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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 1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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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宁随即想起犹太人隔离区里发生过的十几起斑疹伤寒死亡事件就一阵阵毛发倒立,刚平复的胃里又一阵翻腾。
哪怕路卡再怎么严词拒绝过他,这毕竟是生死大事。照宁又买了一堆杀虫药,给舒尔茨先生带回去了。
但很快,他意识到相比已然式微的疫病,其他威胁要层出不穷得多。
如今,轴心国里只剩下了日本了。
美军飞机沿着南京-浦城一线的空袭明显增多了。
这天伊戈尔直接找上了路卡。
路卡开门就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值班表,明明不是他。
伊戈尔一改之前恶行恶状流里流气的模样:“嘿路卡!能帮个忙吗!”
他强行诚恳的表情让路卡简直有点毛骨悚然:“什、什么?”
“你能教我中文吗?”
路卡微微松了一口气,还是为了做生意那档子事吧:“你要学的是浦城话吧?”
“不不,我想学中文,他们所谓的官话。你会吗?”
路卡愣了愣。
伊戈尔看看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我怀疑美军频繁轰炸之后,会从这里大规模登陆。你知道,光飞机投弹是消灭不了所有敌人的,必须是陆军和陆军的搏杀!”他做了个刺刀见血的动作,狠戾而神秘,“你知道诺曼底的吧?这里可能就是亚洲的诺曼底!那我们就得往中国内陆逃命去!所以得学官话啊!”
路卡倒吸一口冷气。
是啊!
他怎么没有想到!
德国是投降了,那也是被美苏陆军一枪一炮地杵回家门口的啊!!!
战争刚爆发的时候,江浙沿海民众是怎么拖儿带女九死一生逃去长沙、重庆的,路卡也有所耳闻,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如何能做到。
如果照宁……
路卡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
过河拆桥,拆完没想到又要过河了,再把桥搭上吗?
照宁一点不介意自己被拆了又搭,他只求别被连人带桥都给炸了。
此时他正穿着旧衣服、压着帽子,挤在火车上去往浦城郊区勘探。
这回是三等车厢了。
煤灰、汗酸味、脚臭味、鸡鸭屎味弥漫,若再细闻闻,还能品出旁边老棉袄上那种绵厚的油腻味,和沾上后没洗掉的馊汤汁味。
照宁在帽檐下头翻了个白眼,有点犯恶心,努力往角落里再钻了一点。
想想小时候去苏州那次,真是天壤之别。
当时身边还坐着个乖巧可爱任人揉搓的小卷毛。
照宁嘴角勾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如果盟军真的登陆反攻了怎么办?自己和堂哥一家逃难已经够乱了,路卡一家怎么从隔离区里逃出来?!
作为本地人、又在新闻圈子里混,他的消息比路卡早多了、也丰富多了。
不用说他,这满火车的人,但凡大包小包的,哪个不是听说了反攻的消息、逃去郊区山脚里投亲避难的?
“……那有什么办法,他们器械好,但人少啊!”照宁身后两个人原本一直气声细语,这时似乎激动了一下,冒了个音出来。
照宁耳朵动了动。
“真是西边派来的啊?”
“嗯!比原先散兵游勇强多了!真是部队呢!”
“嘘,你轻点,不要被蓝帽子红帽子听到,要死的。”
那人显然也警觉了,不再说话。
照宁猜这多半说的是浦东的忠义救国军了。三七年国军撤退之后,浦东一直残存着零星的游击队,可惜一开始还刺杀汉奸,时日久了却几乎成了半兵半匪的存在。然而去年年底开始,据说成立了正式的忠义救国军,将领姓阮,是从重庆派回来的,枪好粮多,云云……
但是这也成了浦城老百姓惶然逃难的根据之一——不仅美军,国军也要反攻了!
照宁心头乱成一团,真的有越来越多的迹象指向浦城登陆战了。
“下去!没看到满了吗!”
“可我有票啊先生,您看,我买了票的!”
火车靠站,车门那边传来嚷嚷声。
车厢里的人纷纷摇头。这人是第一次坐火车的么?不知道要给蓝帽子红帽子塞钱?
说起来只是搬行李管乘客的火车列车员而已,却因为如今铁路是日军直管了、倒以半个皇军自居了,据说连伪政府官员没给小费,都被赶了下去。
照宁冷笑。
现在大汉奸们早已知道风头不对,于是争先恐后地暗地里投靠重庆、求条后路,只有这些苍蝇般的小吏得志便猖狂,尚不知死日将至。
秦晓庵遇刺之后,从南京派来的新市长据传就曾多次重金营救被捕人士送回内陆,而当年这个混蛋明明是怂恿汪兆铭投敌的中坚力量!
你倒是有骨气把汉奸当到底啊?不是声称不惜牺牲一己之名誉、以谋求民族之福祉吗?怎么不谋了呢?!
首鼠两端,唯利是图,中国就要断送在这群人手上!
照宁愤恨不能自已,有一个算一个,大的小的汉奸,都该枪毙!枪毙枪毙枪毙!
照宁历经艰难,终于下车找到郊区的本家亲戚。
小镇尚算富庶,到了乡间,也是满目稻田。
照宁换上他们的粗布衣裳住了两天,虽则寡陋,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一时想想路卡换上这么身衣服该是什么模样,忍不住好笑极了,可笑意稍纵即逝,他们真的能一起逃出来么?就算真逃来,便能逃避战火活到战争结束么?
不良于行的父亲、三岁的多多、有三个孩子的堂哥一家、不知如何才能从隔离区出来的路卡一家……照宁第一次觉得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自己肩上。
大概只能分批进行了。
先把不囿于每日工作的父母、堂嫂和三个孩子送来这边;若情势加急,便让堂哥带着燕姝多多躲来,而自己等到城里大乱再去接应路卡一家。
他对着地图和野路细细盘算探查几遍,把所有从静安里到此地的路径都铭记于心。若非怕卡哨上被日军盘查、横生枝节,他大有打算徒步走回市中心。
心头沉重压抑,而大战降至的气息,是愈发浓烈了。
如果把世界地图上日本的领地标红,那么这滩毒血正在从海上陆地被不断压挤,这罪恶疯狂的力量被浓缩在最后的沦陷地里,几乎要隆起成一个脓包,暗流涌动,随时可能破皮爆裂而出,日渐转暖的天气,将这中人欲呕的腥臭催得更盛了。
伪军嚣张地拆除公车铁轨和住宅铁门——据说是将铁运去熔了制武器作垂死一搏——街上满是哐当哐当的破拆声;
人手不够,日军从北方调了伪满洲国的“皮帽子军”进驻闸北,半兵半匪,野蛮之极,抢掠奸|淫,一夜之间闸北向市中心逃来几十万平民,以至于多多都从邻居那儿学来了“皮帽子来了!”的威慑;
照宁去上班的路上,见到伪军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一脚踹上膝窝,那两个人刚跪倒在地,就被伪军抬手一枪死于当场。脑壳里的血蜿蜒一地,人还在地上微一抽搐。伪军朝惊恐万状的人群大喊“赤色分子!就这下场!”,然后竟然就把尸体留在原地示众,扬长而去。
照宁第一次看到枪杀现场,惊骇之余,却忍不住想到辛河。
这两个是不是赤色分子无从考据,可这样当街杀人事件越来越多,众人都知道,日本人是越来越狗急跳墙穷途末路了。
所以,是时候走出迁徙的第一步了。
又一次生离死别。
谈太太抱着多多亲了又亲,强忍泪水。
谈峻时也难得有些惶然,却还是劝着妻子:“走吧,我们大包小包的先走,以后他们年轻人自己走起来方便。”
“还是一起走吧?啊?”谈太太实在不放心一双儿女。如果孩子们都出了事,他们两个快要年过半百的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还不到时候,妈,再说,城里消息多些。你们在那边熟悉熟悉环境也好,等我们来也好适应。”照宁宽慰着,随后陪着阿东一起,将他们一直送到亲戚家才回来。
家中的二楼从未如此空空荡荡,多多小嘴一瘪一瘪,想要叫外婆外公,看看大人的表情,最后怯怯地往妈妈怀里一偎。
照宁隔三岔五还是去给舒尔茨先生送些东西,舒尔茨先生却很为难,嗫嚅:“路卡,路卡说不能收的。”
照宁明明应该生气的,此刻却有些好笑了——舒尔茨家的父子角色好像在儿子二十五岁的时候就对调了。
于是照宁也用了哄孩子的口吻:“您偷偷拿给舒尔茨太太,让她烧在菜里,路卡不知道的。”
舒尔茨先生犹犹豫豫地看着照宁,天人交战似的,半晌却问:“听说,盟军要从这里反攻?是不是?”
照宁一愣,敛了笑容,郑重承诺道:“只要能出隔离区,我一定想办法带你们走!”
这话,却连舒尔茨先生都不信……他迟缓地想了想,勉强笑答:“啊,那就谢谢你了。”
回去一转达,路卡低头苦笑。
舒尔茨先生多少还有些指望这许诺是靠谱的,期待地看着儿子:“他是有门路吗?”
路卡想,再有门路,他也不想拖累他了。如果没有提前来中国,他们一家或许早就死在欧洲的集中营了,如今死生如何,也就是犹太人共同的命运罢了。抬头,父亲还眼巴巴望着他,路卡敷衍地责备道:“你是不是又拿他东西了?不是说了不许拿了吗!”
舒尔茨先生“啊?”了一下,唯唯诺诺心虚地闪避出去了。
七月中下旬,美军飞机轰炸越来越频繁,不分昼夜地针对日本码头机场、以及掩盖起来的仓库和军事通讯电台……精准度越来越高,让日本人恐慌而愤怒——这一定是有本地奸细泄出去的!
然而目标再精确,投弹也总有失误的时候,已有两百多中外平民直接死于误炸或爆炸导致的房屋坍塌。
血肉之躯,不堪一击地灰飞烟灭,让人又惊悚地想起八年前发生在南京路上的那一天。
照宁毫不犹豫地让堂哥带着燕姝多多和李妈也往郊区去了。
他早就想好了借口:“苏联广播电台必须要有人播的,我走不开。”
他舌灿莲花而又坚定不移:“真到打起来,我靠两条腿都能跑到乡下去找你们!我多身强体壮你还不知道么?”
燕姝根本不放心他,可是照宁却戳她心筋:“你放心多多在这儿?仰明可就一个孩子!”
燕姝气得眼里含泪,死命拧他:“爸妈也就你一个儿子,我也就你一个弟弟!广播有什么了不起!有命要紧?!”
广播还真不完全是照宁的借口,自从柳老伯凭声音认出他之后,照宁便深深感受到了哪怕一丝一缕战报带给沦陷区民众的力量。
“你们那里就算没电话,也可以听广播的,只要听到我每天广播,就是报平安啊!”照宁给火车蓝帽子塞了一张美元、换来几个二等座,他从站台握着燕姝的手,“放心吧,我福大命大,你们照顾好自己!”
火车渐行渐远,站台上几乎没有人了。如今不是送别的时候了,但凡能走的,总是拖家带口一起走了。
照宁直到再看不到火车的影子,才慢慢转身回家。
家里彻底地空空荡荡了。
八年前全家上天入地营救谈峻时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人在家,也是这样的酷暑,他等着带来希望或噩耗的电话。
如今在等什么,他也不知道。枪声,或是炮弹。
照宁躺在棕绷床上,蚊帐垂下来,包裹着他和床,纯白而宁静。
当世界足够狭小,便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只要拉开蚊帐、再推开窗喊一声,路卡就会无奈地应他一句“又怎么啦?”
玉碎,死亡,或许就是分秒间事,而生命力便被催发得分外贲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