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可追》安吉丽娜春燕

11、11

　　伊西多拎着佩剑到达时，便见到了空地旁挑着一盏明亮的灯，勉强照亮了一片能用以决斗的场地。雷尔夫坐在灯下的一块碎石板上，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猩红的里衬，毫不在意地将后摆垂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双手拄着自己的佩剑，似乎在闭目养神。
　　听到他的脚步声，雷尔夫睁开了双眼，望了他一眼，道：“你来了？”
　　“塞西尔碰巧也在这里有一场决斗。”
　　“那还真是巧了，麻烦你当两场战斗的见证人了。”
　　伊西多耸了耸肩，并不在意。他拢了拢制服后摆，坐在了雷尔夫旁边，对方也向旁侧挪了挪，好让他坐得舒服些。他随手把佩剑放在脚边：“这次原因是什么？”
　　“他侮辱我女儿。”雷尔夫沉下眉眼，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摩挲着刺剑十字形的护手。
　　伊西多便也缄默起来，无言地拍了拍对方的上臂以示安慰。对方脸上的细纹在灯光下显得尤为清晰，双唇紧抿，唇髭微颤。他这才注意到，妻女的早亡给这位犹在壮年的骑士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影响。黑发之中银色暗藏，但均在脑后，从正面看来一根银丝也无。他眨了眨眼，一时之间觉得什么宽慰的话语都说不出。
　　“塞西尔也是被一位无礼之徒侮辱。”
　　“那看来今夜注定以鲜血浇灌这片土地，来洗刷我们二人被无理践踏于脚下的名誉。”
　　黑暗之中传来了一人清晰的脚步声，一个同样身着绀色制服的骑士从阴影之中缓步而出，手中提着他刚从铁匠铺里买来的刺剑。伊西多眯起眼睛打量这个刚进入骑士团的新晋者，对方的身体还带着青少年特有的那种瘦长，好像是春日抽条的新木，带着勃勃的生机。一双靴子似乎是刚擦过，显得锃亮。
　　他脸上并无忧色，反带着一股肃穆，腰板笔挺地立在二人身前。他轮流看进二人眼中，浅鞠了一躬。
　　“塞西尔还在巡街，马上就到。”伊西多伸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怀表，“而且现在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呢。”
　　雷尔夫微蹙眉，看向伊西多：“怎么，塞西尔的对手也是他？”
　　伊西多这下也愣住了：“你……你的对手也是？”
　　诺亚伸平双手，右手按在左胸上，左手背在腰后向二人俯下身去。他说道：“我一日之内得罪光了骑士团里的几位顶好的好手，都选在一个时间，正好也让彼此做个见证。如果我能从雷尔夫的手下侥幸活过去，塞西尔也能给自己和雷尔夫一起讨要一个公道。如果我没能，那么塞西尔能亲眼见到我死于同袍剑下，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你倒是魄力不小。”塞西尔走近三人，身侧跟着半路遇到的莫林。莫林此时倒褪去了一身制服，换上了自己的私服。她站定在几人身前，整了整自己的披风，“即使你能从雷尔夫手下活过，身上也必然会带着伤。我是不会向一个身中数剑的对手拔剑的，不管他是如何弃我的名誉而不顾，我也是谨遵着十诫的。”
　　诺亚颔首：“我来到此地，是为向二位赔礼的。我初到王都，自山间乡野而来，无意之间冒犯了诸位，也无意狡辩。二位尽可以用我的鲜血来荡涤自己的名誉，因为我合该被如此对待。”
　　“我从不向一个一心赴死之人拔剑。”雷尔夫轻咳了两下，“不过你也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化解我们与你的仇恨。”
　　莫林伸出双手示意他们冷静一下：“我做为菲尔德的‘引路人’，同时也算个能在骑士团里说得上话的人，来恳请各位能消弭仇恨，化干戈为玉帛。我未能在菲尔德出言不逊之前将他加以阻拦，也未能将一些基本礼仪告知他，这些都是我的过错。”
　　“好莫林啊，我刚跟你进王都半日，你怎么能如此事无巨细地将那些基本礼仪和复杂人情让我知晓得一清二楚呢？”诺亚向对方轻轻偏了偏头，做出一副谦逊的表情来。
　　雷尔夫咳了一声：“今日是我女儿的忌日，我也不想在这么一个悲伤的日子里大动肝火。那么在此年轻人，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向我说明你如此行动的理由。”
　　诺亚向对方浅鞠了一躬，说道：“我母亲有着一双很漂亮的灰眼睛。自她离开王都嫁给我父亲之后，就跟随我父亲居住在山间乡野，未带任何金银细软，仅带着一颗盈满了爱意的跃动的心和一身仆仆风尘。我母亲因病在八年前去世了，追随着我因意外身亡的父亲而去。我家中一张他们的照片都未遗存下来，几年来我仅靠记忆中的画面凭吊他们。”
　　雷尔夫看上去并未被他的话语说动：“这并不合理年轻人，从你的相貌看来，令堂生前确实应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但也不应在骑士团府邸中悬挂她的画像？我将亡女的画像悬挂于此，是为了每日经过时能见到她的容颜，况且爱尔玛阁下也曾是她的教父。”
　　“我的双亲都向我提及过，母亲生前在王都中颇负盛名，所以我……”
　　“哦？敢问？”
　　“我母亲名为柯洛哀·菲尔德。”
　　几个骑士陡然一惊，莫林仅是轻轻眨了眨眼，刚从他父亲那里知晓过这个事实的他并不是那么吃惊。塞西尔轻哼，瞥了伊西多一眼。后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那倒也难怪。”雷尔夫却好像松下劲来，伸出手似乎想揉揉他的肩膀，半路改成拍了拍，“我的亡妻也算是柯洛哀公主的表妹，长相略有相似，难怪你认错。”他轻叹了口气，身姿似乎有些摇晃起来，看向塞西尔。
　　“我原谅他了，你们可以尽情地打一场了。”
　　塞西尔点点头，把披风解了下来，抛给了伊西多：“你与雷尔夫之间的误解能解开，也是个好事情。但我们之间的，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看在你是柯洛哀公主殿下儿子的份上，我让你两分。”说着，她抽出了肋下的刺剑。
　　莫林看向她，说道：“塞西尔。”
　　塞西尔不为所动，看了回去：“我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就是因为有些问题，我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莫林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做出了一个请他们二人就位的动作。塞西尔顺势抽出了另一把左手剑，微微俯下身看向诺亚。诺亚利落地抽出刺剑，挽了个剑花严阵以待起来。
　　几人身后的阴影里蓦地有什么东西移动了起来，好像是黑暗之中缓动的游鱼。莫林望了那地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诺亚点点头，以示尊敬先手冲了过去。
　　塞西尔挥剑挡下对方的剑尖，翻腕将剑尖拨到一边，左手指下动作将左手剑刃掉了个方向挥腕刺去。诺亚提腕用靠近剑柄处没开刃的剑身挡了一下，利落地将二人的剑刃相擦，将对方的刃掼到地上，提腕向对方的面门刺去。
　　塞西尔连头都未侧，伸手用左手剑挡了回去，指下动作将刃回转，向对方空门大开的腰腹刺去。二人你来我往打得还算精彩，塞西尔没有在一上来便下死手，颇为游刃有余地引着对方跟自己缠斗。对方爽利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战斗风格令她十分欣赏，来往几招过后，她把剑锋一斜，便打算来点真的。
　　周围建筑之上传来了几点零星的掌声，她蓦地收住剑势，循声看了过去。几个身影或坐或立在烧的焦黑的房梁和残垣上，正向这边饶有兴致地观看着。她轻啧了一声，不满地咒骂了一声：“刺客！”
　　其中一人动了，倏地从高处跃了下来，其余的人也跟随着，像青蛙跃进了池塘。没了有着闪耀星辰的天穹衬托，他们彻底地消失在没有光线的废墟之中。比起内斗，刺客还是更让骑士觉得不满一些，他们围在了一起，剑尖冲外。
　　“你不介意我们的私仇一会再报吧，菲尔德？”
　　“当然不。”诺亚向伊西多挤了挤眼睛，趁着那群骑士都严阵以待地盯着黑暗之处时，从袖口的暗袋里滑出了那条做为罪魁祸首的手绢，塞到了对方的口袋里。伊西多感激地一笑，把那条手绢赶快藏好。
　　“这么晚了，陛下养的猎犬们都聚集在这儿偷偷干些什么呢？”
　　骑士们一惊，看向头顶。铁制的灯杆顶上蹲坐着一个刺客，对方身着黑色的制服，兜帽遮着眉眼，只能看到一个溢满了讥讽之意的笑。骑士们后退了几步，戒备地望向他。
　　“那您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雷尔夫出声嘲讽道。
　　“我来训练陛下的雏鹰们，这个大教堂就是个好地方。”对方身后的建筑上出现了几个身影，以同样的身姿立在顶端。
　　塞西尔勾起一边的唇角：“我当是谁，原来是黑斯先生。”
　　艾尔伯特笑着揭下了自己的兜帽，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在一打蜡烛的映衬下闪着熠熠的光：“塞西尔。我来训练陛下的雏鹰，你们可是未必在训练陛下的小奶狗吧？”
　　塞西尔扭头看了一眼诺亚，回看向艾尔伯特：“夜深了，我以为您应该在内城的房顶上多跑跑？”
　　刺客没理她透露着让自己少管闲事的言下之意：“我要在这里训练，你们换个地方接着比剑吧。”
　　莫林忍不住出口道：“够了。黑斯，你继续吧。”塞西尔把将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沉默地看着沐浴在光明之中的刺客。莫林把佩剑送回了鞘里，但其他的人明显没想善罢甘休。
　　艾尔伯特直起了身，抱肩笑道：“你们的存在，会影响我的小鹰们正常发挥的。”
　　雷尔夫不屑地轻笑一声：“那我倒是期盼着你的雏鹰们羽翼丰满的那天。不过平心而论黑斯，你的小鹰们在搏击长空前可能就把自己的脖子摔断了。”
　　“他们好得很，步伐稳健，臂膀有力，不知道比你们的新兵强了多少。至少在艾什城让陛下失望的不是我们。”
　　雷尔夫咬紧了牙，脸侧的肌肉都绷了起来：“艾什城是陛下卖给你们的面子，不然会在接近大功告成时让你们接手？”
　　艾尔伯特冷笑了一声：“再不让我们接手，那大功告成的日子还真是遥遥无期了。”刺客对峙着四个骑士一个心不在焉的小骑士依然不落下风，还显得饶有兴趣得很。
　　伊西多望了一眼他那群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面容的“雏鹰”们：“黑斯阁下，您就是如此训练您的‘雏鹰’的吗？像只护着崽的老母鸡一样把它们护在身后，护在你的翅膀底下？恕我直言，您这个方法训练出来的可不是雄鹰，而是一群在贵妇怀里撒娇卖巧的猫吧。”
　　黑暗之中传来了一阵袖剑出鞘的机括声，在几人之间陡然寂静下来的空气里极为明显。
　　伊西多轻笑出声：“哎呀，猫咪们亮爪子了。”
　　艾尔伯特看他一眼，也咧开嘴笑了：“是不是猫咪，你们这群狗崽子试一下不就知道了吗？”说着他弹出了右手的袖剑，作势便要俯冲下去。
　　黑暗之外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隐约有个人大喊道：“干什么呢？”
　　艾尔伯特猛地收住，跟着几个骑士往那边看去。
　　“今天巡逻队巡这边？”莫林眯起眼，扭头看向塞西尔。
　　“我……”她一抬头，灯杆上的刺客已经不见了身影，远处建筑上的那些刺客也不见了，叹了口气道，“我们还是跑快点吧。”说着，她把双剑归鞘，转身往暗处奔去。
　　伊西多顺势也把剑归鞘，见诺亚还愣在原地便伸手拽了他一把。诺亚便也跟着边跑边把剑收起来，跟着雷尔夫那飘飞的披风后摆消失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