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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之所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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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总是来得很慢,潮水退了下去,露出一片漆黑的湿漉漉的礁石。倚窗而歇,在最静谧的夜里,依旧能够听到浪花翻滚,开出朵朵白花的声音。
我从未真正见过海,但心底向往。
蜿蜒曲折的海岸线,白色沙砾和湛蓝海面,碧可连天。珍珠、珊瑚和贝壳是很廉价的礼物,随处可见。记得有次父亲去海边,潜水时找到一个很漂亮的白珊瑚,准备送回来,可惜被旅馆主人的孩子要了去。他拍了照片,确实是很大的一株,纹路粗砺,经年由海水冲磨洗刷,呈现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却厚实坚硬。我对着照片看了很久。
这么好的馈赠,最终没能到我手中。
阿嬷的老屋在穷乡僻壤。
记得很小的时候,去那里需途径一条泥路。每至夏季,两旁杂草丛生,绿莹莹的叶片间,开满了雏菊花,一瓣一瓣,小小的,柔软得不像话。后面栽满了棉花,枯萎般的枝干,却不能很轻易地折断,坚韧无比。
老屋的南面,栽了颗很茂盛的枇杷树,尚未结果,肥厚的枝叶底下垒了一排红砖,灰瓦搭在上边。芭蕉长在角落,开了硕大的花,很艳丽,像火焰一般烧着。摘下,对着底端轻吮,花蜜很甜。
即便是在这样的光景里,我仍是找了书,一遍一遍地翻看着无垠的碧海,听沧浪风声。暗自认为,夏日和海,才是世间绝配。
入夜时,稻田里一片蛙鸣。
阿嬷做了纸灯,质感厚实的白纸上画了一枝怒放的木芙蓉,绯红的花瓣,渐变成洁白的蕊,刺破纸片之上雾茫。中央搁了纱布的小袋,装满栀子,入睡前挂在床头,连昏昧的灯光,都染上一丝幽香。
我又梦见了亚拉美拉鱼。它们通体都是一种颜色,甚至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见细小的血管,仿佛是用不同颜色的水晶做成的,游动的姿势也不比一般鱼摇头甩尾,尾巴只晃动一个小小的弧度,就快速地游过去,有种不动声色的神秘和高贵。
我仿佛看了很久的海,认遍了其中的每一尾鱼,每一缕海草,连寒流与暖流的交汇、水的逆流在贝壳上刻出的独特纹路,我都认得清清楚楚。
那样举世无双,恣意温柔。是心底的一片海。
次日醒来,还是凌晨。天边启明星巍巍颤颤,远方树林勾勒成一弧白线。
邻近的房间隐约传来广播声,主持人很温柔地诵读一首诗。
“身体里的碳,可以制成九千支铅笔,赠给诗人,但每只铅笔必须配一块橡皮。
身体里的磷,要制成两千根火柴,全部赠予盲者,让他点燃身体里的火焰。
身体里的脂肪,还能做成八块肥皂,送给妓女,请她洗净骨头,去做母亲。
身体里的铁,只够打一枚钢钉,留给我漂泊一世的灵魂,就钉在爱人的心上。”
突然想起曾经在哪里看过,说——
夏天的时候记得听虫子们唱诗,那是世上最好的诗。
首首都是五绝,字字都押着锡韵。
几百年,几千年,唱的都是这一句——寂、寂、寂、寂、寂。
眼前的海突然消失,耳边的虫豸声代替海螺的风吹。门帘被撩起,阿嬷静静地走进房,给床头的纸灯换上新鲜的栀子。而我躺在被窝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听见。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沉睡着,缄默着。没有海,没有沙,薄荷叶的味道我从未尝过,可舌尖一片苦涩,来自刚刚读过的诗句。
只有泥土路和雏菊花,只有枇杷叶和芭蕉花,只有虫吟和蛙鸣,只有稻田和鱼塘。此时此刻,在这里,只有年迈的阿嬷,和她同样年迈的、一生的伴侣。
我把海忘了,没忘记心之所向。
身体里的铁,只够打一枚钢钉,留给我漂泊一世的灵魂——
就钉在爱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