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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 105 章 ...

  •   这一天如同传奇般跌宕起伏,照宁脑子里缪淼、柳先生、伪军、秦晓庵纷至沓来,战局与政局与人事的繁复交错,搅得他一夜难眠,临到次日清晨,仍觉得半梦半醒。
      他好些天没碰到路卡了,只听舅舅说证明信拿走了。估计在忙搬家的事儿吧。今天得找路卡好好说说这几天的事,何况路卡后天或者大后天大概也就该走了。
      照宁跌跌冲冲地翻下床,混混沌沌撸了撸一头乱翘的头发——自从挂了黑窗帘,早上醒也醒不过来,太遮光了。
      窗外有哐当咣当的铁板响。

      “什么东西啊。”照宁拉开黑窗帘,揉揉眼,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看不清。
      是一辆土黄色大卡车,日本兵跳下车打开后车挡板,停在三十七号前面。

      照宁像被抽了一鞭子,猛然清醒。
      后车里已经坐着七八个犹太人,男人抓着行李,女人搂着孩子。

      附近有别的邻居也听见动静,开窗探头出来张望,被日本兵拿枪一指,忙不迭地缩了回去、唰的拉上了黑色窗帘。
      原没听说犹太人入隔离区要这么持械押送,只怕也是撞上了昨天的秦晓庵刺杀案,如今全城戒严风声鹤唳了。
      没几分钟,舒尔茨先生太太便拎着大箱子下了楼。
      他们看了一眼日本兵便转开视线,和车上的同胞沉默点头,将箱子放上了车。

      接着是加布里尔,像一枚炮弹一样冲出来,愤恨地瞪了日本兵一眼,被舒尔茨太太一把捂住,半拖上车。他只背了一个包和他的小提琴。
      最后是路卡,低着头,背着大包、提着大箱子,另一手牵着朵拉。
      朵拉知道这几天就要搬家,可是如今持枪的日本兵站在门口、面目冷漠、枪上还接着寒光闪闪的刺刀,而车上的其他人都惶惶不安,一看就不是要去什么好地方。朵拉突然“哇”的就哭了。
      路卡把箱子递给父亲,俯身抱起朵拉哄着。朵拉被恐惧攫住心神,伸手用力抠住家门不肯放:“我不要,不要去!”
      “没事的,爸爸妈妈哥哥都在的,我们一起的。”

      “我不要我不要!”朵拉哭得声嘶力竭。
      日本兵有些不耐烦地磕了磕后脚跟,军靴发出“橐”的一声。

      路卡有些慌了,去掰朵拉的手指,朵拉指节绷得死白,又疼又怕,哭得更绝望了。

      照宁闭了闭眼。
      他拉开抽屉,摸摸索索,总算摸出了尘封已久的口琴。

      “哆咪嗦,啦啦嗦……”
      朵拉的哭声忽然停了一下。那是路卡以前写给她的儿歌。
      路卡没能趁势把朵拉抱走,因为那是照宁在吹。

      他战栗地僵立在那里,克制着自己不要抬头往二十七号看。
      这时候不行,看一眼,就什么都暴露了。

      舒尔茨太太过来抱走朵拉,伴随口琴声哼着那首歌。
      路卡攥着门框,咬牙咬得脸上肌肉都在颤。
      然后一步,一步,僵硬地爬上卡车,背对二十七号坐下。

      朵拉又扑进路卡怀里,指着他身后的窗户,抽噎:“是照宁哥哥!”
      日本兵下意识也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路卡一慌,把她的手臂按下来抱进怀里:“嘘,哥哥知道。”

      口琴声停了。

      路卡觉得有什么就快要涌出来。
      快开车吧,他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日本兵四周看看,爬上副驾驶。卡车开始倒车。

      口琴声又响了。
      嗦咪嗦咪嗦咪哆,来发咪来嗦。
      只一瞬,路卡就泪流满面,把头埋到朵拉颈窝里,抑制不住双肩颤抖。

      路卡仿佛能听到照宁在唱,路卡是个小姑娘,害羞本领强……
      照宁很久没吹了,很多音都错了,断断续续的。

      朵拉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哥哥突然失控泪水长流,吓得拿手给路卡抹脸。
      路卡用力摇头,只死死抱着她。

      照宁还在一遍遍地吹,越来越熟练。
      朵拉朝他摆摆手:“照宁哥哥再见。”
      路卡颤抖得更厉害了。

      卡车从支弄倒到了主弄,掉头,挂挡。
      踩油门。
      再过一秒,车子就会开出几米,从任何一个角度,都不会看到照宁了。

      他想看他。
      想看他拿着口琴站在窗边,望着自己。
      就一眼,一眼,暴露了所有的心思又怎样呢?万一就死了呢?再也见不到了呢?

      路卡猛然回首,望向二十七号的三楼。
      终其一生,他都没搞清那一眼看到的,是现实,还是幻想。
      不然,怎么可能透过自己朦胧模糊的视线,越过十几米远,还能看清黑窗帘之后,站着的那个人、看清那微微闪光的口琴、看清持琴的手在颤抖?

      照宁僵硬地站了很久很久,只交错了那不到一秒。
      他看着路卡低头上车、看着路卡背对他坐下、看着他听着口琴声肩膀颤抖、看着朵拉给哥哥擦眼泪。
      看着路卡在最后一瞬转头看他。
      那眼神像一枚飞镖,精准地楔进他的眼底脑里。
      明明含着泪,模模糊糊,却亮得惊人,带着某种不可遏止的欲望和情感。
      几乎不像他认识的路卡,震慑得他许久无法言语。

      而这零点几秒,在很长时间里成了照宁噩梦的引子。在梦里,路卡的回眸便是一次次可怖画面的开端。
      这引子总是预示着他即将失去一件铭心刻骨的东西。

      而在现实中,这次回眸距离噩梦开启,相隔了大约四个小时。
      下午,又一辆车开进来,带着大包小包,和六个日本人。
      一对中年夫妇,长子和媳妇,以及一对幼子幼女。
      如果路卡有个妻子,那几乎就是舒尔茨家的日本版。

      照宁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只想过路卡一家离开带来的感伤、竟从没想过空出的房子会搬进新人。
      而且是日本人。
      他死死拧着窗帘,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家人慢慢卸货搬进三十七号里。

      他们似乎也有些不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没有人,没有动响,仿佛都在睡午觉,只有偶尔几声鸟鸣,带着初夏的慵懒。
      但或许每家黑色的窗帘后面,都有人像照宁一样在带着愤怒在观察他们。

      那两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不像大人那么多虑,他们兴奋地在三层楼里跑上跑下,把木板楼梯砸出咚咚咚的声响,每一下都仿佛砸在照宁的脑血管上,轰然作响。
      他看着这些人将不属于这个房子的大小物件搁置进去,恶心得仿佛一具母体被剖开、子宫里被放入了怪物胚胎。

      对面终于收拾完毕。那个长子左右看看,最后轻手轻脚地摘下了门口“Schultz”的门牌,换上了“中村”。
      照宁终于狠狠地关上了窗,发出砰的一声。余光里那个日本人受惊回头,隐隐是张很平庸的脸。

      他想,明天等路卡出来见了面,要怎么告诉路卡,他住了十四年的家,如今住进来一群日本人呢?
      用着他们来不及搬走的家具、晒着他们天窗里的太阳、闻着他们露台栽种的花香。

      心里有一块被剜走,还燃了一把火。
      于是胸腔里便像物理课试验里那真空了的器皿,疯狂地想从外面抓吸些什么进来、把里面填满。
      照宁也不知道他能抓到什么,他什么也抓不到。

      而屋子的原主人、舒尔茨一家五口,经历了一天的排队、登记、房屋分配、行李搬挪,终于挤进了他们的新家——一间二十多平米的房间,便是五口人的全部。房子只剩原本的五分之一大、楼层只有原本三分之二高,仿佛一夜之间被流放到了小人国。
      加布里尔嫌弃地指着墙角一个臭烘烘的木桶:“能不能把它扔了?”
      路卡叹了口气:“这以后就是我们的马桶,用完自己出去倒、自己刷。”

      加布里尔几乎尖叫了一声:“不可能!厕所在哪里?!”
      “没有厕所。”

      “那在哪里洗澡?!”
      路卡找了一圈,在床底下拖出一个大木盆:“坐在里面洗。”

      加布里尔和朵拉看起来快要哭了。
      路卡补充:“但是房间里没有自来水、更没有热水、也没有暖气。”他看了一眼弟弟妹妹,“要哭今天哭完,你们今年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按犹太教义,男孩十三岁时成人礼。
      加布里尔眼里燃着火光,朵拉眼里含着水光。
      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孩子。

      加布里尔愤恨:“你才哭!你今天自己哭成那样还好意思说我们!”
      路卡没有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看了加布里尔一眼就转过了头。可加布里尔竟然感到一种震慑力,张着嘴没了声音。
      “我陪爸爸去办通行证,你们俩先帮妈妈整理东西。”路卡从众多箱子里拖出两个,打开,“就拿出来被单被套、每人两套贴身衣服、一套餐具,多的东西先不要拿。盖比,你打水把衣橱架子擦一遍。”
      “我不要!”加布里尔叛逆地怒吼。

      “好,那你就坐在这里看妈妈和妹妹做事,然后你的犹太复国就实现了,真棒。”路卡看也不看他,从背包里翻出爸爸和自己的证明信等材料整理好,“爸爸,我们走吧,明天你还要去乐团的。”
      加布里尔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哥哥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刻薄不留情面。

      路卡并没有觉得自己刻薄,只有那似曾相识的空前理性——那是去美国之前的心情。
      大概每次情绪激烈地燃烧之后,就只会剩下这样余烬般的冷静。

      即使看到隔离区主管人的时候,路卡的情绪也没有什么波动——高桥雄,桑原匠的姐夫。
      他左眉骨那里不知何时添了一条短而深的刀疤,下眼睑的肌肉束或许是因此而一跳一跳,显得有点诡异。

      “舒尔茨先生,乐团长笛首席。”高桥雄看了一眼舒尔茨先生的证明信,勾起深深的法令纹笑了一下,敲了个章,“合作愉快。”
      舒尔茨先生茫茫然,不知道有什么可合作的,迟钝地接过一个带别针的红色金属领章,道了声谢,让开位置。

      路卡有一瞬间的犹疑,可还是把证明信递了过去。

      高桥雄只看了一眼,就突然跳上了椅子,一脚踹翻了桌子,大骂:“八噶!”
      路卡小腿骨被桌板狠狠砸到,却只是俯身把桌子扶起来,低着头没有说话。

      高桥雄忽又大笑起来:“路卡!你以为我不认识你了吗?我记得你!翻译?贸易公司翻译?你想吃枪子儿吗?!你难道不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吗?什么时候当了个贸易公司职员?”
      “音乐学院不肯开证明信,我在贸易公司兼职。”路卡波澜不惊地回答,“我日常把贸易公司文件拿回家里翻译。”

      高桥雄跳下椅子,慢慢走到路卡身边,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拍拍他的脸,阴柔地笑着:“我对此表示遗憾,很遗憾。我喜欢音乐,你知道的,所以我也喜欢音乐家。你居然放弃了音乐,我很遗憾。”
      路卡沉默了一下:“我也很遗憾。”

      高桥雄捏住路卡的衬衫领子,捻了捻,“证明信写得不错,可惜撞上了我……你这里可钉不上通行证领章哦!”
      路卡目不斜视:“我遵从您的一切决定。”

      高桥雄显然不喜欢路卡的反应,歪着头想了想:“那么,给你开假证明的商人,是不是该受到惩罚呢?”
      路卡语调终于拔高了:“那不是假证明!我只是尊重您的决定!”

      “好的好的,不要激动。”高桥雄背着手走回去,“这样吧,你拿长笛给我吹一段《晨景》,我就不再追究那个商人。你看,音乐家之间的问题,应该可以用音乐解决,你说是不是?”
      路卡看了他一眼:“我的荣幸。请您稍候,我回去拿长笛。”
      他无比庆幸自己已经用完了所有的情绪,现在竟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愤怒。
      这一切都如清风拂面,这一切都不会比听着照宁吹口琴送别他更痛苦。
      他忽然想:傻子啊,今天才该吹《送别》啊。
      没有长亭没有古道,今宵别梦寒倒是永恒的。

      他熟练地拼好长笛,才吹了第一句,高桥雄就喊了停,他眯着眼睛:“轻柔,上来要轻柔!那是还带有雾气的晨曦!”
      路卡点点头,举起长笛又吹了一遍。
      “不不,没有感情!要充满希望!充满期待!太阳,太阳啊,就要出来了!”

      路卡几乎笑了一下,哪里有希望?哪里有期待?

      一遍又一遍。
      舒尔茨先生心惊胆战,唯恐高桥雄发火。可他竟没有。
      他兴致勃勃,甚至站上了桌子,拿着钢笔仿佛指挥棒,挥舞着,用军靴鞋底敲着拍子。

      路卡耐心地配合着。
      几个小时前,的确是还带有雾气的晨曦。而照宁站在三楼,无声地望着他们。
      旋律一遍遍重复,悠悠扬扬。
      天光大亮的一瞬、乐团齐奏的一瞬,是他终于回头望向照宁的最后一眼。
      一切幽灵残念都会在正午阳光下魂飞魄散,烟消云陨。

      高桥雄终于被路卡沉沉投入的神情和眼中不自觉的泪光所取悦,这仿佛证明了他指挥得专业地道,他画了一个休止符,自我夸赞:“非常好!”
      路卡慢慢放下长笛,微微鞠了一躬。

      舒尔茨先生在一旁心惊胆战了半个小时,终于松了口气。
      两人向高桥雄行礼离开,迎接后面排队长龙目光复杂的注视,有恐惧,有羡慕,足足十几米。
      走到队末的时候,身后传来一记清脆的耳光和高桥雄的怒吼。

      路卡脚步顿了顿,随即拉着颤了一下的父亲,继续向前走去。
      一轮落日如血。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第 1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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