参演租界乐团一事,并且引发了其他报刊的兴趣,星星散散地不断有后续采访报道,关于谈筑宁的学琴经历、报考乐团经历、排演日常内容等等,文字或热切或平和,但多少总有点扬我国威、我国音乐人才奋起直追的意思。
      西文报纸也在音乐艺术专栏或多或少用了些笔墨,只不过切入点更偏向于孔蒂与工部局长期以来的意见分歧。孔蒂也说不上有多亲华,但他早先无法接受舞台建在一个国土上,而舞台下却没有一个该国观众;这个问题得到解决之后,他的不满则是明明有合格的人才,舞台上却没有该国的乐手。
      按古谢夫的说法,孔蒂还总有些孩子的叛逆,工部局越反对,他越要坚持。正好一个马尼拉乐手退休,孔蒂就先斩后奏地招进了谈筑宁,气得工部局那群董事吹鼻子瞪眼。
      “我不懂这有什么问题,谈是新人,工资比马尼拉那个乐手更低,而他演奏得明明更好。既然乐团里本就不都是欧洲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可以用菲律宾人,却不能用中国人!”
      “孔蒂先生!你明明知道乐团里的马尼拉人是历史遗留问题。您被我们聘来之前,这个破烂乐团里就只有一群菲律宾人,后来慢慢用您从欧洲招来的欧洲乐手代替了,不够的部分才留用了一些菲律宾人。”

      “噢是的,我当然记得……那么现在马尼拉老头退休了,请问我是要特地坐船漂去菲律宾再招一个人吗?真他妈的见鬼!这是不是天下唯一一个董事比指挥更擅长判断乐手的交响乐团?!那么你们去招吧!去啊!如果你能找到和这位谈拉得一样好、还比他便宜的小提琴手,我可没有意见!你们倒是去啊!”孔蒂的火爆脾气上来了,作为一个情绪化的意大利人,他一贯也看不太惯那些端着架子的英国董事,他用意大利语低骂,“一群无知的、傲慢的蠢货!”
      那群董事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可也并不愿意用这样的小事得罪孔蒂——要是他一拍屁股回了意大利,他们要找个替代的指挥,可比找一个替代谈筑宁的小提琴手难多了。毕竟工部局乐团完全是在孔蒂的指挥训练下才成为公认的远东第一交响乐团的,他们回英国时都能吹嘘说自己麾下的这支乐团,可以与欧洲乐团同步上演最新曲目。

      照宁绝对是与有荣焉,天天买报收集印有铅字的“谈筑宁”,剪下来贴在小本本上,难得比剪贴每日连载的武侠小说还起劲,还到处跟人夸耀“我堂哥上报纸啦”,大呼小叫地比当事人还要激动。
      谈峻时受了启发,索性让他每次买两份,给谈筑宁远在青岛的父母寄去。
      曾经忐忑任性的决定,曾经无奈妥协的同意,如今总算都不负人不负己,无论入选的过程如何偶然、背后有怎样的高层博弈,但根本上还是源于谈筑宁这十几年对琴的热爱和勤奋。仿佛无心江湖的十年磨一剑,却意外间锋见刃。所谓因缘际会,既是天意,也是人谋。

      又到一年春节时。
      进中学以后,照宁已经开始嫌红色的围巾不是男人戴的、于是一年前还爱不释手的毛绒球球瞬间就沦为了“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谈太太好脾气地又给他织了条蓝白混编的,活泼清爽。给路卡的那条则是棕色米色相间,暖融融的。

      照宁送去路卡家的时候,舒尔茨夫妇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路卡拉着他溜进自己的小房间,低声给他解释:“今天是路德维希的生日……如果他活着,今天就十五岁啦,可以算个小大人啦……”
      照宁“噢”了一声,凑近看路卡的表情,是不是在吃醋。

      路卡倒没觉得,坐在床边,悠悠道:“其实我也挺想他的……他去世的时候,跟我现在一样大。我一直,是拿他当榜样的,我总想,他现在做的事,我三年之后也要能做到。可到今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目标了,再也不知道他在十三岁会弹出什么曲子,十四岁会拿多少奖……虽然我现在还比不上他的十二岁,可慢慢地总会超过的……”

      “那不是很好,你就不用被爸妈比来比去了。”
      “嗯,我本来是这样想,不过真到了这一天,心里却空空的。”路卡望着远处,“有时候还挺想和他说说话的,可是离他墓都好远好远了。”

      照宁忽然想起来:“路卡!明年是不是就轮到你爸爸回欧洲休假了?”
      舒尔茨一家是二九年来的浦城,这一眨眼居然已经第四年了。

      路卡好看的眉毛一下子皱起来,好像牵动了很大的心事:“我也不知道,很烦的。”
      照宁以为他说长途旅行麻烦,正中下怀地撺掇:“那你就别回去了呗!我爸爸说,等读大学了,让我也去德国读!到时候一起去啊!我数数,也就还有……六年!”说完,自己先嘿嘿笑了,让路卡十一年别回家,也太不要脸了。
      路卡听到照宁要去德国读书眼睛一亮,随即又黯了:“不知道呢,我的好朋友信里说,今年开始,大家对犹太人都好凶,同学骂他们犹太猪,老师不让他们举手回答问题……他爸爸还被政府开除了,说是提前退休。”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照宁知道路卡一定是被骂成猪狗也不会还口的、只会眼里含着一包泪花跑回家,不由替他庆幸他身不在德国。

      “猪就猪呗,我们同学也整天对骂笨猪啊!他们叫你们犹太猪,你就叫他们基督猪呗!你看桑原匠骂我□□猪,我就叫他矮倭猪!”
      哪怕跟路卡混了四年,照宁对种族宗教矛盾还是没啥概念,大猪小猪落玉盘了半天,自娱自乐没心没肺的。歪头看看路卡还是神情挹郁,觉得这个小太监真是太容易忧伤了,挖空心思地安慰他:“你不是说欧洲人欺负犹太人都是一阵一阵的么?这阵子过了就好啦!你说过以前德国人对犹太人也很凶很坏的,后来有知识有文化了,德国皇帝就大赦天下了呀!”

      路卡睁大眼睛激动起来:“有知识才可怕呢,他们现在用科学来论证犹太人是坏人、应该都杀光啦!”
      照宁一愣:“怎么论证?”

      “比方说,科学家观察动物园里,德国人小孩都在安安静静地玩玩具,犹太小孩就在看狮子吃血淋淋的肉……证明犹太人都是残忍贪婪的。”
      “这也行?!”照宁叹为观止,又转念一想:“这个方法结棍啊!我在学校拉帮结派的时候可以用!”

      路卡伸手,默默收紧照宁脖子上的围巾。
      照宁配合地翻白眼吐舌头:“啊!果然是残忍贪婪的犹太人啊!杀起青梅竹马的小伙伴不眨眼啊!”
      路卡抑郁地撒开手,觉得自己大概代照宁长了一副心肺,所以他有两套,而照宁一套都没有。
      照宁左手扯松围巾,右手勾过路卡:“啊呀你不要担心嘛!你不是说你不是纯种犹太人,你是杂种的吗?他们要害也害不到你!”
      路卡一抬手开始抽照宁的围巾梢。

      可一可二不可三,照宁终于正经了:“别担心啦小卷毛!大不了一直留在这儿!浦城里你们是上等公民,本地人被打死了也没人敢欺负你们的。就算是犹太猪,也还是比□□猪待遇好的。”
      路卡张口结舌,满腹牢骚和忧伤被这一句全部堵了回去。
      他和照宁还真是难兄难弟啊。

      而的确难兄难弟的这几年,过得都挺糟心,简直是在比惨。
      中国这头步步退让,日军之前试探着向华北伸出的那一撇,从细细的一条线,慢慢膨胀,慢慢蔓延,像吸血的水蛭,自肌肤至腠理。
      路卡那头也不好过。一九三三年十一月,浦城码头上出现了第一批避难而来的德国犹太中上阶层人士,同时为浦城犹太人带来了第一手的见闻。开除公职、抵制犹太商店什么的早已不算新闻了,那些新式排犹反犹理论才叫荒诞不经。
      “哦,舒尔茨先生,他们都疯了!你离开德国的时候可能已经有些征兆了吧?现在有了希特勒,他们就彻底疯了!”一个医生揪着自己的胡子,一脸匪夷所思,“有一个德国姑娘哭着冲进医院问我,政府说的,和非雅利安人上过床,就不可能生出纯种雅利安人,是不是真的?她说她以前和一个犹太男孩上过床,她很害怕以后会生出有魔鬼附身的小孩……她来找我之前,已经拧开煤气准备自杀了!”
      在座的其他犹太人纷纷惊叹,果然是疯了。
      欧洲人老也一阵疯一阵好的,也不知道这一轮要疯多久,他们也就要在外面避多久。

      “妈妈,你也写信给尤利安的妈妈,让他们来浦城好吗?我好担心尤利安被人打……他说他已经被老师扔到教室外面罚站好多次了……”旁听完大人聊天的路卡更加忧心忡忡了。尤利安是他在柏林最要好的朋友,他俩是如镜双生的一对没脾气小软包,每次碰上伤心事,两只软包相互鼓励安慰到后来多半就落得抱头痛哭的结局,那场景真是让人又怜惜又好笑。
      “宝贝儿,我很理解你的担忧,”舒尔茨太太正在给朵拉喂奶糊,头也不回地回答,“但是你也知道,尤利安的爸爸不愿意离开德国的。他那时候那么积极参军参战,用一条胳膊换了一枚勋章,逢人就说虔诚的犹太人也可以是爱国的德国人。他不会想离开的。”

      路卡沉默了一会儿:“那他们会没事吗?”
      舒尔茨太太手忙脚乱地拿朵拉的围兜擦她嘴边漏下来的奶糊,回答:“宝贝儿,现在一切都还不明朗,也许过几天局势也就好了。你说是吗?”
      路卡只能点点头,想起妈妈看不到,勉强说:“我想是的。”

      而他浦城的非软蛋小伙伴就完全是另一个风格了:“你别哭哭啼啼的了!人活着就不错了!我追连载的那份报纸的报社社长被暗杀啦!死啦!”照宁卷着袖管,气吞山河,简直像要领导工人造反,“三枪!腿上中了一枪,他也硬气哦!拖着腿忍着痛逃啊逃,躲到树丛里去了,杀手就在外面找他!最后沿着血迹还是找到了呀!砰砰!又是两枪!胸口!就死了呀!”
      路卡被吓得目瞪口呆。

      “大人说是因为他不听总统的话,就死了!”他想了想,有点伤心,“那个报道了我往粽子里塞纸条的报纸也是他的。那个伯伯人蛮好的,浦城打仗的时候他捐了很多钱。”
      两个孩子相对无言。
      大人的世界真可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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