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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篇 飞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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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羽
看到它时它正和其它的天鹅呆在一个池子里,里面一共有七只天鹅,三只黑的,四只白的。
我趴在栏杆上看着它们,它们被围在一起,里面有一棵很大的树,还有假山,有供下蛋的窝,有鱼,有饲养员按时供给的食物。
黑天鹅是里面最瘦的一只,其它的六只看上去膘肥体壮,如果不是它们弯得出奇的脖子,它们看上去和鹅没什么区别。
它们的上空没有护栏,每天一群人陆陆续续来观赏它们,它们视若无睹,有时拍动着翅膀互相追赶一阵,有时偶尔仰头叫唤,叫声并不比鹅叫声好听到哪里。
“你们为什么不飞?”我问黑天鹅。
黑天鹅耷拉着脑袋。
“不飞的天鹅叫什么天鹅?”我明显在质问。
“有一天下雨我们三只天鹅趁黑飞走了,后来被抓了回来,剪了飞羽。另外四只没剪,但它们也不想再飞。”
它们几个看上去那么快活,围观的人也觉得它们简直是呆在世外桃源。“有东西吃,还有那么多鱼,树荫那么大,养一百只天鹅也可以。”一个小女孩大声地说,她的话引来了围观者的赞同。
那几只天鹅为了应和小女孩,围着圈子跑了起来,围观者一阵阵笑声。
黑天鹅呆在角落里,默然地看着这一切。
“如果不剪掉飞羽,你还会再飞吗?”我问黑天鹅。
“我为什么要飞?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猎枪,车鸣,污浊的空气,我飞出去找谁?在野外做一只孤零零的连生存能力都丧失的天鹅?然后再死在下水道老鼠的嘴里?”说到这它明显打了个痉挛,“我的家离这里几万公里,我飞得过海洋?我吃什么?我与谁为伴?晚上睡哪里?怎么捕鱼?下雨天躲哪里?暴晒时去哪里乘凉?”
“在这里。”它强调“在这里”这几个字,“人们还是把我当天鹅,去野外,我只是猎物嘴里的一块肉,我拿什么去冒险?再说,饲养员给的食物可比外面好吃一百倍。”
说完它看了看正吃得津津有味的同伴们。
“有时我也飞过,不过是在梦里,我梦见自己翱翔在空中,世界变小了,只有风声和我的叫声充斥苍穹,我也不怕老鹰,因为它比我还小。”
说完它转身游向树荫,没有再和我说话。
这时饲养员走了过来,穿着灰色饲养服,戴着灰色帽子,手臂上缠着红带。
我默默地走过去看他侍弄那些饲料。他那么用心,以至于我走了他都没发现。
后来我毕了业,工作忙碌,也渐渐忘了学校里那几只天鹅的事。
我的工作单位福利待遇很好,老板是一个眉开眼笑的人,喜欢戴一顶灰色帽子,他对谁都一视同仁,有时请我们出去唱歌、吃饭,忙着给几个单身同事介绍对象,喜欢讲荤段子,但有女同事在场时会适可而止,每天准时回家,上班从不迟到,一大早就在公司门口笑盈盈地迎接大家,外人乍一看还以为他是员工我们是领导。
时间过得飞快,公司效率也很高,很快我就发福了。
有一天路过我们学校附近时突然想起那只黑天鹅,虽然过去那么久,但我总觉得它和其它天鹅不同,至少它看上去比它们瘦很多。
当我走近那个大围栏时,看见还是那个饲养员在旁边,他那么专心致志,以至于没发现我站在他身边。
我放眼望去,天鹅已经不是原来的七只,几只小天鹅跟在一只大天鹅后面。
“都生小天鹅了。”我愉快地对饲养员说。
“可不。”饲养员憨厚地笑着,“它们从小就不会飞。”
过不久我马上发现了不对。
“我记得以前有三只黑天鹅的,怎么现在只有两只了?”
饲养员慢慢抬起头,仿佛也是第一次发现少了一只黑天鹅。
“喔,你说那只黑天鹅。”他恍然大悟,“快别说它了。”
“怎么了?它死了?”
“它死了倒好呢,它飞走了。”
这时一股热流涌遍我全身,但我还是故作镇定。
“您记错了吧?它会飞走?它以前看上去病恹恹的,东西都不怎么吃,瘦骨嶙峋的。”
“嘿嘿,瘦了才好飞呢。”他抬起头,面庞因为激动而显得泛红。
然后我听到了如下故事:黑天鹅飞羽被剪后,换毛后又开始重新长了出来,饲养员打算给它再次剪飞羽时,发现从一天早上开始它的一边翅膀就一直这么耷拉着(饲养员做了个一边翅膀耷拉着的样子给我看),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它的翅膀一直这么耷拉着(饲养员又做了耷拉着的样子),直到有一天……
饲养员说到这咽了咽口水。
“直到有一天,那天下很大的雨,雷电交加,我晚上睡不着,担心那几只天鹅的安全,于是披了件雨衣往外赶,刚走到围栏旁时,可把我吓坏了。”饲养员说到这用衣袖抹了抹眼角,“那几只天鹅惊恐地挤在大树下,看见我来了,拼命地往我这跑,我一只只地把它们抱出饲养栏,可就在这时,你猜怎么着?”
饲养员张大着眼睛望着我。
“怎么着?”我问。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仿佛我眼角里有眼屎想提醒我的那种表情。
“怎么着?它飞走了。”
“谁?谁飞走了?”
“那只黑天鹅,翅膀这么耷着的那只。”他做了一个翅膀耷着的样子。
“那些个只全部被我抱出来了,只有它,慢吞吞地朝我游过来,我那个急,你不知道那晚的雷声有多大,它还是那么慢,我忍不住骂了它———当然这是我不对。它就这样慢吞吞地朝我游过来,快到我身边时它突然一个震翅朝天飞去,翅膀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吓得我坐到了地上。”
“它大声地叫着。”他接着说,“雷声那么大,还是掩盖不了它的叫声,它就这么在我头顶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地上的几只天鹅也跟着它一起叫,扇动着翅膀,在雷雨中跑着,我哪顾着那么多,能管住地上几只就不错了,你也知道,天鹅出事,我得砸饭碗……”
后面的话我已没有再听进去,我只问他:“它有没有再飞回来?”
“它还会再飞回来?!你觉得它还会再飞回来?!不知道现在死在哪里呢。”饲养员瞪大着眼睛,“这个骗子!翅膀耷拉了一个月都是假的,再等飞羽长齐呢,这个骗子!”
我没有再听他说下去,一个人走过那片柳树林离开了学校,中午的蝉鸣显得格外聒噪,但我仍然仿佛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阵的天鹅鸣叫,那么高亢,仿佛充斥了整个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