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还酹江月》锯木头

14、第 14 章

　　“路卡是个很有音乐天赋的孩子。”孔蒂对舒尔茨先生开门见山，“但是优秀长兄对他自信心的压制太大了。莫扎特那首钢琴奏鸣曲，明明从技巧到情感演绎都很好，但他总有点可有可无的意思，不像一般弹得好的孩子总会很饱满很热忱。”
　　舒尔茨先生一愣，解释：“啊，这孩子性格一直比较安静，的确不像大多数孩子那么活泼好动……”

　　“不是这个问题。”孔蒂直接打断了他，“你们要是把他当作他哥哥的影子，那他自己也会把自己当个影子……好了我要回去了，这个学生我收了，不过收两倍学费，爱来不来。让你跟你老婆心疼一下钱，心疼完了就会重视这个儿子了。”
　　孔蒂先生哼哼唧唧地拎着他的指挥棒下班去了，舒尔茨先生还微张着嘴站在原地。所以考试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呀！他果然不该让照宁陪路卡来的！

　　舒尔茨先生边往家走，边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反省。他们总是主要管教路德维希，而让路德维希捎带手地带大了安静乖巧的路卡。现在想来，路卡这么快就和照宁混熟，大概也因为他从小就习惯被一个张扬活泼的孩子带着玩吧。
　　不过……舒尔茨先生先是回想着路卡来考试那天的状况，继而就联想到了同日他陪太太去产检的状况，再而想到了即将诞生的孩子的状况，最后想到早夭的长子路德维希的辉煌童年。
　　他深深叹了口气，已经忘记自己一开始在想什么了。
　　晚上舒尔茨太太询问他孔蒂先生的意见时，他便简要浓缩成了“同意了”三个字，便结束了谈话。舒尔茨太太本想再追问几句，可是孕期天天夜里小腿抽筋，极其疲乏缺眠，便也无力再多问什么了，心里盘算着等自己生完孩子再回头来抓路卡的钢琴进程吧。

　　可，人算不如天算，过了三个月，舒尔茨太太顺利分娩，居然生了一对龙凤胎！
　　舒尔茨夫妇瞬间忙得焦头烂额，备好的东西全都少一份，衣服尿布奶粉甚至乳媪，于是短时间内谁也顾不上考虑路卡的成长问题了。
　　可怜的路卡简直已经要从影子退化成了幽灵——影子还看得见形状，幽灵则根本不在视野里了。

　　舒尔茨先生好几次差点把尿布箱当作长笛箱子拎去乐团上班、舒尔茨太太的钢琴课已经停了好几个月并且恢复之日遥遥无期、保姆不得不兼帮着乳媪带孩子……因此一旦两个婴儿生病或者大肆哭闹，炉灶上就没人烧饭，而路卡就只能出去蹭饭吃——当然也只有对面谈家最方便了。
　　只一个月，路卡的筷子就用得非常熟练了，夹豌豆、捞面条毫无压力——照宁将此归功于路卡整天弹琴、手指灵活。

　　路卡其实挺喜欢这对弟弟妹妹的，他当哥哥了。
　　弟弟叫加布里尔，妹妹叫朵拉，因为是双生儿，都小小的，有些营养不足的样子。
　　路卡曾经在摸妈妈肚子的时候被里面的小脚或者小拳头踢打过，也曾经隔着妈妈肚子听到里面的声音，可原来他们是那么小，而自己也曾是从这么小长大的。

　　照宁也会趴在摇篮旁边围观，但就远没有路卡这么有兄弟爱了，他一会儿捏着鼻子大呼小叫着“拉屎啦臭死啦”，一会儿又高喊着“小毛头要哭了要哭了”落荒而逃。一个人的动静比两个婴儿还大，很快就被舒尔茨家的乳媪驱逐出境。

　　因为舒尔茨夫妇忙得不可开交，于是周日陪路卡去孔蒂先生家上课的就常常是照宁了——虽然他陪着也并没有什么用。
　　很快，路卡就告诉照宁，上次弹德彪西的那个亚裔学生并不是水平不佳才弹成那坑坑洼洼的效果，而是因为那段是视奏，也即是说第一次拿到这个谱子就边看边弹，因此能弹成那个效果真是相当不错了。路卡的视奏一直有些糟糕，每次下课前视奏下一堂课的作业都让他卡得欲|仙|欲|死。
　　照宁指出，一定是因为你名字叫卡。
　　路卡很无语，他叫路卡。
　　照宁补充，那么堵车也一定是你的错。

　　孔蒂先生的脾气依然那么火爆，路卡弹得特别好或者有重大进步的时候，孔蒂看起来恨不得把他抱起来转一圈再亲他一脸口水；可路卡重大失误的时候，孔蒂的指挥棒就会愤怒地鞭笞在他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红印。
　　照宁并没有冲上去捍卫小卷毛，是因为他俩曾目睹孔蒂把一个十几岁的男学生揍成了狗头。
　　呃，那个男学生是孔蒂的儿子……
　　照宁忍不住想，孔蒂那个因为音乐天赋太差而被严禁触碰钢琴的女儿一定在暗自庆幸吧，每天跟妈妈出去买买巴黎同步的时尚裙子、坐在咖啡馆里享受别人的演奏，别提多舒坦了。

　　孔蒂先生的教学方式显然和舒尔茨太太大相径庭，但路卡却觉得一丝松快。再也不会有人用“路德维希六岁就能弹八度跨音了”、“路德维希这么小竟然就能演绎德彪西”等等来束缚他了。
　　他宁可自己观察孔蒂先生这里其他陌生的孩子，或优于他、或差于他，而他自发地去寻找差距、取长补短。
　　而照宁总会在上下课路上插科打诨，说着他看来的、或者自己编出来的故事。路卡想，大概就像自己沉浸在爱丽丝仙境中一样，照宁在自己喜欢的世界里一定也是很开心的，而这样发自内心的喜欢，才会感染身边的人。

　　在孔蒂先生家，遇到古谢夫先生的概率自然也有点高。
　　一次正好孔蒂先生身体不适无法上课，穿着猩红色睡袍病怏怏地指着路卡和照宁对古谢夫先生说：“帮我个忙，你今天不是要去‘云琮乐会’么？把这两个小家伙一起带去随便混混。”又扶着不胜其重的脑袋对路卡扬声说，“跟你爸爸说，今天的学费会退给他的，别担心……”
　　路卡不知为什么似乎已经沾上中国知识分子论及钱时的不好意思：“没事没事。”
　　孔蒂先生嘟囔：“怎么没事，两倍呢。”

　　路卡第一次知道自己上课原来要付两倍钱的，脚下不稳后跌一步，五雷轰顶泪流满面——敢情老师要收两倍的钱才肯收容自己。他垂头走在路上，一步一拖，走完五十米大概鞋底已经磨掉了一层。
　　照宁左右看看，指着路口：“烘山芋还是油墩子？”
　　路卡还是拖着步子，但已经很自然地接口：“烘山芋。”
　　照宁点点头，掏出几个铜板踮脚递给摊主。

　　古谢夫一脸见鬼：“你们打算捧着这坨……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去听音乐？”
　　照宁被山芋烫得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但还在忍着烫剥皮，剥一点就往手指上吹口气：“呼呼，啥？音乐？我们是要，呼呼，去听音乐吗？”
　　古谢夫看他那副胸无大志的样子叹了口气，字正腔圆地运用了一句中国成语：“对牛弹琴。”
　　照宁理直气壮：“我又不知道那个云琮是什么！”

　　路卡没法像照宁那么理直气壮，只能低头与烘山芋对视。
　　照宁眼珠子转转，又去买了个烘山芋递给古谢夫、拉他下水：“老香的！好吃！”

　　古谢夫叉着腰，又要嘲讽他一下，忽然鼻翼翕张了一下。
　　然后一大两小就坐在街边石凳上开始剥吃金澄澄香喷喷的山芋了。

　　连吃个山芋，都是照宁稀里哗啦、路卡悄无声息的。古谢夫左右看看，忍不住说：“小路卡，你和路德维希真是一点都不像。“
　　路卡手一抖，正在啃的一块焦香的皮就啪嗒掉地上了。

　　“看来你这阴影还真不小。”古谢夫摇摇头，回忆道，“当年在俄国见到路德维希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家伯爵大公的儿子来了，气势十足的。”
　　“哦……”路卡默默捡起山芋皮，团吧团吧捏在手里。

　　“我说，你这样一提起天才哥哥就半死不活的，还学什么音乐？你是学音乐还是学哥哥啊？”古谢夫直皱眉。
　　照宁立马护崽：“喂喂！你嘴里的烘山芋还是我请的呢！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你知道吗？”

　　古谢夫没理他，继续对着闷声不响的路卡说：“刚才我那句话，是我父亲当年这么跟我说的。你猜我怎么回答？”
　　路卡一愣，才反应过来所谓那句话是指“你这样半死不活还学什么音乐”，于是抬头看向他。

　　古谢夫吊起观众胃口，开始讲故事：“你的阴影是你的哥哥，我的阴影是我父亲，咱们彼此彼此。我父亲不像孔蒂那么脾气暴躁，但喜欢冷嘲热讽。比如圣桑的《动物狂欢节》吧，我弹《野驴》，他在旁边听着，就阴阳怪气地说‘哎哟，你的驴摔了一跤吗？哟，又摔了一跤……唔，现在是掉进坑里爬不出来在昂唔昂唔地叫吗？’……《天鹅》呢，就是天鹅拗着翅膀在哭‘哎哟我脖子扭了！我落枕了！我脚抽筋了！我缺钙！我不活了！’……他还要总结陈词‘动物都弹不好，等以后弹贝三，多半听着就好象拿破仑发癫痫了！……你学什么音乐，还不如去农场养养驴养养鹅，让他们先不要落枕缺钙掉坑里再说。’”
　　照宁含着一块山芋哈哈大笑，含混不清地说：“所以你现在说话也很毒哎！”

　　路卡却追问：“后来呢？你就非常努力地练习，让你父亲没话说是吗？”
　　古谢夫摇摇手指：“不是。我跟他说，好呀，那我不学了。然后我就去农场了。养了三年的牛。”
　　连照宁都停下了手里的剥山芋大计，傻眼地看着古谢夫。

　　“我听乡下人农忙时候唱歌，农闲时候拉琴……我呢，倒过来，就养牛、锄地、做木工，觉得也挺有趣的。”
　　“后来呢？”路卡和照宁同时问。
　　“三年之后，在我锄地养鸡都养出心得来、我的牛生下第三胎小牛的那天，我摸着湿漉漉的小牛，母牛舔了一下我的手指。忽然指尖就很想念敲在琴键上的感觉，我一下子觉得我还是很爱音乐的，就回家了。”

　　路卡若有所思。
　　“只要你喜欢，你就去学去弹去唱，不要管别人是不是比你强、父母是不是看好你。你得觉得这音乐是你的东西，是你想把心里的感受演绎给别人听，你明白吗？”古谢夫一指照宁作为案例，“你瞧他埋头啃山芋那样！满心满念‘这是我的山芋！香！香死了！好吃！我还要带路卡去吃！’……这样才行！”
　　照宁无辜中弹，无语凝噎，这顿山芋真是请得冤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