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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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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陶思鹤作为校长,看着他们跃跃欲试、思如泉涌的样子自然更觉欣慰,他之前与孔蒂反复沟通唇焦舌干都是值得的。
如今师资、教学、观摩都已走上正轨,他的下一步工作计划就是组建一个学生的乐团,让他们在实践中提升。可是,政府拨发的筹建经费早已用完,年度预算又着实有限,饶是他已经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也不敢说够不够钱去开展新的活动。至于贫困学生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大笔一挥给他们免去学费了。
这一年多,他就是一直这样时忧时喜,时悲时怒,踌躇满志,壮怀激烈。
他也听说了“照照”和“路路”吉祥物的身份,笑得他直揉胡茬。正想着,吉祥物们就一前一后跑来了。照宁已经把这里当自己家,打个招呼、去露台看鸽子、回来找个椅子坐下,自说自话如入无人之境。
“陶先生,爸爸妈妈叫我来问问看你,你今年过年在浦城过吗?要不要去我家吃年夜饭!”照宁边玩鸽子边对着房间里面喊,又补充道,“我家年夜饭可好吃了!八宝鸭!嫩哒哒的鸭肉搛开来,里面是浓油赤酱的糯米啊、栗子啊、冬笋啊、香菇啊、火腿啊……啊呀啊呀,我不行了……”他吸溜了一下口水,那软糯鲜香的气息在脑海里随提随用。
陶思鹤又好笑又温暖:“不用了,谢谢你父母,我今年回广东去过年。“
照宁从露台探出头来:“你定好啦?跟亲戚一起过啊?”
陶思鹤点点头:“是啊,亲戚,还有我儿子儿媳妇。”
照宁瞪大了眼睛:“你有儿子!还有儿媳妇!”
陶思鹤捏他脸:“怎么?当我孙悟空啊?孤家寡人的。”
照宁哦了一声,歪着脑袋,没再多问。
回去之后,谈筑宁告诉他,陶先生当年也是与国民政府元老相识的,被军阀篡了权之后大家黯然各奔东西。陶思鹤留学去了德国,本打算学个音乐学位便回国的,谁知道欧战打响,足足延续了四年,他无法可施,便又读了教育学……如此待到欧战结束,他一不留神便背了一堆硕士博士学历归来。可是这一年又一年里,他的妻儿在家乡却相当于孤儿寡母,过得颇为窘迫。小儿子得了小儿麻痹症,虽然救过来了,但一只脚走路只能一拖一拖的,要过大房子高门槛的时候总是一绊一个准;陶夫人既要担心陷入战乱的丈夫,又伤心两个孩子没有父亲照管,再加上经济拮据,还没熬到陶先生回国就去世了。为此长子一直记恨父亲,虽然长大之后能明白身不由己的无奈,但依然无法对父亲有什么孺慕之思。陶先生努力了好几年也无法改变这个状态,能做的只有每个月把一半薪水寄给家里,聊表心意。
照宁习惯性帮熟:“可是陶先生又不是故意的,他在国外回不来呀!”
谈筑宁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他帮了那么多学生,可帮不了自己儿子……”
照宁也跟着叹了口气:“也是的,如果燕姝腿瘸了,我也会很难过很生气的。”
隔壁的燕姝莫名中枪,立马响应:“干嘛是我瘸?我还要跳舞呢!堂哥不是说了是小儿子瘸吗。”
照宁扯着脖子嚷嚷:“我是说如果你瘸了我会很伤心啊!”
燕姝嚷嚷回来:“哦,那你瘸了我也会很伤心的!”
谈筑宁笑得不行,听上去他俩一点都不伤心,反而有种“我倒是等着你瘸啊”的意思。
而话题已经被莫名其妙地带到百八十里远去了。
过完年不久,加布里尔和朵拉满一岁了,明明是龙凤胎,却在他们半岁时就能看出迥异的性格,加布里尔霸道地占据着小床四分之三的地盘,朵拉则可怜巴巴但又心满意足地缩在那剩下的四分之一里。照宁每次看到都忍不住想这是不是路卡以前与路德维希的相处方式。路卡则为哥哥争辩,说路德维希是有贵族气派,而不是霸道,路德维希还是一个挺好的哥哥。
不过说到底,路卡还是更与朵拉同病相怜,于是总是忍不住先去多抱抱朵拉逗逗朵拉,捎带手为了公平起见再去抱加布里尔。
而朵拉也的确很可爱。自从意识到“Dora”是自己的名字之后,她每次听到大人唱“do-re-me”的谱子,就会以为“do-re”叫的就是她,立马像个小动物一样,耳朵一动,翻个身撑起脑袋来,大眼睛非常无辜地看着说话的人,满脸都是“你叫我干吗呀?”搞得别人不过来抱抱她都不好意思。
等到一岁多会说话了,她就把“me”也联系起来了,人家一说“do-re”,她就拍拍小胸脯,说“me!”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如此,让照宁不由觉得,路卡真是连朵拉都不如,朵拉至少天生就善用可爱这个武器呢,路卡只会心满意足地躺在四分之一的空间里。
路卡真是可怜啊。
他再一次由衷地感叹。
于是清明节要回老家苏州扫墓时,他忍不住问父母能不能带路卡一起去玩。
舒尔茨太太很担心,事实上平时照宁带路卡离开租界区她都会担心,更不要说去苏州;而谈太太也很担心,万一路卡出点什么事,哪怕是水土不服吃坏肚子呢,也不好交代。但挡不住两个孩子各自展开的死缠烂打或者泪眼朦胧攻势,答应了大人们列出的一堆要求之后,两个孩子终于争取到了和小伙伴一起踏青外出过夜的权利。
清明时节雨纷纷,出发那天,路卡一手撑着小伞,一手捏着一张白色的孩童二等车票,站在月台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他还从来没在中国坐过火车呢!
照宁江湖经验很老道似的给他介绍,指着靠近火车头的几列车厢说:“每次停车的时候,靠前面的车厢旁边都会有很多小贩涌来上卖吃的,我以前很喜欢坐前面的,我喜欢吃茶叶蛋和兰花豆腐干。但是靠近火车头要吃煤灰,鼻涕流出来都是黑的,所以后来我们不坐了。”
谈峻时微微笑着听,也不打算解释其实那是三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差异。三等车厢何止是吃煤灰呢,挤得又热又臭,也只有小孩子身体灵活也不嫌闷,钻来钻去,还当是新奇的游乐场所。
路卡很信服地点点头,鼻涕流下来已经很可怕了,黑鼻涕就更可怕了。
阿东还在把大大小小的行李搬上火车,照宁已经活络地拉着路卡从空隙穿梭进去占了两个座位,挨在一块儿坐着,扭来扭去。宽大的棕色皮椅子,一个位子上就能坐他们两个。
二等车厢人不多,车开动之后照宁还能在走道上跑来跑去、随便挑个靠窗的位子趴一会儿看风景。
路卡还没有见过中国的农村,光着膀子弯腰插秧的农民、光着屁股骑牛的孩子、扁担上前面装了个孩子后面装了只猪的男人、咬着旱烟烟杆的老头、坐在田头檐下编篓筐的妇人。
照宁想起父亲老早时候说过的篾匠祖业,忽然指着那个妇人说:“我们家以前就是干这个的!”言语间莫名自豪。
谈峻时扶着额头,心想,好吧,就算吧。
路卡倒也没什么职业贵贱的想法,点头:“哦,怪不得筑宁哥哥手这么灵巧。”
坐在他们后几排的一位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这些话忽觉有了身份上的优越感,开始频繁地问茶房先生要东西,一会儿茶水一会儿热毛巾,还夹杂着洋泾浜的英语,“hot tea”、“hot
towel”什么的,又装腔作势地拈着热毛巾,在自己老橘皮一样坑坑洼洼的脸上哼哼唧唧地抹来抹去。
这时候照宁已经开始给路卡讲一九二三年北方发生过的火车大劫案,正绘声绘色跌宕起伏,被那个男人一会儿叫茶房一会儿叫茶房打断了无数次,烦得他直回头瞪人。偏生那位先生还以为是篾匠的儿子头回开眼界了,使唤茶房使唤得愈发勤了。
照宁气死了,便开始在故事原型的基础上胡乱发挥:“……绑匪们列出的条件是三等车厢乘客每人赎金两千元,二等车厢一万元,头等车厢三万元。这是例价,但是长得丑的会要额外加钱,因为绑匪每天看着丑八怪心情就会很差。比如脸上坑坑洼洼的人,一个坑就多加十块钱,十个坑就一百块钱,上不封顶,啊呀,后来一个脸上都是坑的有钱人为此直接破产啦!”
车厢里安静了三秒钟。没人好意思抬头去看那位先生的表情。
路卡憋笑憋得乱抖,照宁又故作轻浮地拍拍他的脸:“而像你这样的小美人就可以打折啦!特别好看的可以打对折!”
谈峻时总算可以装作生气地斥一句“不许瞎说”,也算管教过了孩子,面子上过得去。
照宁看一眼就知道爸爸根本没生气,摇头晃脑做个鬼脸,还从车窗玻璃的倒映里打量橘皮先生的脸色,啊呀真是涨得和桔子一个颜色了。
照宁可高兴了。
火车这么轰隆隆哐哐当地开了两小时,总算抵达了苏州。
明明和浦城不远、口音也很相似,但路卡觉得这里就像另一个世界,他们坐的是马车或是快船,马车铜铃响叮当,小船摇橹慢悠悠。这里就好像东方的威尼斯。
也有好看的大船,甚至还有一艘停在岸边的书船,谈峻时说这就像一个移动的书店。隔着舷窗,能看到几个读书人捧着书本看得正投入。路卡想,这里并不是东方的威尼斯,就像浦城的雨和柏林的雨也不同一样。
清明节是政府放假三天的,拜的又大多是逝去很久的祖辈曾祖辈,因此街巷间也并没有多少欲断魂的气氛,反倒是久别的亲戚借拜祭聚个头,拉拉家常。听说南京还搞起了风筝比赛,馋得照宁恨不得墓也不扫了、直接火车继续北上。
国人如此,路卡就更是完全在郊游了,好奇地看着大家在墓前锄草擦灰、摆放祭品、跪拜上香,然后舟车交替着游虎丘、游灵岩、游拙政园……
拙政园已然有些破旧,去年回廊还坍塌过,可毕竟格局和细节还在那里,衰落中仍透着清雅。路卡无法想象这原本是一户人家的私宅。不过,大概也得是这样分花拂柳、枝上莺啼的园林里,才养得出那样的丝竹管弦之声吧。
他在池边慢慢走着,看着柳叶飘落嵌入碎石间,耳边听谈峻时漫说着明清时代的风雅姑苏。
主人延请了朋友至家,听曲用宴,舞文弄墨。若未尽兴,便坐船再去另一户人家。船里上层有书画古籍,下层有伶人弹唱,如此咿咿呀呀一板三摇着,伴着水纹轻漾。晚宴的主人再唤出自家的戏班、取出新得的善本,与好友一齐品评。珍馐美馔,乐音绕梁,半入轻风半入云。及至月上梢头,曲终人散,宾主尽欢,扶醉而归。
此处没什么堆金迭玉、珠光宝气,然而若非上百年的锦衣玉食,哪里积淀得出这般的旖旎温柔乡?这原是更惊人的奢华。
路卡听得出了神。
怪不得宋先生教他的时候仿佛总是抓耳挠腮、无处下手,最终摇头叹息。
这种根柢观照,不足为外人道,亦非言语所能及。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