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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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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她随父入京都,摇摇晃晃的小轿之中载着江府的小姐晃晃悠悠地踏入举国最为繁华之地,她躲在轿中轻拢着帘布往外看,一路的熙熙攘攘一路的吆喝叫卖,数不尽的亭台楼阁看不完的风景独好,她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惊叹着,来前的不安和担忧被这繁华盛景挤得无影无踪。
有疾奔的马蹄声响起,越来越近,刮起一阵旋风把虚掩着的轿帘吹开,高头大马上的俊朗男子挥鞭而过,说不出的英姿飒爽。他漫不经心地望来,一双鹰目锐利如箭,四目相对的刹那间惊得她拉下轿帘,胸膛里一颗心跳如捣蒜。
原以为只是一面之缘,谁知晴日里陪着母亲到庙里上香时又遇到一遭。
她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诚心祈愿只盼双亲身体安康,甫一睁眼对上一双目光炯炯的眼睛,褪去了锐利柔和了几分,盯着她笑出一口白牙道:“姑娘好生美貌,不知是京都哪家娘子?”
好生孟浪!
她急急往后一退,不成想失了足整个人失重地往后一仰,正慌乱着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她,嘴里还道:“姑娘当心!”
她稳住身的同时抽回了手,慌慌乱乱地提起裙子便走,一不小心在门前颠了脚,听得他在身后大笑,又恼又羞又怒之下慌不择路地跑到了后院,幸好有家仆在那里守着,这才与母亲相聚提前回府。
没有人注意到江府一行之后一匹枣色大马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她独处闺房,听得白日里男子的声音:“原来你是江家小姐。”
她受了一惊,急急忙忙望去,坐在窗台上荡着一双长腿的不是那人又是谁。
见她花容失色,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摆手道:“我可没有恶意,只是白日里你慌忙之下落下这个我才给你送来,”说完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深夜闯入女子闺房我也是第一次。”竟有几分憨傻。
她刚想道谢又听他道:“这个真香,要不送我吧!”
她一气之下把窗门一关,听得一声坠地声,思及二楼的高低怕伤了人推开窗户便见他安好地站在地上抬头对她亮了亮手里香囊,气得她重重关上了窗,还隐隐听得他嘀咕:“这婆娘真凶。”
后来却像上了瘾似的,天天来,夜夜来,不管她如何怒目相对,如何冷嘲热讽,依旧风雨无阻,来了便轻车熟路地坐下给自己倒一杯茶,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军中琐事,火头军里的李老头做饭最是难吃,多盐少油糙口得很,东营的林家小子年龄不大,胆子倒肥,成天里偷鸡摸狗最后东西都落入陆二将军手里,鸡毛蒜皮的事经他口里说出妙趣横生,舌灿莲花,一番话从新点烛盏讲到蜡泪纵横,一壶茶从热气冉冉饮到凉意入骨,夜深了便推开窗像模像样地作辑告辞,明明是个不爱舞文弄墨的将军,却比那些整日卖弄文采的书生更显君子作风。刚开始她漫不经心,后来听着听着听出了趣味,不由自主地盼他来,等他来。
这天他又夜里登门,依旧走的窗台。见她低头刺绣,轻轻问了一声:“绣给谁呀?”
她吓得戳了手指,抬头剐了他一眼:“男子汉大丈夫,成日里爬梁攀柱偷入女子闺房好不知羞!”
“我也没有成日里,”他拉着她受伤的手撕下身上衣襟一角给她包扎,认真反驳,“我是夜里不是日里。”说着还竖起手指指了指外面漆黑的夜色。
“我听人家说醉里看花别样红,我没有喝酒,在这灯下看你也像醉了一样,”他喜滋滋道,“特别好看。”
她扭过头,悄悄红了张脸,小声骂了一句:“油嘴滑舌!”
他拉开椅子坐下,手撑着脑袋盯了她半晌:“我让我爹来你家提亲可好?”
见她没有回应他也急了:“我没有半点戏弄你的意思,我是认真的,”顿了顿,小声道,“我可算明白我大哥当年看到我未来大嫂那傻乎乎的样子是怎么回事了,不过他没我眼光好,姓黄的那娘们拿起剑来可凶了。”
她忍不住小声回了句:“你也不见得多聪明。”
“我确实不比我三弟聪明,不过么,我知道,看中的要趁早下手,晚了就让别人抢先了。”他一把抢过还没绣好的帕子,“你等着吧,明天我就让我爹来提亲!”说着走到窗台就要往下跳,又回头一眼,“对了,之前忘了与你说,我字时芳。”
陆时芳呀——少年将军,十几岁便上战场立下赫赫军功名扬京都,多少官宦人家未出阁的姑娘想着念着,却不想呆得如此蠢,倒也不算愚。她这样想着,突然失笑。只是她一个商贾之女,陆老元帅一生驰骋疆场用命换来的这显赫满门,看得起她这一介平民么?终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不禁有些惆怅。
然而第二天,陆老元帅当真屈尊降贵登门拜访,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姿态,与江员外相谈甚欢。
当天夜里,窗台上的人又如期而至。
江婉茴一眼望去,啐了一声:“人道骁勇善战陆二将军,不过是攀梁爬柱的梁上君子。”
“能抱得美人归,管他什么君子小人。”他看到她手里针线,“又在刺绣啊!刺绣有什么好玩的,不如看看我。”
“你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一双眼一张嘴。”
“那也比你手中针线好看呀!”
她低头继续穿针引线,努力压下嘴角的笑,一时间房里只有针线穿梭的斯拉声。
他在旁边静静看着,又开口:“要不你再给我刺一副吧!”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你上次给的都还没绣好。”
“哪里是给了?分明是你抢的!”
他赔笑:“好好好,那你就刺一幅给我呗。让我跟我哥显摆显摆,姓黄的只会舞枪弄棒。我哥还把她夸上天。明明母老虎一只,整天就会让我给她打,啧啧啧。”明明是在抱怨,言语里却也透出他对这位未来大嫂的敬重。他摇头晃脑的,把五官皱做一团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终于把她惹笑,伸出手道:“我可不白做功,你要怎么答谢我?”
他迅速握紧她手往唇边一碰,脚底抹油地窜出了窗,风把他的声音送了进来:“这个先当报酬,我不会让你白做功的。我这段时间有事,半月后再来。”
她愣了许久,掌心似乎还留着微软触感,有一团火从脸上烧到了心房,又热又躁,只得咬牙切齿道:“登徒浪子!”嘴角却控制不住笑。
半个月的时间突然慢得度日如年。
她一边绣着帕一边念着,帕上的刺绣从一汪湛蓝湖水添了迎风弱柳又多了鸳鸯嬉戏未了一轮红日升起艳丽的颜色比不上闺中人俏红的脸庞。
锦帕绣好了,人却迟迟未来。
母亲见她郁郁寡欢,带着她到庙里上香。
大殿之上佛像庄严,慈悲而怜悯地俯瞰众生,她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闭眼祷告,脑子里却响起那句:“姑娘好生美貌,不知是京都哪家娘子?”笑意未生,酸楚先开。
身边有人跪了下来,便听得带笑的声音:“不知姑娘在此可是祈求佛祖赐一个相貌堂堂的意中人?”
她急睁双眼,看到他含笑的脸庞,心中突生一股无名之火,烧得她眼眶湿红,刚要开口便恨恨闭起,转身头也不回地走。
他在身后跟着,纠纠缠缠:“怎么又恼上了。”
一双杀敌无数的手在这个时候犯了怯,舍不得放开又不敢拉住,一时间优柔寡断柔肠百结。
见她脚步加疾再不敢犹豫把她拉到怀里,对上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心里一紧:“怎么还哭上了?别哭别哭,你这样哭我怎敢告诉你我需离京的消息?”
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带着浓浓委屈:“离京作什么?”
“入秋了边城不太平,那些个游牧部落饿疯了会在我国的那些边境小城烧杀掠夺,我父子需戍边保家卫国。”
这下子也顾不得那些委屈和怨怼了,她急急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看着她焦急的表情突然笑得开怀:“怎么不恼了?想我呀?”
她呸了一声,口是心非:“谁想你?”
他嘿嘿地笑:“好好好,是我想,我想你。”正了正脸:“我也不知何时回来,这边境怕是不得安生了。”他低头看她担忧的眼,伸手轻轻在她脸上刮了一下,“放心吧!我一定不会有事的!区区羌族,本将军还不放在眼里!”
他又道:“我本是前几天便要去看你,但是临行在即,事务繁多,拖到了今日也只有两个时辰空闲,我都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了,你怎么现在才来……”说到最后竟有些许撒娇的意味。
“谁知道你在这里。”她不禁也对自己生了恼意。
墙角有声音响了响。
陆时芳皱紧了眉:“我得走了。”手却还不放开。
她没有回答,心中清晰地意识到她也是不想他走的,只能默默不语。
“婉茴,我真的想你了。”他轻轻叹道。听得她心中波涛汹涌不止,半晌轻轻回了句:“嗯。”腰上的手便又紧了几分。
时不留人。
离别的时候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陆时芳挣扎着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望着,突然转身冲上来在她额上轻吻:“等我回来我便娶你!我们与大哥大嫂同日完婚!”
她忍着眼里的泪,道:“我等你。”此情此景,嫌自己口呆舌笨,满腔的话语嘴里说不出一二不舍,嫌自己女儿姿态,连半句铭誓也羞涩难言,挺拔伟岸的身影一点一点离自己而去,有苦涩爬上心头,连唇舌一并蔓延。
在那个身影快要消失时她终于失态大喊:“芳哥,我等你,等不来你我便去找你!”
猛然转身的人脸上依稀可见欣喜若狂,他大声回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有机会来找我的!我会自己来找你!”
等到人再也看不见,她才失魂落魄地转身,这才想起那方帕子还没来得及送出,正懊恼不已,又破罐子破摔地想,罢了,等回来时送也一样。
她在阁楼里度过很长的时间,明明觉得过了很久,等丫鬟提醒才不过一辆日。
她做过很多的梦,梦里陆时芳高旋凯歌班师回朝,鲜衣怒马地回来迎娶她,转眼间鲜血淋漓死在战场上,她惊坐而起才发现不过是梦,后来连入睡也怕,怕梦里阴阳相隔,又怕不睡连梦里相见也难,她怕着盼着,直到边关传来噩耗——陆老元帅与陆二将军双双战死悬天关!
晴天一声惊雷起!
唬得她一口鲜血喷洒在地,昏睡病榻。
醒来后双亲鬓发两白守在床榻忧心不已,她想对他们笑,慰藉他们无碍,却连表情都欠缺,只是不断流泪,流泪。仿佛一颗心被撕扯成两半,一半随着九泉之下的人去了,一半留在胸腔里苟延残喘。
后来的后来,听闻陆三公子金銮之上请命前往边关,听闻天子诸多苛刻,听闻陆三公子为亡兄退亲。
她跪在双亲房前一夜,天亮时房内同样一夜无眠的江员外江安人推开了门,年过半百的两位老人扶起幼女,道一句:“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横竖有江家在你背后撑着,不怕。”
她赶到元帅府,刚好与气势汹汹的黄家小姐相遇,两人同仇敌忾说得陆时迁百口莫辩。
随军出征时她坐在陆时迁安排的一方软轿内,望着渐渐远去的京都,想起曾经说的,你若不回,我便去找你。即使人不在了,找着尸骨也是好的。
边关的风真冷啊,拂在面上,寒入骨髓。
小轿内药香不绝,她一碗一碗地喝着,苦到极致也往下咽。从前她怕他不回来,现在她怕她的身体撑不到见他亡去的城的时候。
小时有道人为她算命,言道:“小姐命苦。”
她自小受尽宠爱,从未体味苦字一二,现在想来竟是全积攒在这一刻。
陆时迁收复佛脚台的时候她已经无法离开床榻。
这位小叔隔着帘帐对她信誓旦旦道:“二嫂放心,很快大军便能攻下悬天关,夺回二哥尸首,你要好好的,好好养病,好好的……”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她知道,她的芳哥尸体被敌军悬在关前示威,她不敢想象那样一个人死时是怎样狼狈不堪,她想,她大概再也撑不到大军攻下悬天关的时刻了。
直到死去她也没能如愿以偿。
□□死去,魂魄却不甘就此转世投胎,她躲过无常拘魂,在这浩瀚尘世寻一个死了的人。这世间真大,捉鬼的修仙者,吃魂的妖怪,无处不在的鬼差使者,居高临下的谪仙神人,一个个都可以轻易让她灰飞烟灭,她躲着,逃着,跌跌撞撞落魄狼狈。
有一天一个女鬼救了她,她道:“你呀,想在这世间游荡不好好保护自己怎么行?”要怎样保护自己?无非让自己强大起来,怎样才能强大呢?鬼魂性阴,凡间男子的精气可以滋养魂魄。
你是想有一天被些阿猫阿狗打得魂飞魄散,还是以色谋命来保护自己达成夙愿?
江婉茴的选择显而易见。