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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   栎明布下的网一点点收紧,时日越长他的耐心越是出奇地好,仿佛江边垂钓的老叟,看着设下的诱饵慢慢下沉,波澜不惊的水面下,暗潮汹涌,惊涛骇浪。然而,没有一人察觉得到他设下的这局中何等澎湃。他得意,他自鸣,他的一举一动落在屈红玉等人眼里,像戏剧里的丑生,做着种种引人发笑的动作,自以为瞒天过海,却不料旁人早已识破天机。
      他是带着一种施舍的愉悦心情等到解轶的,那只老妖怪一脸倨傲,浑然不觉死期将至。但是不要紧,我会救你。栎明心花怒放地想着。手在解轶看不到的方向比量着两人印在地上的身影的距离,哦不,没有距离,那两道身影交错重叠,仿佛密不可分的样子。
      真好。
      栎明努力控制住自己嘴角的弧度,笑得温和:“解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他不知道他的演技有多拙劣,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昭然若揭。
      解轶冷冷看着他,笑:“我既然选择站在你这边,你总得给我一点底气证明我的选择不差。”
      “自然自然!”栎明答得干脆,“解大哥想知道什么,我必知无不言,言而不尽。”
      “这蝼蚁山看来已是你们的囊中之物?”
      “说囊中之物言之过早,”他说得谦虚脸上却是志在必得,“解大哥既然愿意相信我,我只能告诉你,明日天黑之前,离开这里,离开蝼蚁山。”
      “明日……”解轶低声揣摩,又道:“既然如此,你告诉我又为何?”
      “你曾经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两不亏欠。”栎明眼睛闪了闪,道,“若是可以,便把我丢在你身上的心也还我一颗,最好……”他犹豫着向前一步,看解轶毫无躲闪动作,瞬间多了几分得意,牵起解轶的手,抚在自己脸上,闭了眼,一脸沉迷:“陆将军何德何能,令你记挂多年……你欢喜他什么?我都能改,都能做,只求你垂怜一二……解大哥……”
      解轶眼底一丝冷意稍显即逝,他抽回手,看栎明从痴迷中清醒,这才开口:“呵,什么陆将军五将军,单凭你三言两语便要我把性命压你手里,换了你你可会信?”
      栎明愣了愣,笑得温柔,像被夏季里的微风轻扫过一样,舒服又妥帖。
      他从怀里拿出一小串铃铛,清脆的铃声叮叮当当地在耳际环绕,他把铃铛系在解轶腰间,两手交替着灵活地打了个结,“你带着它,离开蝼蚁山,我一切事宜处理完毕,自会来找你。”
      解轶任由他动作,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栎明许久,道:“……好——”
      栎明满意地笑。
      没有看到解轶转身的瞬间眼里迸发出的杀意。
      他径直回到屋里,把早已被偷梁换柱救回来的小老虎踢下了床,一咕噜摔在地上的霍邱尔猛地睁开眼手下意识地往前一挠,被解轶轻而易举地架住,道:“告诉屈红玉,鱼儿要收网了。”
      比起这么拖泥带水的方式如今的解轶更喜欢直接了断地解决干净,只是屈红玉身后一众妖怪的性命没法赌一个万一。连带着解轶也只能权宜行事。
      霍邱尔收回爪子,一脸不快:“你自己去不就行了,我……”
      解轶抬眼瞥了一下。
      霍邱尔后半句话夭折在喉咙里,揉了揉屁股火烧火燎地出了门。
      解轶把视线转回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谛听一半的被子溜下了床,衣带松松垮垮地露出半个白皙胸膛,简直……不忍直视。
      解轶嫌弃地移开眼,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把被子拎起来给他掖了掖,这才走开。
      谛听并不像表面上睡得那么好,事实上他一直在做梦,梦里的世界光影交错,五彩的幻影从他身上穿梭而过,每穿过一道光影他的呼吸便愈加沉重,他大口大口地喘气,企图逃离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不停地走着,脚步由快渐慢,地平线的那方依旧光彩斑驳没有终点,他焦灼,他急躁,他的双脚仿佛经过长途跋涉软绵无力,然而他好像始终在原地。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他甚至怀疑胸膛里的那颗血肉快要破体而出,渲染一地血腥,然而并没有。他依旧马不停蹄地走着,仿佛有谁控制着他的身体,像木偶剧里被人操纵的木偶,身不由己地做着各种动作,无能为力。
      突然之间所有色彩消失不见,黑暗把整个世界掩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那些作用在他身上的控制力也随之被抽走,他瘫软在地上,耳边有梵音响起。
      一只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眼里看似盛满了怜悯与慈悲,又像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冷漠又无物。

      ——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你可悟了?
      千百年如一日的时光里,他日日虔诚膜拜在案台之下,听这庄严森重的声音诵经念典,奉之为圭臬。如今再听这声音,他却觉得可悲可笑。
      他直接卧倒在地,瘫开四肢盯着那只眼睛。
      “我来这尘世一趟,尝了一回痴执,便不想再心无杂念,四大皆空。佛说救世赎世,可曾想过,世人不曾想过被渡?你道六根清净是好,我说纷乱红尘为妙。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子之琼浆我之砒霜,世间事,莫过如此。
      纵使砒霜我也甘之如饴,何如?
      那只眼睛慢慢合上,隐于黑暗里。
      谛听睁开眼的时候,怀里装着的透明细长瓷瓶正闪着光芒,他握在手里,抬头正对上端坐在旁喝着茶的解轶的眼。
      天边云霞璀璨,又是一日近黄昏。
      谛听愣了愣,摇了摇手里流光溢彩的瓶子,扯开嘴笑:“阴兵追来了,你要不要跟着我走?”
      解轶挑眉:“你会同意就此分道扬镳?”
      闻言,谛听光着脚跳下床榻笑得开怀:“当然不同意。”顿了顿,又把脸皱成一团:“可惜了没法看这出好戏了。”
      解轶置若罔闻,只转身推开房门。
      天色尚早,蝼蚁山内已经和往常一样灯火通明,不时有妖怪经过,朝着这一前一后两人点头致意。谁也没想到有一场风波未起便注定夭折在预谋里。
      谛听跟在解轶身后,看着那个伟岸的背影,一路走一路停,恍惚觉得这条在夜色里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是此生走过最美的风景。
      颇有话本里侠侣亡命天涯的感觉。
      这样想着,谛听乐滋滋地扬起唇。
      后山上,栎明挟持着霍邱尔来到阵眼之处,被捆住了手脚的小老虎不甘受绑死命挣扎着不肯配合,被塞了布团的嘴也发出呜呜声响,被栎明一巴掌扇过去整个身子歪在地上,原本怯懦温和的年轻人扯着嘴冷笑,眼里阴毒狠戾,袖里抽出的匕首冰冷的刀刃轻轻拍打着霍邱尔的脸,吓得小老虎惊恐地睁大了眼:“你可别怪我,怪只怪,你是这蝼蚁山的妖怪。”
      说着,抬头望着天,宛如圆盘的明月散着淡淡的光芒被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遮蔽,看不出半点清明。
      “时间到了。”
      栎明握着的匕首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寒光,刃尖刺在霍邱尔身上的瞬间一道白芒亮起,再定眼一看哪有什么霍邱尔,那匕首抵着的分明是一只雕塑得拙劣的人形木雕,面部的地方寥寥画着几笔粗糙的墨痕充当眉眼。一道弧度弯作唇嘴的线在此情此景下像在嘲笑着入戏人。
      与此同时,蝼蚁山下百里之外正设坛做法的一众道士遭到阵法反噬一口鲜血从喉咙里喷涌而出,溅在案上,在凭空而起的爆破声中僵直地倒在地上,领头的道士急忙施法企图镇住发阵,强压众人的魂魄,却是强弩之末,有心无力稍一力弱,连带着自身魂魄被一起吸去阵中,魂飞魄散。
      栎明一见木雕心知不好正要逃走,周遭郁郁葱葱的树木草丛中一双双碧绿的眼睛在黑暗里浮现,一双双皆写着不怀好意。屈红玉拍着掌走了出来,啪啪作响的声音像催命符一般拍打在栎明心上。他的身后一众妖怪慢慢踱步把栎明围在包围圈内,身旁的霍邱尔红着眼眶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生撕活剥。
      屈红玉推了霍邱尔一把,对着栎明抬了抬下巴,一双妖冶的眼睛里是猫抓老鼠般的戏谑和恶意:“趁早打完,我还得回去给阿圆煲汤。”
      霍邱尔化作兽身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虎啸,身形一弓便向栎明窜去,他的厮杀更像是在泄愤,一腔好意被无情利用,掏心掏肺地去付出最后却险些丧命。他自小在蝼蚁山长大,涉世未深,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总有谁谁谁为了一己私欲罔顾同类性命把世间种种践踏在脚底只为了自己登高凌顶,他怒号,他咆哮,一声声在山林中震耳欲聋,虎爪下的攻击凌厉又凌乱,栎明一边招架一边环顾着周遭,在霍邱尔扑过来时逮到空暇一把捉住一只爪子,一个借力把霍邱尔砸到一边妖怪身上,趁着混乱向那露出空缺之处奔去,眼看着就要逃出生天,背后一阵剧痛发作,再低头,屈红玉的手从后背穿膛而过,血汩汩流了出去,而后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摔了下去。
      周围的妖怪潮水般退去,恍惚间还听见屈红玉敲打着霍邱尔:“我让你手下留情!就你心慈手软!就你情深义重!……”
      栎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以屈红玉的性格,绝对不会作出这种纵虎归山的事情,因为有恃无恐,所以才敢让他独自在这里慢慢等死。也许很快就会有野兽闻腥而来,撕扯着他的血肉吞吃入腹,或许这漫山的爬虫,密密麻麻地布满他的尸身,钻入这身皮囊啃筋噬肠。
      多好。
      他幽幽地想着。
      其实他早该死了,天生体弱残缺,修炼了七百年还没能化成原型,家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大雨滂沱的夜晚,没有温暖的炭火,只有无穷无尽的雨水,冰冷的,冷冽地砸在身上,一只脚铺天盖地地朝他踢来,那个时候他想,终于要死了。只是他不甘心!
      佛说众生平等。
      好一个众生平等!哪里来的众生平等?
      世人皆分三教九流,禽兽更是弱肉强食胜者为尊。
      他弱他便该俯首认命任人百般践踏诸多折辱么?
      他恨,恨自身孱弱,恨举世不公,更恨此时命赴九泉的注定。
      然而他并没有死。他被踹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被一只温暖的手接住,倾盆大雨被隔绝在方寸之外。
      手的主人是一只修行很高的妖怪,他一张硬朗的脸上木无表情,充斥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手里却很温暖。
      他说:“七百年还无法化形?”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淡漠,却出奇地好听。
      “也罢,既然相遇,便帮你一把。”妖怪的手在他头顶抚摸,有暖流从上至下经由脉络流向四肢百骸。
      “能不能活下去,靠你自己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身黑衣的妖怪已经融入了雨幕中,那把伞被他留下遮在栎明上方。
      他想,他当然会活下去,挣挣扎扎七百年都不肯认命,有朝一日时来运转他当然会好好活着,哪怕不择手段。
      他杀生灵,看着他们跪在自己脚下苦苦求饶的狼狈模样,心里无动于衷,如若不是那只妖怪,他也是这弱肉强食的世道的巨大车轮下一只蝼蚁。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你们也别怪我,怪只怪你们太弱。
      弱者活该被践踏,这是我用七百年得出的真理。
      他嗜恶灵,怨气冲天的魂魄是修进法力的捷径。
      有时候他想,我这也算是替天行道了罢?
      只是杀人是恶,弑恶灵是善。这善恶又该如何区分?
      举世善恶难分黑白混淆,我也只是遵循规律而已。他这样想。

      你看,那些口口声声为民除害的道士不也来找上自己?
      为了名,为了利,屈尊降贵地与我这妖魔为伍。
      真真可笑。
      他一直相信,自己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他不过随波逐流。
      直到他在蝼蚁山遇到解轶,说来也奇怪,自一百年前的雨夜后,他常常会想起那个妖怪,他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解轶,为了一个凡人等待千年的解轶,明明是妖怪所作所为却更像一个人的解轶。他在雨夜时候邂逅了他,又在诸多的传闻中爱上了他,甚至幻想着哪天与他相见,会是怎样的场景。
      他想也许他俩见面他会说,你看,我活得好好的。
      解轶也许会对他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也许还记得那只被他捧在手里的兔子。
      只是一百年来心心念念的存在突然变得触手可及时,他顾不上欣喜若狂,他怯步了,他畏惧解轶不屑的眼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他自己潜意识也知道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是不对的。所谓世道如此只是他给自己披上的一块遮羞布,布被扯下来,赤裸裸的躯体暴露出来,如此肮脏恶心。
      只是他没办法,他回头无路。
      所幸解轶失忆了。
      他从来不敢想解轶忘了他会如此,想必是痛彻心扉的难受。
      然而现在解轶对他全无记忆,他只有满心的轻松。
      没有了的过去,就可以随人揉捏编造。只要谎言说得天衣无缝,怕什么水落石出。
      他对解轶的话半分真半分假。
      只为了自己那颗似是而非的真心。
      而现在他倒在血泊里,却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爱过这个妖怪。
      你爱的,是那个心里美好的救命恩人的影子还是这个有血有肉的蛇妖?
      他迷茫地想着,伸手费力地从怀里拿出一串铃铛,摇了摇,一道白光闪过折射出一帘光影,光影中解轶和谛听一前一后地走着,栎明留恋地看着那个黑色的身影,微笑僵硬在嘴角,其实,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心里还保留着一寸不属于自己的美好才是弥足珍贵的罢?
      渐渐化作尘烟的躯体消散在夜色中。
      山脚下的解轶似乎察觉到什么,停下脚步,皱紧了眉,半晌,他从腰间把栎明系的那串铃铛扯了下来,随手扔在地上,被后来居上的谛听踩了一脚,安静地躺在泥土中,污秽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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