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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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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年的早春,乍暖还寒。法国梧桐的树枝尖上已经隐隐冒出嫩绿,春光明媚的时候很给人生机勃勃的愉悦感。
街上偶尔已有些时髦爱美的女士穿上了裙子,只是外头还套着藏青或灰色的深色罩衫,大概是为让飞花绣金的旗袍裙摆显得不那么招摇。
一辆黑色的私家人力车从她们身边跑过,微微带起她们的裙摆,飘落几句稚嫩的对话。
“九十二、九十三……啊呀照宁你一打岔我又要数乱掉了!”车上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在抱怨。
“你不是算术好嘛,你自己在心里数好了呀!……妈妈我接着讲哦!正在此时,曹操带着二十万大军赶了上来!他大喝一声!呔!”那是更小的男孩子抑扬顿挫手舞足蹈的声音。
坐在两个孩子中间的少妇被吵得无奈微笑,车子一个颠簸,她把一双软软暖暖的儿女又往怀里揽了一下。
女孩谈燕姝是在数街上穿裙子的人数,因为谈太太定下的规矩是,每年春天累计数到三百个人的时候,女孩就可以穿裙子上街上学去了,因此她总是很迫切地玩这个游戏的。
男孩照宁就不耐烦这些女孩子的心思,正在卖弄自己连环画上看到的故事。
然而燕姝也并不仅有女孩子的心思,立刻指出:“什么二十万大军!你上次说他们出发的时候有三十万,后来已经被打得只有五万了!那现在多出来的十五万大军,是农民伯伯种出来的啊?”她继承了父亲对数字的敏感性,一针见血。
前面拉车的阿东噗哧一笑岔了气。
照宁本来就是地摊上借的小人书,一回合一本,下一回合若被人借走了就随便换一本。因此诸葛亮死而复生、貂蝉嫁完又待字闺中,那都是常有的事。他向来不介意被燕姝指出这样那样的漏洞,总是大气地挥挥手,继续舌灿莲花地往下捣浆糊。除了擅长这样绘声绘色地混淆黑白,他还喜欢瞎添戏。比如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照宁还嫌打戏不够,特特编出一个子虚乌有的赵子龙麾下副将垫场,挥舞着从《隋唐演义》的李元霸那里借来的一对大锤、用着李元霸的招式,为主将杀出一条血路……
他这么空口白牙煞有介事的,能编上足足五分钟不断篇。有时大人在一旁听着,都会疑惑自己怎么不记得赵子龙有一员挥大锤的副将了呢?
此时被燕姝捉住班头,照宁也不气恼,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指着街角转移话题:“你看!你又数漏掉了!九十四了!”他总是有办法给自己打圆场。
母子三人就这样在灿烂春日里热热闹闹数到一百零三人的时候,阿东也在大马路上一个拐弯,将车拉到了弄堂口。他笑着与门卫打了招呼,车子便穿过了大铁门。门上嵌着三个楷书大字:静安里。
车子沿着静安里主弄堂宽敞的黑色柏油路继续往里呼啦啦地跑,左手边和右手边俱是一式一样的五栋砖红色房子。一排又一排,鳞次栉比,跑过弄堂的三分之一时,阿东停下车,擦擦汗,拐进左手边支弄,停在谈宅的二十七号。
刚拐进去,照宁就“呀”了一声,看着眼前的情景瞠目结舌。自家后一排的三十七号住宅门口,男人女人进进出出、吆喝着把家具箱子往外运,空地上堆满了杂物,还有些跌碎了的浅色瓷片被踢进阴沟,浸在污水里,好像美人横死强盗窝,分外凄惨。
照宁跳下车来怔怔地看了会儿,有些迷惘地转头问母亲:“张叔叔家连房子都要卖掉啦?”
谈太太下车拢了拢披肩,站在那里看着残败一地犹如被抄家了的邻舍也有些戚戚焉:“是啊,听你爸爸说,还是卖给外国人的。哎,为之讲呀,股票这个东西不好碰的……”这个二世祖邻居前几年跟风买了许多南洋橡胶股票,赚势一好,贪心一起,连工厂货款工资都投进去了,谁知道上个月怎么的就有报纸揭发说许多公司名下其实连一棵橡胶树也无,股价瞬间一泻千里变成废纸。这位张老板血本无归,只能转卖了几处房产来补窟窿。因为他的工厂一直是谈父做的会计审计,因此里外里都知道得清楚,连这栋房子的出售最后也还是谈父从中牵的线。
照宁背着手,小大人似的嗟叹了一声:“富不过三代啊!”
谈太太闷笑。
照宁忽而想起来,又问:“咦?房子卖给外国人啦?白俄吗?他们那么大块头,进门天天要撞到头嘞!”这几年逃亡到浦城来的白俄越来越多,穷的富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燕姝还找了其中一位贵族学的芭蕾基础。
谈太太笑了笑:“不是白俄,好像是德国人。”
照宁眨巴眨巴眼睛。
德国人见得不太多,没啥概念。他出生以前,租界里的德奥人就随着欧战战败都被赶出去了。
于是小手一挥:“反正洋鬼子都长得差不多!”他转眼就把张叔叔和外国人的事儿抛在脑后,转身进屋去了。
新式里弄说是三层独栋,每层其实也就三十平米左右,但胜在有暖气有自来水,洋气好用得很,外头又有一个小天井,紧凑些可以种些小花小树,因此很得知识分子或是中产阶层欢心。
他们刚上楼梯,三楼就有人下来迎他们:“婶婶、燕姝、照宁!”
谈太太有点好笑地向来人叹了口气:“哎,筑宁!说了好几次了,没有那么多规矩!不要束手束脚!你练你的琴,不必管我们,也不必帮忙做这个做那个,那是李妈和阿东的事情……”
谈筑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有,没有拘束……长辈回来,总要出来打招呼的……”
照宁却在旁边扬着小脸当场拆台:“堂哥束手束脚的,他拉琴都不敢拉出声音!只有我离他近才听得到!”
谈筑宁便微微红了脸。
人在屋檐下,总是要收敛些的。何况他还是他们不久前才从破旅馆里“捡”回来的,现在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总觉得十分心虚。
被“捡”到的时候,他正瑟瑟站在旅馆最便宜的阁楼上,那阁楼只有一米多高,于是练琴的时候、他还得把上身探出天窗之外。可即便这样,从房客到邻居,还是不断有人骂骂咧咧,连带店主也不给他好脸色。
三月寒风犹紧,于是当他被店老板不耐烦地大声叫下来的时候,便是一副头发杂乱、鼻子冻红、十指发青、镜片带雾的模样。
谈家四口都看得一呆,谈筑宁也一脸茫然,彼此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家之主开的口:“筑宁你好,我是你的远方堂叔,我叫谈峻时,这是我太太,这是我的女儿和儿子……是这样,我收到你父亲的一封电报,说你离家出走,全家急得火烧火燎,直到最近他才打听出来说你租住在这里……”
他还没说完,谈筑宁就腾的红了脸,耷拉下双肩,懊恼地嗫嚅道:“我让妹妹不要说出来的,她……”他一口山东口音,也难为他听得懂谈峻时浓重南方口音的官话。
谈峻时很温和地按了按他的肩膀:“好了都不必说了,我家虽不大,但安顿你饮食起居没有问题。你看怎么样?愿意的话,现在收拾一下行李,我们一起回家,再给你父母报个平安可好?”
谈筑宁闻言,抿紧了嘴唇,一脸为难。
谈峻时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补充道:“你父亲信里说了,如果你还是坚持要学琴,他也不迫你回去管药店了……只是需要给出个时间,三年?五年?总不能一直这么晃荡……”事实上谈峻时颇有些意外,谈家祖上贫寒,工匠出身起家,后来也多是从事手工业或是商业,没想到现在居然出了个搞西洋音乐的,“具体的,你可以到了我家再与你父亲联络,你看怎么样?”
谈筑宁眼睛一亮,惊喜莫名。若非父亲严厉反对,他本也不至于到离家出走的地步。立刻感激地给谈峻时鞠了个躬:“那谢谢叔父了!麻烦您了!”又对着谈太太一鞠躬,“麻烦婶婶!”心里打定主意,每个月搭伙费总是要缴的,再帮忙做些家事,才对得起并不相熟的堂叔一家。
几人跟他踩着吱吱呀呀的木板楼梯上去收拾东西。那阁楼大概只有三四平米,除了床就只有个藤箱,既当凳子又当桌,此外地面上便只够两个人站着、第三个人进来便腾挪不开了。老虎窗外冷风还在倒灌,冻得几人各自紧了紧身上的冬衣。
谈太太连连皱眉,快步上去帮他关窗:“怎么住在这里,作孽,这要怎么拉琴,手指头都要冻坏了!”
青岛那边并不穷,谈筑宁的父亲好歹有三家药店,也难为这孩子吃得起苦、住在这样的地方。
“嘿嘿,得省着用,积蓄有限,还没找到打零工的地方,这里吃住都比青岛贵多了,还要随时准备着找到老师了要交学费……”谈筑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强调,“真的贵太多了!浦城到底是浦城,太贵了……这间哪怕算长租,也挺贵了……”
这么徒穷四壁也没啥好收拾的,很快谈筑宁就收拾了一个藤箱和一个琴盒,告别了蜗居了一个多月的破旅舍。店老板把算盘打得啪啪响,从眼镜顶上觑人,一双绿豆眼闪着精光,说是违约退房、定金不还。
谈筑宁心疼坏了,那定金可以抵他半个月口粮了。
谈峻时晓得与这样的老板是说不出理的,好说歹说拉走了侄子回家。
就这样,习惯了一家四口的二十七号里,便又多了一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