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来临前的寂静》冰淇淋国王

3、奇妙的六月

　　刘思尚（其一）

　　多年以后，刘志尚总是迫于对往事的追溯而呼吸艰难，这时他便不得不给自己的静脉注射小量吗啡，让自己平息下来，从疼痛中脱离——暂时的与它分离。主治医师告诉他要放开心结，安逸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我知道那种感受。我知道。”他说。）
　　但刘志尚知道他一点都不了解那种弥留之际咽不下气的感受，即使这位和气的主治医师告诉他，心肌梗塞不是大问题。主治医师没有告诉他，刘志尚在余生中不得不提防着心脏震颤而引起的破裂，随时有可能在痛不欲生的阵痛中因心跳衰竭而死去。刘志尚六十五岁，他入院的时间是二零一四年六月四日，在这期间，他一直在不安与恐惧中备受折磨，那是记忆带来的痛苦，无法离去。在等待死亡找上他的五个多月里（一种预感在他心中作祟，他觉得自己活不到这年的炎热六月），他在梦境中已对自己死亡的场景了如指掌，他可以感受到尸体的冰凉，以及盖在身上的那层略微泛黄的白布，最后他的遗体会被推车送到停尸间，与那些支离破碎的死者，完好无损的死者，共眠，再在亲友的注视下被送进火葬场，在烈火中化为灰烬。这些场景化作梦魔侵袭他的睡梦。主治医师也告诉他，他应该平下心来（毕竟时日不多了），好好过（完最后的）生活，于是他心想，好吧，既然我他妈的快死了，那就好好过完最后的生活吧——他曾试图站起来。但双腿余力不足，软绵绵地瘫倒下去。他试图呼吸，但沉闷的环境令他喘不过气来。再后来他试图需求安慰，但孤独的如影相随令他无迹可寻片刻的安慰……刘志尚就这样呆了五个多月，他对于“好好过完最后的生活”的概念也逐渐模糊了。
　　在这五个多月里，他望着窗外的景色，度日如年。他看到日出时刻的生气，也看到夕阳从地平线边缘褪去光芒的黄昏落幕的可怕气息。那段时间，气流无形地流动在天空上方，气温升高，烈日高照，撒下毒辣辣的光束，烘烤着万物，他却从未向此般如此渴望触碰它的烈日之光，直视太阳之眼。他艰难地呼出一口尚存的气息，然后望向旁边那张洁白的病床，那里曾经躺过已死之人。
　　刘志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跟它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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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份的那天，炎热而又奇异。
　　天是阴暗的，云是阴沉的。但是气温却令人窒息。那天，他原以为那天会是阳光耀眼，云彩艳丽的。但是当刘志尚在打了一个小盹儿后醒来时，它们只是浑浊的丑恶的沉淀物。阴云令他几乎想要呕吐。阳光埋没在了这些浊物之中。
　　他不得不用睡眠回避这该死的天气。他把头埋在被窝里，回忆着一九七六年他在薛冠水家中尝到的那些家常蚕豆，嘴里开始分泌唾液，这是他在孤独日子里得到的一种乐趣，他常想着啤酒与鱿鱼，二锅头与爆炒猪腰，还有凉拌青瓜，这些南方的特色菜总是令他回味无穷，他已经有三年没碰过了。这时一股尿意涌上来，他不得不伸长手臂，艰难地按下床头柜的铃铛。
　　护士推门而入，那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女性，她快步走到床边，问他有什么事。刘志尚扯着沙哑的嗓子说道：
　　“我要解手。”护士点点头，让他稍稍抬起头，把枕头放开，然后扶着他让他坐起来，护士手臂细长，似乎承受不住，她咬牙扶着刘志尚的手臂，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到床边，让他稍等片刻，护士走到门前的轮椅前，从下方拿出尿盆，然后端过来。他吃力地用手臂支撑自己，在护士的帮助下打开□□，喷出一股深黄色的尿液。一股浓浓的尿骚味扑鼻而来，护士紧绷着漂亮的脸蛋，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群山，山岭上的松林成群，一轮初日被阴沉的浮云遮住，山岭在阴云的笼罩下漆黑阴暗。这不像早上。刘志尚低头看着剩下几滴尿液正缓缓流下时，他想到了他平生第一次坐飞机时的场景。
　　他记得他激动地望向弦窗外，那边的景色是云端底下的楼群，斜斜的黑影坐落在楼群旁的空地上。天还是亮着的，亮得均匀美丽。天空分成一层一层颜色，深蓝至浅蓝，浅蓝至绿蓝。
　　可是他清醒在梦境里的时候，梦境里的天空涂抹着一片黑暗，那是黑夜，没有闪闪明星，没有月亮。而他在一侧不引人注目的阴影处哼着一曲老调，他意识到他的声音多么沙哑，充满粗粒入沙子的感觉，还有沧桑感行云流水地直入他心。梦里是扭曲的，而现实是神秘的。他无法知晓此时的情景，是否同为梦境。朦胧的驱使下，他看到手表，指针被扭曲成时间的侧影……
　　“老刘？”一声轻柔的女声唤醒了他，刘志尚才从飘忽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地下的尿盆散发着一股恶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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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刘志尚弄完“令人尴尬却不得不做的事”后，护士才离开病房。刘志尚靠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本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并不是说他的文化水平有多高，而是在无聊的时间中，看一看一个若大的家族是如何毁灭的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他正翻到那页关于“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是如何随着一块床单升向天空”的部分的时候，一种奇妙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他看到窗外被密布的乌云所遮挡的太阳终于冲破云霄，放出一束金辉四溢的光芒，洒进房间里，他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
　　——有什么怪事发生了，这可是不祥征兆。
　　在一瞬间之中，他发现了突如其来的意象：一滴剩余的雨落在了窗上，溅起微小的水花；一片随风而落的树叶掠过窗边，留下一道无形的痕迹，墙上的污垢仿佛在缓缓下落，床头柜上摆着的百合花无声凋落；他感到心脏愈发强烈地跳动，他的眼前不再是冷冰冰一片，而是一副桃花盛开的景象，他感到了春意的萌生。但心跳的猛烈令刘志尚心生恐惧。
　　他感到了灵魂的微弱动静，躯壳的无形变化，这时，他发觉身子变得愈发轻盈。他想大声喊出来，大声吼叫，因为他只用短短几秒，便领悟到了这诸多现象的含义——刘志尚平静地想到：死亡离自己仅剩一步了。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受。刘志尚想到。但是他在此刻的幻觉中，仍有什么在隐隐作怪。他知道那是恐惧，无形的恐惧——
　　——是的是的，老刘，此时你就要来地狱找你亲爱的我了，我等着你，别太累，老刘，生命只有一次，人生就是这样……
　　阴暗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他浑身抖动着，冷汗直流。一股寒意忽然直涌心头。像是一道闪电穿过他的体内一般，他强烈地震了一下。
　　他再次看向窗外，一切又变回黑暗。云朵不再是云朵，它又变成了浑浊的丑恶的沉淀物。妈的。刘志尚想到，他又得在记忆中找到黑暗的侵袭了。
　　在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他都克制住不去碰那片记忆的禁区。它是灰暗恐怖的。它如同半夜十分藏在衣柜里的小丑，随时从衣柜里蹦出来吓你一跳。刘志尚好不容易才封住衣柜，但现在，在临死之前，衣柜的门被撞开了。

　　他望向窗外——

　　一张脸贴在玻璃外面。五官模糊，但他知道那是谁的脸。先前的对死亡的坦然和安静都不复存在了。它来见自己的最后一面了。这时，刘志尚的脑海里如同放映电影般陷入了回忆。他是多么小心才避开这些禁区，这些黑暗的不毛之地，通向快乐的记忆——但是那张脸，那张阴森惨白的脸，此刻就贴在窗外，勾起了你对过去的回忆。
　　你还记得——
　　他的呼吸开始愈发沉重，如同什么压着他。
　　你还记得心灵深处的罪恶与恐惧。你还记得你无时无刻不在忏悔。是的，风雨镇的事情困扰着你，它如同被被火烤过的铁链，紧紧困住你。你无法逃避我。我会碾碎你，即使你即将死去，但我仍会在最后一刻，让你带着痛苦死去。
　　心脏要爆裂了，——他的胸膛一阵剧烈地疼痛，好像有什么在撕裂他的内脏。（这不是心肌梗塞的问题，刘志尚想到）
　　雅阁殿……
　　该死的雅阁殿，它就在那儿，就在——

　　血液在急速流动，血管鼓起，手上的青筋从皮肤里往外突出。他的眼球开始发黑，只能看到一根根细小的眼睫毛。我的老天啊。他想到，快停下吧。
　　他的脑袋像被石头砸中似地痛起来，手臂和小腿开始抽搐，腹部猛烈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喉咙像卡着什么东西，老天爷啊，天哪，天哪。

　　最后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一副陈旧的画面。画面里，是一片荒草，远处隐约坐落着一片城镇。近处，一块木牌架在爬满青苔的石头上方，木牌表面破损泛黄，腐烂的木屑纷纷脱落。上面写着一些粗黑的字体，它们歪歪扭扭，扭曲着，抽动着，像是在展现一种无法诉说的邪恶力量。刘志尚在脑死亡的最后一秒，清晰地看到了上面的文字，他还没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就被电击般地陷入了死亡的海浪。
　　木牌上面的字写着：

　　欢迎来到雅阁殿，这儿群山环绕，森林密布，空气清新，小溪清澈——

　　你会喜欢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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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回忆无法述说。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的事无法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