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一树》京頔

2、第 2 章

　　林杨望着远去的车影，腿脚一下软了。
　　他得救了。尽管他们都不自觉地忽视了话语中的巨大漏洞，比如林杨怎知张祁认的是谁。
　　张祁从天而降，对他说好久不见，笑得人畜无害，好像从来没有隔阂，好像第一次见面和他自我介绍一样。林杨知道他的模样非常丢人，他非常想尽快结束在张祁面前的这种慌乱的状态。他一个字一个字竭力地吐出一句话，最后颤抖得几乎发不出声。
　　林杨站了不知多久，才撑着腿走到楼底下，机械地用钥匙开门，机械地上楼进屋，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扫视了一眼新屋的客厅，躺倒在沙发上。
　　意外的重逢占据着他的脑海，耳朵仍嗡嗡嗡地轰鸣着。多少年没见过张祁了，大二那年夏天到现在，七年，不，快八年了。
　　整整八年，人非少年。这八年不闻不问，倒也少了很多麻烦，本以为早该忘了，却在回S市的第一天相遇。
　　林杨刚从美帝回来。老美欣赏他的能力，指派他出公差带海外项目，地方在S市。林杨本来挺不乐意，转念想八年抗战都结束了，自己一个人在矫情什么，再说项目也好薪水也丰厚，没有拒绝的理由，就答应了。
　　回来的事低调，只告诉了欧翔一人，就是想认认真真做完项目，毕竟当年惹了很多麻烦没有解决好就走，在大家心中都是难以忘怀的历史遗留问题，见面也尴尬。他还是别人眼中的那样冷清。
　　当然，还有想要回避那个人的心思。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曾经朝夕相处的情人，也没有做好把酒话当年、一笑释恩仇的准备。曾经有多亲密轻狂，诀别就有多兵荒马乱。八年前的是非、猜忌、诀别都像定时炸弹埋在林杨心里，可能被随时随地引燃炸得粉身碎骨。既然如此，不如选择不见。林杨怕麻烦，怕收拾别人的麻烦，更怕收拾自己的麻烦。
　　林杨想着，一连几天的舟车劳顿在这一刻倾涌上来，四肢疲乏，只想好好睡一觉。他把胳膊压在眼睛上，苦笑了一下，嘴角的梨涡浮了出来，显得有些孤单和脆弱。
　　这已是对两人最好的结局。故乡重逢故人，却只活在彼此的回忆里。
　　林杨睡着了。
　　他不知道，窗外，一辆车急驶回来，发出与深夜不和谐的刹车声。车里头是张祁。张祁后悔刚才负气走了，简直不像平时的他，弱智冲动，像个没头脑的傻逼。他后悔得要命，挣扎再三，却更加弱智地开回原地，现在对着黑漆漆的小区无言。
　　夜深，住宅楼灯都熄了，也不知道林杨住在哪一间屋，甚至他可能不住在这儿。林杨竟然装作不认识他，或者真的不认识他。后悔、疑问、愤怒、无力同时冲击着张祁，他忽然很疲惫，把领带解开丢在副驾驶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喘气。他握紧拳头，又松开，好像在抓什么。
　　过了很久，张祁发动引擎走了，望着零星的路灯，问自己，这么多年，他还爱林杨吗？
　　林杨应该和欧翔在一起了。暂且撇开对欧翔的一切厌恶情绪不说，欧翔对林杨是好的。他想重新开始，认识过一两个人，却总不是滋味，兜兜转转，最终像路灯，只身一个人。
　　往事被飓风刮过，有一棵树，倔头倔脑地在还在那里。

　　起床时，林杨发现自己头晕眼花，鼻腔燥热，全身发冷无力，特别难受。
　　昨天吃饭喝了一点酒，晚上睡沙发没盖被子，窗户大开进了夜风，再加上之前舟车劳顿，风一吹就感冒了。
　　好久没得感冒，林杨都快忘记感冒该做什么了。他起身，挪到厨房，半死不活地给自己找到水壶烧了水，灌了三大杯，找到卧室窝进被子又睡了。
　　这个感冒着实不是时候。且不说搬家的东西很多还没安顿好，后天项目就要开始，林杨连附近哪里有药店都不知道，也不好老麻烦欧翔，只能硬用温水大法给自己治疗，没想到，常常对别人说的“多喝温水”有一天会用到自己身上，并且成为唯一的解决方法。
　　浑浑噩噩在家睡了两天，喝了十几升水，林杨勉强恢复，便匆匆忙忙投入工作。
　　今天要见分部同事和项目人马，林杨穿着西装，提前到了公司的研究所。平时搞科研大家都穿研究服，而且到夏天穿正装特别热，所以林杨没怎么穿过西装。没想到今天西装倒是保暖，也挽救了他的病态。
　　做科研的都实在，没走太多过场。林杨简短有力地发表了带项目的期望和工作要求，也就算和同事资质互认了。分部领导那边就麻烦多了，开会宣布总部下派年轻有为的骨干指导之余，还要喝酒庆祝，约见投资方。
　　林杨以刚过来要以工作为重再三推捼，终于是把庆祝推到了月底。当然，作为项目负责人，林杨请了项目伙伴过了开心一夜，吃饭唱k马杀鸡撸串一条龙，把该做的做足了，隔天便听到茶水间有女生叽叽喳喳议论新来的林总监又好看、人又nice，就是不爱笑有点冷淡。林杨不置可否，听过便罢，毕竟他是来做项目，不是来做万人迷的。
　　项目研发轻型自动化机械技术，针对轻工业的季节性需求实现全拟人的机械自动化操作，现在是核心技术攻关期，工作日程很紧。刚上任，林杨撑着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身体全力以赴，从实验到数据报告全程紧盯，每天加班到九点，全研究所没人敢比新总监先下班，也被自愿加班到九点多。于是没隔多久魔鬼总监的名号就传到耳边，这个说法林杨倒很是熟悉，之前读书时连德国同学都嫌弃他吹毛求疵，直呼他变态。研究所的同事虽然对暴增的工作强度和延长的工作时间颇有微词，但确实看到林总监的科研能力和兢兢业业的态度，也就改口“跟着魔总有肉吃”，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互相勉励了。
　　两点一线、朝九晚九的生活满满当当，林杨无暇顾及其他，比如西晒的新卧室要安装遮光窗帘，比如用了多年的旧手机碎屏要维修，比如和欧翔约好的每周一聚，比如第一天遇到的故人。
　　那天后，张祁再次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好像这么多年来一样，杳无音信。林杨怀疑偶遇张祁是他的宿醉冥想。他是无神论者，却不得不感到一丝不安。也许是重回故乡，心中的一些的想法不自觉被放大，与现实交错。当然，这些想法林杨自己也理不清，不如搁在一边。
　　有一天，林杨查国内邮箱时，意外发现一封校友邀请函。这个邮箱是高中时申请的，已经弃用很久了，打开它纯属突发奇想。邀请函是S市一中校友会年初发来的，日期定在9月，S中有每年校庆邀请毕业十年的校友回校参观的传统，而今年刚好是林杨高中毕业十周年。如果他没有突发奇想这个尘封的邮箱，没有机缘巧合回国带项目，大概会错过十周年回校日。
　　高中毕业那年十八，十年如梭，差两年他就该到而立之年了。
　　林杨在手机日程里做了提醒。高中承载了很多美好的回忆，也有幸有恩师提携，林杨还是很怀念的。高中还遇到那个人，做了疯狂的事情。
　　不知道会不会遇见他。顿了顿，林杨骂自己矫情，遇不遇见都回不去了，多想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