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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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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正在波尔多一个海边的别墅里整理关于一些影像资料时,接到了妈妈从日本横滨来的电话。此时天色已晚,骄阳如同烈火一样席卷整个海边。电话里妈妈说,奶奶快不行了,希望我回日本见她最后一面。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趟,因为奶奶的一件信物,我和妈妈竟然从横滨到中国的湖南长沙,再由长沙赶往台湾,最后达到重庆,辗转成都。我以为只需要短短的数月即可回到波尔多,没想到因为一本相册,一个信物,竟然在中国西南的几个城市间辗转两年。奶奶的遗愿像是一条线,将我和妈妈带回祖国,牵扯出一桩桩让人潸然的过去。
横滨的某医院病房里,我走进门,妈妈并不在床边,护工小姐向我问了好,说妈妈回家取东西去了。看着曾经坚韧的奶奶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我鼻子微微泛酸。
“音音……”奶奶醒了,声音虚弱。
我用日文想她问了好,她却突然用中国话问我:“你妈妈也~?”
对于中国话,我本来就生涩不熟悉,再加之她的声调如同重庆乡音,我反映了一会儿才猜出她是问妈妈取东西回来了么?
“还没呢,快了。”奶奶皮肤依旧白皙,描了眉毛涂了口红,她一辈子注意自己的形象,就连病入膏肓也要保持仪容的得体,只是脸色蜡黄,实在没有一点血色而显得十分滑稽突兀。
她听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似要挣扎着坐起来,护工劝她注意休息,不要乱动。可是她固执的说道:“音音,扶我坐起来,我时间不多了,怕一会儿睡过去了,到了阴曹地府不得安生。”
我扶她坐起来,她竟然意外的有些精神,问道:“你和那个巴尔什么时候结婚啊?”
其实当时,我正在和巴尔闹矛盾,可嘴上还是敷衍着:“快了,等您好了,我接您去法国玩儿。”
她“呵呵”笑起来,有些得意的说道:“我可比你先去法国……”
“嗯?你什么时候去得呀?”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直陪着爷爷在日本,后来爷爷死了,公司的事全靠她一人打理,更是连日本都没出过,又何曾去过法国。
“嗯……”她思考着,说道:“大概你这么大的时候吧。你第一个爷爷就是被我扔在法国的,后来听说我走没多久,他就死了……该死啊~该死~。”
奶奶对于前一个爷爷与她的过去一样甚少提及,只是她老了,近年来对于过去的事情她反而念得很多。妈妈是他与前一个爷爷的孩子,可是奶奶恨他,甚至不愿意妈妈随他姓。只是我一直以为,当年她们是从大陆逃到日本的,却没想奶奶竟然是从法国……
我的好奇心驱使我想再多问些,可是奶奶显然是强弩之末。还好爸爸和妈妈赶来了,妈妈带了一个箱子,不大,感觉有些念头了。我从来不记得家里还有这样的东西,也不知道奶奶藏哪里的。
“爸爸,妈妈。”我站起来问了好,妈妈对我点了点头,看起来她依旧在为我要去法国定居而生气。爸爸却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奶奶见了箱子十分的激动,护工为了方便她打开,在床边垫了一个薄毯子。她的手颤抖着,笑着和妈妈说道:“很难找吧?”
妈妈点点头,笑道:“得亏纪夫在家,不然阁楼房梁那么高的地方我可真是没办法。”
奶奶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错,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箱子,却叹着气,对妈妈说道:“没想到我前半辈子……除了你,也就只有这点东西了。”
“妈……”妈妈依着箱子坐下来,替她整理着。我和爸爸面面相觑,奶奶和妈妈似乎有一种默契,奶奶准备说些什么,而妈妈准备安静的听着。
奶奶取出箱子里的旗袍,虽然有些破旧,但是从面料和刺绣来看,依旧可以窥见这件衣裳昔日的荣华。小箱子里就只剩三样东西:一本相册,一件雕工精湛的玉山。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
奶奶翻开那本相册,前面几张都是奶奶年轻的时候,她脸上的酒窝那时候就已经很深了,笑起来特别的甜。有院子里的场景,有照相馆的,还有一些街景。我的思绪被那本相册深深吸引,那是奶奶的故事,更是那个我所陌生的中国的过去。
奶奶指着一张相片,那张照片上一个是奶奶,另一个扎着辫子,衣着讲究,对襟上的花纹隔着相片都能见其工序繁复,那个女孩子微微翘起嘴角,眉毛似柳叶一般清丽,整个人的感觉十分安静却又十分的亲近。
“蓉安,这是我的遗愿,也是我一辈子的愧疚……我希望我死后,无论什么方法,请你务必找到这位女子,将这座笔山还给她。”奶奶摩挲着那泛黄的照片,泪珠落下,有些哽咽的说道:“若……若她不在了,就交给他的亲人吧!若是连亲人都找不到,那就将这块表送回她的家乡黄龙溪,放在街上的庙里,替我上柱香。”
“这个人是谁?”我急切的问道。
“她叫陆云苓,是我的姑姑……”奶奶说道。
我的直觉告诉我,奶奶弥留之际都执念的事情,绝非是交还一件遗物那么简单。她在日本多年,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寻找过大陆的亲人,但是从小让我学习中文,让母亲在家和她讲中国话,就是决定好了有一天,我们会回去的。也许是中国人骨子里的落叶归根,让她在将死之时也要母亲带回信物,将那份不知道什么缘故斩断的亲情送回中国。
母亲问道:“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该去哪里找这位姑母呢?”
奶奶的体力消耗过大,缓了好久才说道:“当年我在重庆与她分开的时候,听说她随军去了长沙,在长沙湘美抗战一小当国文老师…………她先生叫郤韵,是国民革命军二十一军的师长。”
母亲扶着奶奶躺下,拿着那个剩下的本子问道:“妈……这个?”
奶奶取过本子,塞入枕头下,眼泪已经不受控制般流淌着,声音颤颤巍巍的:“这个不重要,就随我一起去了吧……”
我帮着妈妈将奶奶的箱子整理好,见奶奶似睡了过去,满头银发沧桑,以她一贯的优雅姿态等待死神降临。看向母亲,早已经在父亲的怀里抽泣,她一辈子安定,性格娴静,十分孝顺。这趟中国之行对她来讲实在力不从心,可又势在必行。
1992年深秋,八十八岁的奶奶与世长存。次年三月,我陪着母亲回到中国——湖南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