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缘录》伟大的船长

2、报纸

　　前话
　　在末世工作的那段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的论文，以及美国充满小资情调的生活。莫是毫不客气地称此为“叛国”。“但是你不接受现在的中国是可以理解的，”莫是说，“毕竟不是每个中国女孩都能像你一样落落大方地去饭馆跟脚夫拼酒。”
　　正文
　　刚开始在末世礼物店当差的时候，总会看到一个打扮斯文的中年男子从店门口路过，他几乎是迎着朝阳从西往东走，再披星戴月从东面返回西面。一日我在店门外面扫地时撞见了他。
　　我拄着扫把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把女士撞倒连句道歉都没有，真没绅士风度。”
　　男人被莫是请进店里喝茶，那天我穿着一条从美国带回来的简约收腰连衣裙，很显身段，上茶的时候男人装作不感兴趣地样子偷瞥了几眼。
　　男人叫□□，曾经是一家报社的记者，他一再提醒莫是自己什么都不会买，然而莫是呵呵一笑把我摆到了八仙桌的对面，姓胡的男人说什么也要再留一会儿，于是我品着龙井听他讲完了他的故事。
　　□□刚刚学成回国的时候，没有一家报社想留他。那时候人民连肚子都填不饱，对海归的价值毫无概念。□□的父母靠祖传的积蓄供他留学，几年下来早已贫困潦倒，夫妻二人也疾病缠身。胡父临终前对□□说：“记住，做新中国的记者。”可是□□连新中国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双亲去世不到半年，□□已倾家荡产，身无分文。
　　将要绝望的时候，拯救□□的是梅姑。
　　梅姑是住在当地村庄的一位普通农妇，下着大雨的夜里把饿晕在街头的□□拖回了家，用家里一直攒着的细粮给□□蒸馍馍，熬粥。□□发着高烧，在梅姑家赖了半个月，把她家彻底吃穷了。
　　梅姑了解完□□的身世，问他以后怎么办，□□把头发朝后一捋，“丫头，知道什么是新中国吗？”
　　后来梅姑以大病痊愈为由，拒绝了□□继续骗吃骗喝。临走前□□对梅姑说：“我会让你看到新中国，从报纸上。”
　　那时候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正进展地如火如荼，□□先找了一家小型报社，死乞白赖留在那里当学徒，半个月后便以一篇“水稻亩产一千八”的新闻报道引起了编辑的注意，随后几次宣扬“大|跃|进|”成果的报道更是得到中央的重视，他很快成为杭州新闻界的一颗新星。
　　“水稻亩产一千八？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分。”我用手指蘸着茶水边说边在桌子上写字。
　　□□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小姑娘，新闻界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
　　渐渐地□□已经把夸大其词当成一种习惯，他不介意用虚假的报道掩盖人民的苦难，粉饰太平。小有名气的时候，□□不忘感谢故人，携厚礼前去看望梅姑。跨进大门先上一句：“我是来提亲的。”
　　小姑娘吓得大门一关，连着三天没出屋子。
　　□□说这段的时候懊恼地抹了一把脸，我接下他的话茬，“那肯定的，我要是梅姑，直接把你扔到三条街开外。”
　　“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顾自说道。
　　当一个人被名利冲昏头脑，就容易忽视一些根本的东西。□□不解为何梅姑将他拒之门外，思考数日回想起亡父曾经说过的话：“做新中国的记者。”
　　“我所报道的，根本不是新中国。这不过是一个带着政治面具的破败国家罢了。”□□满脸沧桑，回顾着不甘平凡的岁月，在我看来不过是后悔当初智障的决定。
　　认清现实的□□未经允许从梅姑那里拿到了又一次机会。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梅姑的村子实地考察，和农民们同吃同睡，切身感受当今农民的生活现状，并做好充分的记录。
　　“那生活苦得不是一点半点，每次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回忆起梅姑，当初她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把我扔出大门，我欺骗了她，欺骗了整个杭州，如果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做一个诚实的人。”
　　除了“活该”我想不出别的可以形容他的词。
　　□□晒了两个月的紫外线，吃了两个月的糟糠，修行归来写了一篇《现实，杭州××村发展近况》送到报社。由于□□已是杭州新闻界的风云人物，审核组二话不说把文章发表了出去，全市哗然。□□在总编辑勃然大怒，让自己卷铺盖走人之前递上辞呈，消失在夜色中。
　　“然后我就在回家的路上撞见了你，小姐，你应该是海归吧？”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长叹一声：“屈才啊——”我想他不仅仅是在说我，更多的说的是他自己。
　　□□起身打算离开，我按莫是的意思把他拦住，“先生，买个礼物吧，来到末世的人是不能空手离开的。”
　　“这样的话，我买一份报纸，”他在八仙桌上放下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帮我送给梅姑，地址就是报纸上写的那个村子。”
　　我在□□离开之后拿起今天的报纸，头条写着：《现实，杭州××村发展近况》。
　　翌日，我打扮成女学生的样子去了梅姑家，告诉她这里有一位故人送给她的礼物，她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报纸，跟我说她不识字。于是我把□□的报道念给她听。
　　“……在××村我发现，即使面临着低产量，高税收的难题，村民们依然保持着积极向上的心态，相信国家会给予他们想要的未来……我必须感谢住在这个村子的一位女性，她曾无比慷慨地拿出自己的粮食救我于水火，我这辈子最感激的就是她，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的余生报答她的仁慈……”
　　梅姑后来哭了，她又让我念了几遍，每一遍都听得很认真，每一次都会落泪。这应该是这位农村妇女最真挚的感情流露，我甚至不敢相信除了儿童，世界上还有如此纯真的人。我告诉她□□的心意，她操着十分浓重的乡音解释她拒绝求婚的原因。
　　即使是新中国已经成立将近十年的那个时候，有的地方还保持着过去的封建习俗。梅姑在她五岁的时候就被卖给村里的大户当童养媳，她的丈夫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不到18岁就去世了，婆婆和公公在那之后相继离世，家里只剩她一人。她明明只有19岁，却不能改嫁，如果她找了别的男人，全村的人都会指她的脊梁骨。
　　“我知道他喜欢我，可我不能嫁给他。”
　　她说的不是不想，是不能。
　　梅姑给了我一支桃木发簪，懂的人能看出是出自大匠之手，她让我把发簪送给□□，说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去找他。她还叫他不要放弃当记者，她会去识字，她想在报纸上看到真正的新中国。我把红线的另一端系在发簪上，连接着梅姑珍藏在嫁妆柜子中的报纸，把它交到□□的手中。
　　“这么说……她不是因为我的虚假报道而讨厌我？”□□笑得满面桃花开。
　　“我说过了，人家不识字，从来不看报纸。”我学着莫是的样子品着龙井。
　　莫是说这次的工作会记录在案，直接跟年终奖挂钩，还夸我冰雪聪明，我想起来□□说过的话。
　　屈才啊——
　　不由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