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宫事长》梅影临窗

1、何当共剪西窗烛1

　　我悠悠转醒那时，满殿宫人若喜若悲。直到我勉强睁开眼，见我从家里带来的侍女沅弗忧心忡忡的守在我身边。“娘娘醒了，快去禀陛下。”我欲言难言，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细想大抵昏迷了好几天。数日来，我梦见了我过往的一切。回忆这过往，有一人从始而终，无论如何剪裁都割舍不去。他既是圣明烛照的天子，又是我的夫婿。看起来再温和不过，是故许多人说是我糟蹋了他的如海真心。

　　而我温烛楹，是曾经盛极一时的温家的嫡长女。我的父亲，是自幼今上辅佐在侧的太傅。昏迷的那一天，是父亲被贬黜。父亲原是宰辅，而今却缘自不得宣口的错处受责，我实难理解。

　　我晓得父亲的性子，他热衷朝事，对于国朝与天子他忠诚不已。我绝不信温家有谋逆之念，所以那日我登门去“理论一番”。吵嚷起来，总缺恭敬。只是一念数载，我视他至亲如家眷，从无恭谨毋犯之心。于是今上不怿，言语隐有斥怼。而我自幼不听重话，何况他畴昔于我乃温声细语。就那样头脑昏聩，自殿陛失足跌落，自此人事不省。

　　再醒时，有宫娥轻抚我的额间，为我替换崭新的凉绢。似乎有轻微的议论声，有人在垂泪。身子轻轻重重，如若悬在苍穹的残云里，又骤然重如铁，仿佛要沉在湖水里去。

　　很久以后，我从宫娥口中得知，他因实在忧虑将我挪至他的内寝，日夜照拂在侧。因此再次清醒时，我瞧见他便坐于身侧，横眉紧蹙，神情莫若往常，他轻轻唤我，如昔日的百个昼夜：“阿楹…”

　　恍然间如梦初醒，却有一滴泪极不应景的滑过我眼眸。他缓缓的为我拭去：“是不是很疼？”

　　如鲠在喉，我不知该如何答复。倏忽后沅弗呈入药盏，由他接了手。认真吹过喂给我，我难以提防的温和如期而至，苦涩的药汤亦觉甘甜。喉咙涩涩的，我向来不喜那种御风寒的中药。于是果然抗拒起来，他则继续劝我：“听话。”

　　是一贯哄我的语调。我却终于忍耐不住的哭起来。他只得搁下碗，将我搂在怀里劝慰：“阿楹。我知道你怨我，确是我对不住你。”

　　等耗尽了嚎哭的气力，便也只能隐有啜泣。他随手接过阿弗的绢子，替我仔细擦了擦才搁下了。我端起药碗饮尽。提起正事，便是冷漠如霜的神情：“你可有去寻楚汾？”

　　在品阶上的高低，并不能使我屈尊。然而却成就她宽厚海量的贤德名声。我是在意的，无非是名门闺秀们一概在意的妻妾嫡庶罢了。他很为难，半晌才道：“琳愉夫人来看过你。她愿推辞臣请，仅居此位。”

　　之于她的全部，我不愿继续议论。阖上双眸，仿佛又有梦境接踵而至。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会属于其后，因我此生于黎民苍生丝毫无用。梦里尽数宫娥白衣加身。昭阳殿，他执我所赠的香袋痛哭流涕。

　　我相信阿珩的喜欢。可或许就像母亲所说，感情亦需谋划。胡搅蛮缠只会消耗，难得长久。

　　突然惊醒时只有阿弗守于身旁，我只问她：“陛下呢？”阿弗笑道：“姑娘可真醒了？”我重复一次：“我想见陛下。”阿弗失笑：“姑娘若无心定，可甭见陛下。如今我都怕了…”

　　从前在家中数她跟我最亲近，也最没规矩。可我知道她的心意，她怎么都不会离开我，就像我的小尾巴一样。我很坚持，但我并不知她出何奇招，约莫一盏茶我便得见今上。

　　他望着我沉默，我先发制人：“妾会恪尽礼数的，明日会去施礼。”他不掩讶异，攥我手问：“怎么了？可生了什么要紧的？”我垂首，须臾后又望向他，亦不言语。

　　翌日。阖殿见我皆是震惊，尤其楚汾。她亦起了身来迎我。我提一步半屈膝：“琳愉夫人安。”她纳罕：“姐姐怎么同我客气呢？姐姐这礼可是折煞我了。”我退后半步：“您是陛下亲封的正一品夫人，受礼合情合理。”

　　楚汾又虚搀起我回至主座，阖殿嫔御噤声。沈氏与我失和数久，她的随居汪氏也是瞧我不过眼的，此刻倒不谨慎，有意无意的瞥我说：“妾当真是活久了。要么安能见着明妃晨省见礼？就不知是一时醒悟了，受用了教导。还是惧怕族中失势，才琢磨起来万般错处？”

　　我亦不避这话：“才人当真是谨言慎行。前儿抱恙，是身子欠奉。一来顾全陛下体恤，不曾前来，却也是告过假的，就不知你于此处讲的是哪番道理？”此刻沈氏亦按捺不住：“罢了。素知她是口齿伶俐的，就是圣驾前却也不知避讳，你又说哪门子的话去？前日那事咱们可都晓得，谁不知您的礼数最周全？谈起礼，您怕是最没有心得了。不过亦是，为了家里您又不是第一次了。若当真是累及瓜蔓，那就是求也求不得的了。”

　　一声“放肆”显压着怒气，我亦起身，心底里却隐在颤抖。那些可怖的梦，会不会终有成真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