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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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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罗马笼罩在朦胧的薄雾中,破晓之前正是一天中最寒凉的时刻。
拢了拢身上的大衣,我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握紧了手中的硬币,走向不远处的许愿池。
我闭上双眼,右手捏着硬币,绕过左肩向后抛去,却意外的听到身后传来了金属相撞的清脆声响,然后才是硬币入水的噗通声。
我转过身,看到了身后不远处那个也是一脸诧异的男人。
他也看到了我,眼睛一亮,便朝我走了过来。
那是一个典型的亚洲人,不想一开口却是纯正的伦敦腔: “Are you Chinese”我笑了笑,向他伸出手:“你好。”他咧开嘴,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后便松开:“你好,我叫闻澈。”
“姜菡。”
“没想到在罗马还能见到家乡人,真是难得。”
我浅笑着颔首,抬手将被晨风吹散的额发别入耳后。
他一楞,眨了眨眼睛,有些失神,过了几秒钟才怔怔的开口:“姜小姐…你、你这个样子,你…你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像我,呃,我未婚妻。”
似是看到了我无奈的表情,他连忙摆手,有些急切的开口:“啊啊,小姐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跟你搭讪,实在是,你们笑起来的样子真的有些像……”
“只是笑起来吗……”我喃喃自语。
他没有听见我的自言自语,而是低下了头,开口是有些低沉的声音:“可她半年前突然不见了,我找了她很久都没有找到,我都半年没有见过她了。今天是她的生日,我还以为她会来这儿……”复又抬起头,眼中有掩饰不了的疲惫和难过。
“你愿意听听我们的故事吗?”
我们坐回我刚才坐的长椅,一坐下,他就陷入了沉默,很久很久之后才开口:“抱歉,时间过去太久了,我需要好好回忆一下。”
“没关系,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嗯。”他抬头看着许愿池,眼神有些辽远:“七年前,我就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她……”
“等等,”我出言打断了他,“你爱你的未婚妻吗?”
他诧异的看我一眼:“当然爱啊,那可是我的未婚妻啊,你怎么会问这个啊?”“没什么,抱歉,你接着说。”
七年前。
闻澈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许愿池中层层堆积的硬币,百无聊赖的等着日出。
不一会儿,朝阳从林立的高楼中探出头来,金红的光芒穿透层云,轻柔的撒上了大地,闻澈专注的看着,生怕错过了半点光景。
突然身旁传来一声惊呼:“好美啊!”
闻澈惊讶的转身,在异国听到熟悉的语言可不容易,而且好像还是不曾相识的声音。
然后他便看到了此生不忘的一幕。
少女娇俏的脸庞上洒满了金红轻柔的阳光,眼里映着初生的朝阳,整个人沐浴在暖色的光晕中。
在她身后,是自夜中缓缓醒来的罗马。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后世流传的名作都是《蒙娜丽莎》、《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那种绝世的美丽,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记录下来。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少女,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炽热,少女也疑惑地转过头看向他。
他突然转身,拔腿就跑,不是因为羞赧,而是他想要赶快回到公寓,把那一幕画下来。人的记忆会随时间慢慢褪色,但画作不会,它会随着时间,沉淀的更加美丽。
后天就是开学报到的日子,他本已准备好假期画作,可经历今天清晨的一幕后,那些他本已经很满意的画已然不能再入他的眼,不是笔力抑或色彩的不当,而是景物本身的不完美。
他将自己关在公寓中,支开画架,关掉了几乎所有的灯,只留下了画架上那盏小台灯,屋中只剩静谧。
可在画架前,拿着调色盘,他却不知从何下笔。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是这样,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早晨的场景:那场盛大的日出,那张清丽的脸庞愈加清晰,但要如何描绘,他毫无思路。
整整三天,他几乎不眠不休,不断的推到,再不断重建。终于,他画完了最后一笔。来不及换件衣服,他就带着满身的油彩卷了画布匆匆出门。昨天的开学报到他没去,今天得早点去交假期作业,不然导师的轰炸可就真的躲不掉了。
这么想着,他嘴角却勾起一抹自信的笑。
不会有任何人会想起要批评我的。
因为没有人的作品会比我更优秀。
无论是我自己的技法,还是景物本身。
正打算锁门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开门声。
转过身,闻澈看到对面门中走出一个东方少女,他觉得有点莫名的眼熟,不过可能是因为同是东方面孔,内心不由地亲切吧。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眼角扫到了另一只手上的自己的画。等等……不是因为同乡的缘故……她是那天许愿池边的女孩!想起那天的他的行为,不由得有些尴尬,会被当成变态的吧,这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不好,思及此,他打算先开口解释一下。
“你…你好,我……”
面前的少女突然瞪大眼睛死死的盯着他,反倒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叫……”
“闻澈!闻澈学长对不对?我叫孟谛棠,你有印象吗?我也是A市一中的啊!我小你一届,入学的时候作为新生代表上台发过言,还主持过广播站,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点点我的名字啊?嗯……我现在在罗马国立美术学院学摄影,我打听到你也在这个学校,但是昨天去绘画系找你又没找到,你的同学都说你没去报道,也都不知道你的地址,没想到今天在这遇到你,居然是邻居诶,真的是好巧好巧啊……”
闻澈愣住了,孟谛棠他当然知道,当年一中绝对的活跃分子,什么比赛、活动肯定少不了她,不是主持就是上场表演,他虽然没正儿八经的认识过她,但还是有所耳闻的,但是……
“你、你怎么知道我……呃……是我的?”
孟谛棠头一歪,眼中闪烁着纯粹的欣喜;“听出来的啊,你原来在广播站待过嘛,我记得你的声音,辨识度那么高的,但是我加入的时候你就已经退出了,不然的话,那个时候肯定就已经认识了。”
于是接下来一同去学校的路上,闻澈感觉就像在上高中一样,在罗马已经很久没说过中文了,这种久违的熟悉感,让一向有些神经粗大的他也不禁有些动容。但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孟谛棠这么……吵啊!
当闻澈展开画布,不出意料的听到了同学们齐声吸气的声音。他只是笑笑,那个时候他不也是这样吗,差点都忘了呼吸。
他知道的,那个时候的她,真的很美。
突然有同学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的一脸神秘,小声的问他:“闻,这是你的中国女友?”他一下子有些没反应过来,却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不、不是啊……”
“闻,你过来一下。”还没等他解释完,就听到导师叫他,他连忙对同学歉意的笑笑,有些狼狈地向导师走去,转过身时不禁松了口气,太好了,这样就不用面对生性浪漫的意大利雄性生物了。
“闻,你这幅画画的很好,时间把握的很到位,朝阳刚刚升起,少女刚刚抬头,而且不得不说的是,这个模特很棒。但是还有一些小瑕疵的,你看,这里,耳后的这个地方,不是所有的影子都要处理成蓝色的,你可能没有仔细观察过影子的形态,还有……”
导师说了很多,他默默记下,却有两个字入耳后迟迟不散,萦绕于心。
模特……
对啊,如果有那个女孩子做他的模特的话,他的日出肯定能更加绚丽。
于是,借着同乡之便,每个周末,罗马的大街小巷,都有他们的身影,真理口,万神殿,圣彼得大教堂,她的颦笑、她的背影不断刺激着他,她用镜头记录着罗马,他便用画笔描摹着她。他的画让同学们屏息的时间越来越长,已经分不清令他们惊叹的,到底是他的画还是她。东方人的优雅与灵秀,让这些见惯了金发碧眼的学生惊为天人。
所以他没能看到导师眼中愈发浓重的担忧。
“闻,你过来一下。”
听到导师的声音,他连忙过去,导师面前摆了一排他近期的画,8幅,两个月以来他所有的画作。
导师背着手打量着他的画,目光停留在为了衬托人物处理的有些失真的背景上,默不做声,闻澈也不敢开口,两人就这样长久地沉默着。良久,导师叹了口气,抬手遮住了面前一幅画画架上粘的纸片,缓缓开了口:“闻,这幅画叫什么?”
他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老实回答了:“斗兽场中的少女。”
“不,”导师摇了摇头,“不,这幅画,应该叫……”导师抬头深深地看着他,眼中盛满了忧虑。
“思慕之人。”
“你当年说你最爱的画作是莫奈的《日出印象》,可现在的你,眼中却没有真正的风景,你说你最大的梦想是成为像莫奈一样的印象派大师,但你现在的画作…如果你以后专攻肖像画的话,那么就是无可挑剔——但我记得你志不在此。”
导师看着如遭雷击的闻澈,复又摇了摇头,有很多画家都会以自己的妻子做模特,这个女孩子也很美,但是如果闻澈就这么一直画着她,模糊了其他风景,或者说,他无法以这样饱满的热情去看除人以外的景物,以这样丰厚的笔触去描摹别的事物,又该怎么办,闻澈很有天赋,但他不知道他能否自如的运用双眼,能否一视同仁的看待万物,能否如愿的画出心中的风景。
这是一场与命运的豪赌。
而他赌不起。
闻澈也是。
闻澈向导师告了假,独身一人背着包出了门。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就这样随意的走在罗马的街上,去感受这座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只是这一次,身旁没有她。
可他却看到不逊于她的美景。
回到公寓,展开画布,一勾,那是日暮时分渐渐昏暗的天际,一抹,那是罗马街头缓缓走过的行人,几缕残阳中飞舞着细碎的灰尘,归家的倦客抬头望着远处透出温暖灯火的窗,妇人在街头抹去孩子身上沾染的泥土,眼中的责怪下藏着温柔的爱。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静谧谐和。
拉开窗帘,他看到的,是罗马,众人喟叹的万城之城,这座城市经过千年岁月的洗礼,便像个看惯世情的智者,对万事万物都波澜不惊,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冷眼旁观着世人的喜怒哀乐,自身却无悲无喜。
这是他生活的地方,一个人跟它比起来渺小无比,没有什么事是大不了的。
困扰他多日的迷局豁然开朗。
是的,他喜欢那个女孩,但他不只喜欢她,他还喜欢这些凡俗的美景,这样琐碎却无比平和的生活。
他还喜欢画画,喜欢画出他心中那无与伦比的风景。
门外朝阳初生,门内他抬起手,轻轻的触碰了一下初生的阳光,他也要去直面他自己的未来了。
推开门,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双红肿的眼。
孟谛棠。
看到他,孟谛棠瞬间一脸的慌乱,上前一步,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最后好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袖子,目光有些躲躲闪闪的对上他的双眼,语无伦次的开口:“学长你…你怎么…我、我去找你,他们说你被导师说了就请假了,可是你也不在……敲门也没人……我、我找不到你,是不是因为我粘着你,让你没有时间画画啊,对、对不起学长,可是我、我、我……喜欢你呀!”她像是突然泄了气,有些难过的低下头,然后又微微抬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声音里也带上了些许哭腔,“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我……”
他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弯下腰来,将孟谛棠揽入怀中。
“不,我喜欢你,谛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