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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 103 章 ...

  •   路卡几秒之后就放开了照宁,可显然那几秒并不足以让路卡调整好表情,脸上每个位置还在扮演着不同的情绪。
      眉毛紧皱。
      嘴角上扬。
      眼神慌乱。
      鼻尖发红。

      好像大脑忽然忘记如何发号施令,于是群龙无首,麾下大乱。

      照宁很想骂他说“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可同时心底又为自己还被路卡需要着而欢喜。
      那大概自己脸上的表情也是那么彼此矛盾、天下大乱吧。

      他最后也只能骂骂咧咧地安慰着路卡:“有我呢!就算你不能出来、我不能进去,那总有道门吧?我可以时常去扒着铁门看你、给你送吃的!就算没有电话,唔,其实应该养两只信鸽传信的……啊!有电台啊!以后我就公器私用,每天编个名儿帮你点播曲子怎么样?嘿,有人似乎还说过要捧我当播音王子呢,这都多久了?啥都没点过!”
      路卡嘴角颤动着,想哭又想笑:“怎么办呢照宁,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都这么胆小这么没用了。”
      “瞎讲!你都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厉害!”

      “我是装的。”路卡搓了搓鼻梁。
      “切,你以为几个人不是装的?都是装的!”照宁随即握着他的肩膀正色道,“路卡,我认真跟你说!你比我厉害多了!我至今真遇上什么大难题,都还会转念想到我爹,觉得他一定能想出办法、一定懂这个懂那个……你呢?你现在真的都是靠自己!你爸你弟妹都依赖你,就算路德维希在,也不可能比你做得好!真的!”

      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他、比他自己还看清他肩上心头的不容易。
      仿佛温热的水咕嘟咕嘟地灌进土堆里,路卡觉得自己的心被湿润又撑满。每次相信“我也只能喜欢他到这个程度”的时候,海底的标尺又能一不留神向下沉个几公尺。

      “那你多表扬表扬我好了,我都吃进的。”路卡笑笑。
      “没问题!夸得你花儿一样!好一朵美丽的卷毛花儿!”

      到五月头上,日本人发布新规:在隔离区外有正式工作合同的犹太人,可以获取相应的出入证,该证凭雇主证明信到隔离区管理处申办。
      舒尔茨先生所在的日本爱乐乐团当天便开了证明,以维护乐团的繁荣兴旺。路卡看了眼父亲的证明信,心里一松,如果每天依然能自由出入,似乎就不那么可怕了。
      第二天,他拿着报纸上的布告去敲人事科的门。

      人事科乔主任拿起眼镜,像模像样地逐行看了报纸。
      “开个在职证明信就可以了,行吗?”路卡赔着小心。这乔主任本是陶校长在世时的人事科普通员工,以前晓得陶校长和路卡关系亲密、对路卡总是笑脸相迎、夸这夸那的。如今时局改了、他攀上新枝得了志,每日里不管走着坐着,身板都向后仰了十五度。
      “是这样的,啊,小舒。”乔主任一脸公事公办的正直,“我们学校犹太老师还不少,所以学校里呢,还要讨论一下这个事怎么处理,我一个人拿不了主意。”

      路卡一愣:“为什么呢?难道开证明信还有什么问题吗?”
      “啧,你看看,年轻人性子急。”乔主任笃悠悠地端起茶杯、吹开浮茶,啜了一口,“这证明信是为了证明什么呢?政府要把你们犹太人抓、啊聚在一起又是为什么呢?你好好想想?”
      路卡心底隐隐有很不舒服的感觉升起来:“为什么呢?”

      “啧,还非要我直说……你这小舒。”乔主任放下茶杯,“说明你们是有风险的啊!传播些什么思想,啊,传递些什么讯息,倒卖点什么物资……那好,开了证明信,关进去的人每天又能出来了,那万一这个人顶着这个工作的名头干别的,那么学校是不是要承担担保的风险?嗯?”
      路卡胸腹间一阵翻滚,吸口气强压下去,努力笑道:“乔主任,你认识我也很多年了,我——”
      乔主任一摆手:“别说了,这个啊,我说了不算数,硬要说下去伤感情,对吧?”

      “可是……可是如果没有这个证明信,我就没法出来了,以后的课要怎么上?”路卡急了。
      “这个问题啊,小舒,我还正要跟你谈一下。学校根据上面意见啊,这个《西方音乐史》要缩减,两个学期太长了,顶多一个学期。现在亚洲人团结起来对抗欧美人的欺压,我们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路卡没想到连课程都受影响,脱口而出:“一个学期?!两个学期都很短了!耶鲁基本上是每个世纪的音乐史都单独……”
      乔主任忽然双眉倒竖,一拍桌子:“小舒!注意你的措辞!注意美国现在是我们的敌人!”

      路卡的心一层层凉下去,又烧得眼角发红,可人在屋檐下,路卡只能说:“我,我可以改的……那证明信的事还是要拜托您……”
      乔主任不耐烦了:“我说了三遍了你听不懂啊?我拿不了主意!学校要开会讨论!”

      路卡咬牙低着头:“好的,那谢谢您了……”

      如果失去工作、也出不了隔离区……
      路卡心如乱麻,本打算找照宁,想起他夸自己的那些话,又忍住了。乔主任只是说要开会讨论,并没有说一定不行……虽然现在的那个校长也……但或许只是摆摆架子耍耍威风,最后还是会给的。
      那天之后,他每次上完课便跑去问问,硬挺着面对那张冷嘲热讽的脸。
      “校长这么忙,还来不及开会呢!”
      “啧你怎么又来了,有结果会通知你的。”
      “哎哟你看我桌上这么多材料,没空接待你!”

      “……可是,下礼拜就是截止日了,我们就要搬进隔离区了!”路卡急得嗓音都变了,“再没有证明信,我就出不来了!”
      “没有就是没有!你催我有什么用啊?”

      外头不知怎么聚拢了一帮学生,他们也从报纸上听说这些事情,一个男生带头嚷嚷:“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有什么事比舒尔茨老师下礼拜就出不来了更紧急啊?”
      “就是啊!舒尔茨老师这么好!他要是不能来你找谁代啊?”
      “搭什么官架子啊!”
      “我们要跟校长投诉你!”

      路卡心头一暖,却只能劝阻他们,刚说了一句“没事的”,乔主任却稳稳地站了起来,仿佛期待已久:“闹事,是吗?”
      路心头一凉。
      这下彻底完了。
      那张能把白的说成黑的的嘴,大概等这一刻很久了。

      路卡心情沉重地回家,照宁一听就炸了:“只枪毙鬼!越来越肮三了!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呢!”
      路卡低着头:“我想尽量自己解决……”

      照宁憋得一指头点着他,最后 “哎哟”了一声,放下手:“妈的,他以为他是谁,没他就不行了!”
      路卡一听,刷的抬头看向照宁,眼中重燃希望,亮闪闪的。

      照宁觉得自己面前仿佛蹲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大狗,伸手撸乱了他一头卷毛:“小呆子,等着!”
      照宁拿起电话:“喂,舅舅是我!那个问一下,你公司里能挂个人吗?虚职就行……对对对,犹太人,你也知道噢……哇那么多!舅舅你当活菩萨了!……对的我那个邻居,他其实在音乐学院当老师的,但那个死汉奸不给他开证明,一会儿说学校需要开会决定、一会儿又说他带学生闹事……对啊,恶心死人……唔,工作内容,要不就写翻译吧,他什么都能翻翻,不会露馅的。对,路卡,路卡舒尔茨,二十四岁……好呀好呀没问题!谢谢舅舅!……嗯嗯,再会!”

      照宁挂了电话,志得意满地打个响指。
      路卡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这就好了?”
      “对啊!”

      “真的?!”
      “真的呀!你明天去拿证明信,顺便认一下办公室和‘同事’。”

      路卡心头沉沉乌云一扫而空,几乎要跳起来:“你太厉害了!”
      “你早说,早就办妥啦!我舅舅说,各方面托人让他挂职的都有五个犹太人了,你第六个。”
      路卡眼眶一酸:“你舅舅真是个好人。”
      “听他说挺多的,也不止是他,他好些企业家朋友都帮人挂了很多虚职。不过这么说起来……”照宁踌躇了一下,“如果有那么多犹太人出假证明,我怕日本人要严查……”
      “那就看天意吧,别连累你们就好……”路卡轻而易举地被温暖了,被照宁、被那么多伸出援手的人。

      照宁蹲下,有点无奈地看着这个嘴角带着微笑的呆子:“是因为我上次夸了你,所以你这次一直忍着不跟我说?”
      路卡一愣,脸上顿时红了,结结巴巴道:“也,也不是,我我我是觉得乔主任或许后一个礼拜就给我答复了……”
      “指望那个跷跷板!”
      照宁当然也认识那个乔主任,因其对日本人弯腰恭敬、对学生老师背手倨傲,给他取个外号叫“跷跷板”,生动形象,小范围内偷偷流传。
      路卡一笑。

      照宁歪着头拿手指点点他,无奈地嘟囔道,“夸你两句、你居然还有英雄主义包袱了!”
      “没有啦……”路卡挺不好意思的。

      照宁看了看窗外的日头,心里沉重,也就剩几天了。也不知道截止日那天是怎么样的光景。他看看路卡:“今天还搬东西吗?”
      路卡想了想,叹了口气:“搬吧,今天就把钢琴搬过来吧……”
      基本上就是最后一批了。

      这最后一个月里,照宁每天都在帮他们装箱搬运。有些搬到谈家,有些是允许预先搬一些进隔离区存着。
      照宁搬着,忽又想起来:“对了,缪大哥那个学校还没重开吗?他不是也可以给你开工作证明?”
      路卡摇摇头:“学校附近那整块地皮被日本人征收之后,他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现在租金都太贵了……我这两天也试图找他,一直没找到,打他家电话也没人接。”
      照宁粗莽地把脑门上的汗往袖子上一蹭:“不会搬家了吧?

      路卡有些走神,他看着照宁满头大汗的样子,短衫下的肌肉线条时隐时现:“……啊?噢,不知道啊。”
      照宁接过他手里的箱子、把他拨拉到一边:“还是我来吧,别压到你手指头、不能弹琴了!”

      日益逼近的捕网,像云层天际在压低。
      温柔贴心的照宁,像升高的海平面。
      路卡被夹在云与海之间,巨浪滔滔,水天相衔,无处可逃。
      或者,也不想再逃。

      晚上,照宁洗完澡刚出来,就看到路卡又回来了,还抱了个枕头。
      “怎么了?”照宁诧异地拿毛巾使劲搓头发。

      “那两个小混蛋自己理箱子,就把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扔我床上——堆这么高!”他比划了半米的高度,“我妈说除非直接扫在地上,不然没指望能睡……所以来投奔你了……”
      路卡也刚洗了澡,脸上微微红扑扑的。

      “哦哦没问题。”照宁抓起自己的枕头往里一扔,给他空出地方,“你要是累了先睡,我一会儿还要出去一下。”
      路卡惊讶地看了看手表:“八点多了,去哪儿?”

      “刚才梅秀菲打电话来,让我去一趟。”照宁用力甩着脑袋,指望头发快点干。
      路卡一颗心慢慢沉底,洗澡时被蒸汽熏开的毛孔渐次收闭起来,冷飕飕。
      他强笑道:“这么急啊。”

      “就是啊,好像是她家里什么事。我没接到电话,燕姝接的,说她讲着讲着都哭了。”照宁风风火火地抓过衬衣换上,又单脚蹦着穿上裤子,“那我先去了!你随意!”

      路卡傻子一样抱着枕头站在照宁的房间里,脑子里只有一个词: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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